陶氏說到這兒頓了頓,她才嫁進謝家兩年,論和成哥兒之間的情分可能還真的不如素銀,於是繼續道:“不還有你祖母陪著你嗎?”
聽繼母提到謝老夫人,成哥兒不由看向謝老夫人居住的院子的方向,嘀咕道:“祖母也很奇怪呐。自打我有記憶以來,便從來沒跟她一起吃過年夜飯,每年她都把自己關在佛室裡頭。”
陶氏雖也有同樣想法,但無論如何也不敢對謝老夫人的行為置喙,便隻笑笑,催著成哥兒去和其他孩子一道玩。
小孩子的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很快便隻聽到成哥兒的咯咯笑聲。
此時那昏暗的佛室裡,靜謐冷清,和謝府其他地方格格不入,隻能聽到珠串轉動的聲音和謝老夫人低低的念佛聲。
這間佛室是倉促之下布置的,裡頭並無太多家私,隻有一張供桌,一把椅子,一個蒲團。
供桌上既沒有神像,也沒有牌位,隻一個模樣奇特的鈴鐺。
若叫江月來看,便能一眼認出那鈴鐺赫然是素銀偷了之後,試圖吞到肚子裡的那個。
佛室的門‘吱嘎’一聲開了,謝老夫人並不回頭,隻不悅道:“不是讓你們不必守著我,自去用飯嗎?”
無人應聲,而後一道沉穩緩慢的腳步聲響起,一點點靠近。
“誰讓你進來的?出去!”謝老夫人停下滾動念珠的手,轉頭叱責。
可進來的並不是謝家下人,而是一個身形瘦削,身披大氅的少年。
他有一張極好看的臉,秀氣的長眉,狹長的眼闊,白皙昳麗,卻又不顯女氣。
謝老夫人如遭雷擊,一時間愣在原地,竟不知道作何反應。
他薄唇輕彎,泛起一點不達眼底的笑意,施施然走到供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不徐不疾地道:“你認出我了,謝老夫人。或者,我還和從前一樣稱呼你,素馨嬤嬤。”
說著,他便把手上拿著的匕首隨意地擱到了供桌上。
銀色的鈴鐺,純白的匕首,在一豆燈火之下,泛著相似的寒光。
回過神來的謝老夫人立刻跪低,用額頭觸地,顫聲道:“素馨見過殿下。”
少年神色淡淡地道:“宮中一彆,竟已過去了十二年。不,過了今年,便是十三年了。這些年,嬤嬤過得可好?”
謝老夫人維持著跪地的姿勢,眼淚從她的眼睛裡落到了地上,“不敢當殿下的垂詢,老奴背信棄義,苟且偷生,心中無一日不受煎熬,隻得每日都為容主子念佛祝告,祈求主子早登極樂。”
少年的臉上這才有了一絲表情的變化。
他突然說起了旁的,“今日縣衙裡頭開堂審問那個叫素銀的奶娘……素銀、素馨,多麼湊巧的名字,多麼相似的際遇,委實讓我很難不想起素馨嬤嬤。想來,這便是你為何對那奶娘另眼相看。”
他語氣中沒有一點責怪苛難,更沒有一句惡言。
可謝老夫人卻是痛苦得閉上了眼,身形顫抖地仿佛隨時能昏厥過去——
旁人都隻道她運道好,入宮一趟不但能全須全尾回來,還能在宮中做到掌事嬤嬤的位置,攢下那麼些金銀。
雖說芳華不再,可再好的芳華,哪裡能換來謝家如今這樣的好日子?
可誰曾想過,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百姓家不受寵的女兒,既無背景,也無學識,連樣貌都十分普通,如何能在深宮之中爭出頭呢?
她在宮中如履薄冰地過了許多年,甚至因為得罪了上位的宮人,而被故意為難,錯過了二十九歲放出宮的機會。
直到那一年,一個跟她一樣出身低微、但年輕貌美的女子偶然得了恩寵,成了宮妃。顧念著謝素馨曾經關照過自己的情分,提拔了她。
女子初時品級低微,所以她們主仆的日子並不算好過。
但也算幸運,她很快有孕,還誕下了一個格外漂亮的皇子。
當今子嗣頗豐,但錦上添花也是一樁美事,因此將那女子的位份提到嬪位,封她作容嬪。
嬪為一宮主位,不止能自己撫育皇子,另外也能設一個有品級的掌事嬤嬤。
那時候容嬪身邊已不止一個謝素馨,更還有許多資曆比她深、腦子比她活泛、手腕比她厲害的宮人。
眾人都對那個掌事嬤嬤的位置虎視眈眈。
可最後那位置還是落到了謝素馨的頭上,一來是容嬪念舊,二來是新生的小皇子除了親娘,最跟素馨親近。
小皇子是闔宮眾人未來的希望,因此誰也不能說她謝素馨這位置得來不正。
然而好景不長,小皇子長到快三歲的時候,容嬪卻忽然一病不起。
彌留之際,容嬪回光返照,強打起精神,將小皇子托孤給謝素馨。
“我既無背景,也無家人,我去之後,皇兒便隻有嬤嬤了。”容嬪一邊說,一邊咯血,顫抖著手拿出兩樣東西放到謝素馨眼前,“這無舌鈴和匕首是日前陛下所賜,聽聞乃是用同一塊世間罕見的銀色冰鐵所製,眼下一個留給皇兒,一個留給嬤嬤。希望嬤嬤看到這個鈴鐺,便能想起此遭,將皇兒視作同源所出。”
謝素馨顫抖著手接過鈴鐺,鄭重地應承道:“主子放心,不論小殿下往後被抱到哪位娘娘宮裡,素馨一定好好照顧小殿下。”
容嬪放心地暈死過去,呼吸漸弱。
然而謝素馨也並沒有等到什麼‘往後’。
因為容嬪到底根基淺,沒背景,宮人知道容嬪即將過身之後,便人心惶惶,還不等容嬪斷了呼吸,便開始尋摸下一個地方。
隻有謝素馨抱著睡著的小皇子死守著容嬪,苦等一個奇跡。
可奇跡並沒有等到,隻等到了一個掌事太監帶著人過了來。
謝素馨認得對方,便恭敬地起身見禮,詢問對方的來意。
掌事太監開門見山,“娘娘托咱家問嬤嬤一句話,嬤嬤可還想要謝家闔族人的性命?”
謝素馨被問得當場愣住,入宮多年,她很長的一段時間都身陷在對家人的怨懟中難以自拔。
可過了半生,頭發花白,深宮中清冷的夜裡,回想的最多的,卻還是父親頭上的白發,母親粗糙的雙手和兄弟姐妹臉上的笑。
掌事太監見她心神動搖,接著說:“嬤嬤放心,九殿下是龍孫鳳子,上了玉牒的。娘娘不會害他性命。”
後頭的具體細節,謝素馨已經記不大清,或者說不敢去記。
那位娘娘確實沒有要小皇子的性命,但她想了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法子。
她讓人將小皇子嘴上、身上塗滿了血。
再在容嬪的屍首上製造出許多啃食的牙印。
最後叫其他宮人發現,驚叫出聲,引來其他人。
很快,皇帝便聽聞了九皇子撕咬親母屍身這件事,親自審問了謝素馨。
謝素馨渾身戰栗,卻是未曾替小皇子解釋過一句,隻求皇帝念在骨肉情分上對小皇子開恩。
從此,皇帝每每看到模樣可愛、逢人便咧嘴甜笑的小兒子,便再也升不起喜愛之情,隻覺得反胃和惡心。
於是便也沒有再有妃嬪願意撫養一個這樣的皇子。
而謝素馨,因為看管不力,被罰過了幾十板子,隻剩下半條命。
她直接被送出了宮。
那時候的謝素馨很多次想過,為何那位娘娘不要她的命呢?
死人總比活人更能保守秘密。
負責送她出宮的還是那個掌事太監,見她神情有異,便也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他嘬著牙花子閒閒一笑,“嬤嬤不能死,非但不能死,嬤嬤還得好好的活,不止是嬤嬤,嬤嬤這些年在宮裡帶過的宮人,也都會好好的活。”
那位娘娘很有自信,這些被拿捏住把柄的人,不敢亂說什麼。
她放他們活著,一來是皇帝生性多疑,指不定哪天又想起這些人,若得知這些人都沒了,反而不好。二來則是用他們的存在,反複提醒著皇帝,他有那樣一個可怖惡心的兒子。
至於來日會不會被那孤苦無依的小皇子查出真相,則根本不在那位娘娘的考慮範圍。亦或者說,她根本不怕這個。
且不說那小皇子能不能長大還是兩說,就算僥幸長大,也已經過去了好些年。
她隻要把這些宮人的檔案冊子毀了,無權無勢的小皇子從何處去找這些人?
謝老夫人掙紮著從地上抬起頭,哽咽著問道:“這些年,殿下過得可好?”
他笑得越發開懷,像聽聞了什麼笑話,“挨過餓,受過凍,但也活到了如今,大抵也可以說是好的吧。”
“前頭聽聞殿下帶兵出征,老奴隻想著等殿下凱旋再去尋您……老奴苟活至今,其實早就在等著今日,隻為了告訴殿下當日害您的元凶……”
“是從前的宸妃,如今的皇後。”他淡淡的接口。
“原來殿下都已經知道了。殿下聰慧!非老奴可想。”
聰慧麼?他自嘲地笑了笑。應當說是他蠢笨,長成之後再次遭遇不測,才猜出一切的幕後元凶。
而且若不是因緣際會,遇到了江月,他如今怕也隻有一副殘軀。
謝老夫人低垂著頭,不敢、也無顏麵對他,“老奴再無遺憾……”
正說著話,佛室外頭忽然響起幾個孩子的笑鬨聲。
成哥兒急壞了,跟在他們後頭壓低聲音喊:“不許往前了,快回去,我祖母知道了要生氣的!”
那幾個孩子雖都跟成哥兒差不多年紀,卻也知道敬重謝老夫人,便又換了個方向,跑到彆處去玩,歡聲笑語漸漸遠去。
供桌旁的少年循聲偏過臉,臉上的神情依舊沒有半點波瀾,隻是纖長的手指輕點著那泛著寒光的匕首。
猛然之間,謝老夫人的額頭泛起細密的汗,雞皮疙瘩從毛孔中一點點鑽出,她砰砰地磕頭:“老奴該死,老奴死後願永墜阿鼻地獄贖罪!還請殿下放過謝家其他無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