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寶畫被江月這麼一提醒, 才如夢初醒道:“原說怎麼天還沒有大亮,姑娘就急著離開……咱們也算是一起長大, 怎麼姑娘的腦子就比我靈光這麼多呢?”
江月抿唇笑了笑, “這方麵我前頭也不大懂,還是聯玉指點我的。”
寶畫朝她擠眉弄眼地笑起來,“那也得是姑娘聰慧, 一點就透。姑娘這是想姑爺了吧?”
江月笑著啐她一口,二人說著話就往家走。
到達梨花巷附近的時候,天光已經亮了起來。
這日已經是除夕, 附近雖然依然冷清,但也有商鋪和攤檔如往常一樣開門。
沿街的住戶更是一大早都已經忙碌了起來。
喧鬨的人聲, 伴隨著食物的煙火氣, 一下子把人拽進了這紅塵中。
用寶畫的話說, 大概就是謝家那邊的日子雖好,但總感覺少了點滋味兒。
這是自然的, 因為謝家那些小輩,除了成哥兒把老夫人當成親祖母,其他人都是對謝老夫人恭敬有餘, 親熱不足。而謝老夫人身上……也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鬱鬱之氣。
謝家,與其說像個家, 不如說更像一個上下級明確的衙門。
因熊峰宿在前頭鋪子裡, 她們便沒從正門進, 而是走的後門。
進了家門之後,房媽媽等人照樣已經起了,灶房裡也散發出食物的香氣。
寶畫回來了就嚷餓,江月也覺得胃裡空泛,於是便決定先用了朝食再睡。
房媽媽把飯擺到了屋裡的炕桌上, 讓江月和寶畫坐在熱乎乎的炕上吃東西。
寶畫這次算是大大拓寬了眼界了——謝家的富貴大大刷新了她的認知,因此吃了幾口,就是把這幾日的見聞說給大家聽。
熱熱鬨鬨的吃到一半,江月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聯玉,他不知道為何沒有進來,隻是站在門口若有所思地聽著。
江月笑著衝他招招手,他才回過神來,走到她身邊坐下。
江月拿了桌上的筷子遞給他,問他說:“兩日不見,怎麼臉色還這樣差?”
不用江月示意,聯玉已經卷了襖褂的袖子,將手腕遞到她眼前。
江月就是這個意思,換了左手拿勺子,一邊繼續喝粥一邊給他搭了個脈。
“你這幾日……有些思慮過重了。多思傷脾,多慮傷胃,你肺腑和心脈受傷最重,但其他臟腑也都有傷,須得注意才成。”江月一邊說一邊偏過頭看他。
聯玉微微頷首,說知道了。
她一直知道少年的樣貌很是出眾,但此時見他垂著眼睛,長睫輕顫,在秀氣的鼻梁上投射出一點陰影。
不知道為何,多了幾分脆弱的破碎美感。
可是聯玉會脆弱嗎?他身受重傷也不認命,拖著傷腿也會上山求藥,尋找傳聞中的醫仙穀。後頭治傷分筋錯骨,更是從來沒有失態地喊過痛。
這個念頭剛在江月腦海中滑過,就聽寶畫在一旁一疊聲的喊她。
江月轉頭看向她,就聽寶畫道:“我喊了好幾聲啦,姑娘怎麼不理我。我就是想問你,素銀的事兒可以說不?”
原是寶畫已經說到了這兒,但捏不準能不能說,便來詢問她。
江月想了想道:“謝老夫人既說了天亮就要送她見官,後頭自然還有公堂審案的一環。而且隻咱們自家人說說,無礙的。”
寶畫連連點頭,開始繪聲繪色地說起素銀害人的過程。
江月吃的也差不多了,便覺得眼皮子開始打架。
自己家裡,她也不用講究什麼禮數,硬熬著相陪,便直接去洗漱睡下。
她這具身體前頭十幾年都養的嬌貴,因此一旦累著了,就得緩過好一陣兒。
一覺睡下去,又是不知道多少個時辰,中途還依稀聽到許氏和房媽媽在張羅著寫福字、貼春聯,還壓低了聲音商量說,等她睡醒了再正經吃年夜飯。
到底是在這世間過的第一個年節,江月潛意識裡也不想一覺把年關睡過去,加上除夕這日家家戶戶都會燃放爆竹,所以當天晚上,她便醒轉過來。
睡醒之後,江月便立刻撩開帳子。
沒有點燈的屋子裡,聯玉靜靜地坐在炕上。
“什麼時辰了?”江月揉著惺忪的睡眼,將帳子掛到勾子上。
“剛到戌時。”
“年夜飯吃過了嗎?”
“還沒,天黑前簡單的吃過了一些。現下房媽媽在帶其他人包餃子,說到子時之前再開飯。”
“那還真是名副其實的年夜飯了,從今年吃到了來年。”江月好笑地打趣了一句,想著既現下餃子還沒包好,自己身上也有些乏,便也沒急著從被窩裡出來,隻半靠著同他說話。
聯玉低低地說了一聲‘是’,並沒有接她的話茬。
“你有心事。”江月就算再遲鈍,也感覺到他的情緒有些不對勁了。
不過離家了一段時間,她也不確定聯玉是因為年節上,想到了不在世的家人,亦或是彆的什麼事。
換成從前,江月並不會對彆人的私事產生什麼好奇。
但此時不知為何,她忽然就想到了早上用朝食的時候——
闔家都坐在一道,聽著寶畫眉飛色舞的講話,房媽媽和許氏配合著間或驚歎,間或發笑。
熱熱鬨鬨的氛圍,聯玉和大家坐在一道,不知為何,卻給人一種孤寂冷清之感。
所以她試探著問:“可以和我說說嗎?”
短暫的沉默過後,聯玉輕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是我也隻是個普通人,在過年這種時候,這樣的氛圍裡,也會想到一些舊事,一些家人。或者說,曾經是被當成家人的人。”
‘曾經’其實是個很殘忍的詞,代表著過去是,而現在不是了。
江月抓住了一些關鍵信息,“那個曾經是你家人的人,傷害了你?”
聯玉目光幽遠,似乎是在回憶曾經的舊事,但他卻什麼都沒說,隻是忽然轉了話鋒,“可以跟你借一樣東西嗎?”
江月點頭,“銀錢的話雖不是很多,但可以借給你一半……”
聯玉臉上神色一直淡淡的,此時聽到她這話,才有了個淺淡的笑影,“不是借銀錢,是那把匕首。我有用。”
那把匕首本就是聯玉所贈,隻是江月習慣了日常攜帶防身,此時就在她枕頭底下擱著。
“本就是你的東西,怎麼還特地說‘借’,害我還以為你想跟我借錢。”
江月把匕首摸出來,遞給他。
聯玉接過,站起了身,拿起了搭在一旁的大氅披上了身。
他雖然過去就有夜間出門放風的習慣。但除夕夜出門,總是有些奇怪的。
江月難得地多問了一句,“做什麼去?”
恰逢窗外有焰火升空炸開,焰火的光彩照亮了聯玉半邊臉,而另外半邊臉則仍然隱於黑暗之中。
聯玉似乎也沒想到江月會問這個,怔愣了一瞬,他道:“我也不知。”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
等他走到門邊,江月心頭莫名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就好像若她再不做些什麼,便要發生不可挽回的事。
“早點回來。”江月再次出聲,聲音裡多了幾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要緊和關切,“家裡等你吃年夜飯。”
聯玉腳下一頓,瘦削頎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此時的謝宅,高朋滿座,濟濟一堂。
不止有謝家兩房人,還有謝家其他子孫,都聚集在了一道。
族長帶著眾人祭奠過先人之後,一族人熱熱鬨鬨的開了飯。
桌上擺滿了連成哥兒都平時吃不上的珍饈美饌。
可小家夥仍有些懨懨的,並沒有和族中其他小孩一同去玩鬨,而是湊到陶氏耳邊,低聲詢問說:“母親,奶娘怎麼今年非得過年回家呢?”
素銀已經按著謝老夫人的意思,送官查辦。
雖說她沒有真的害到人命,但害人未遂的罪名卻是板上釘釘的,最少也得被關上幾年。再放出來,謝家人不去尋仇就算好的了,也不可能再用她。
而且不論這個,素銀已經接受不住打擊,變得瘋瘋癲癲,再也沒有回來照顧成哥兒的可能。
隻是成哥兒年紀還小,暫且不好和他說這個,是以謝家人都隻說素銀回家過年去了。
陶氏耐心地哄著他道:“是呀,從前素銀在府城陪著你,今年她不是回到家附近了嘛,哪有讓她過家門而不入的道理呢?”
“那她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呢?”成哥兒撅了噘嘴不大高興,“而且也不說什麼時候回來。”
“那會兒你不是在睡覺嗎?她走得急。便沒有親自跟你說。成哥兒是大孩子了,你想想你日日都能和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很高興對不對?素銀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你就彆想這個了。素銀不在家裡,可家裡不還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