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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醒來的時節,已經是春末夏初。
萬籟俱靜的淩晨時分,許氏、房媽媽和寶畫簡單地批了外衣便都趕了過來。
江月正在就著陸玨發顫的手喝水,看見她們一個個著急忙慌地進來,抿唇笑了笑,“彆急,都彆急,我已經醒了。也不必為我去請大夫,我自己能給自己治。”
一家子聽著她虛弱卻真實存在的聲音,紛紛紅了眼睛。
眾人湊在一道輕聲細語地說了會兒話,天色漸亮。
陸玨現下聖眷正濃,領了兵部的實差,天亮便要出門上朝。
他走之後,珍珠和熊慧、蔣軍醫等人也先後聽說了消息,趕了過來。
與她們說完話,江月便開始忙碌起來。她先問了從三城回京的有哪些人,然後開始分派任務——
彭城一戰之後,丘黎族的餘黨被趕回了極北老巢,再往北不止氣候苦寒,且丘黎族極擅長挖地宮,狡兔三窟,還涉及到鄰國的邊境,不能繼續開戰。
但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誰也不能保證,過個數十年、上百年的,這一族還會不會卷土重來,再用什麼稀奇古怪的蠱去控製無辜之人。
中原的書簡,對這一族記載甚少。
江月讓熊慧去聯絡還在三城駐守的熊峰,想辦法搜集一些丘黎族本族的書簡,或者是從抓捕的叛黨口中詢問,多少弄出一些東西來。
當然了,那種族中秘術可能隻有衡襄、衡姣那樣的核心成員才知道。所以也不能寄太多希望。
養蠱的本家,那還得屬南疆。京城彙聚天下的能人異士,也可以請一些這方麵的人過來,共同研究商議之法。這事兒得讓在京城有根基的人去辦,江月想來想去,去了一封信給衛姝嵐。讓她幫著打聽消息,而後讓齊戰去請人。
還有在三城的時候,江月方才覺得力不從心,畢竟她隻一個人,精力實在有限,即便是把蔣軍醫帶在身邊,仍時常有力有不逮的時候。
想幫更多人,光自己強大是不夠的,須得培養出一些正式的徒弟。
她把這個任務交給蔣軍醫,計劃由他尋地方,開設一個學院,不拘是已經學過醫術的,還是毫無根基的,也不拘什麼師徒名分,更不拘什麼男女性彆,隻要想學又肯花工夫的,便可以入學。
這上頭的事務繁雜,還牽涉到如何定束脩,如何甄彆人選,如何因材施教……這些個雜事,蔣軍醫這醫癡實在是不擅長,江月把珍珠和熊慧齊齊派了去幫忙,二人一個一手包辦偌大城寨的事務,一個能組織人手、訓練引領一個女兵團隊,開設一個醫學堂,對她們都不算多難。
還有江家從前的產業,現下已經全部物歸原主——根本沒花什麼銀錢,江家的家產其實就是被當初的官員給貪墨了。
陸玨回京之後沒多久,當年那些個負責相關事宜,收取江家大筆賠款的戶部官員,便已經幫著贖回,將契書悉數送回。
但光鋪子和田產回來了還不算完,這些東西都需要人去打理。
江月讓許氏和房媽媽、寶畫去聯絡昔年遣散的夥計和下人,填補空缺,若聯絡不到的,則需要另外雇人。
末了,當然就是得研究給皇帝續上一段命的新藥。
她前頭既能研究出子蠱的解藥,這方麵也算有些心得,且在昏迷期間,於芥子空間裡也研究了一段時日,已經可以開始著手配藥製藥。
於是等到這日陸玨下值的時候,就看到家裡眾人都忙得腳下生風,見了他行完禮後,便又快步去忙自己的事兒。
而江月所居住的小院裡,更是來往的人不斷——雖然江月已經將任務細分,但總有他們拿不定主意的地方,都會來請示江月。
他進屋的時候,江月正在案前擺弄瓶瓶罐罐。
瘦弱的形銷骨立的少女,臉色依舊還是泛著讓人心疼的白,但神色溫柔而認真,靜謐美好得可以入畫。
白白胖胖的小星河乖乖坐在她旁邊,快一歲的小家夥,長得比同齡的孩子壯實,也早慧,已經會說好幾個簡單的詞,正是好奇心勃發的時候。
江月每倒出一個瓶子的東西,他就問:“啥?”
江月就會很耐心地告訴他藥材的名字,功效等。
看到陸玨,小家夥眼睛一亮,脆生生地喊一聲‘姐夫’,朝著他伸手要抱。
“這小東西,”江月好笑地揶了小星河一眼,“一口一個‘阿月’的喊我,卻知道喊你姐夫。”
當然她也隻是打趣,畢竟過去一段時間,她這姐姐一直在昏睡,陸玨這姐夫卻是活生生地跟他相處了幾個月了。他跟陸玨更親近也正常。而在她昏睡的時間裡,小星河聽自家親娘一口一個‘阿月’的喚著,就也有樣學樣,現下還改不過口來。
陸玨笑著去淨了手,將小星河抱到懷裡,在江月身邊坐下,又變戲法似的,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著軟糯點心的油紙包,一邊給小家夥投喂一邊問:“怎麼是你在帶他?”
江月手下配藥的活計不停,“母親她們都忙起來了,這小東西也有些閒不住,中午奶娘一個沒看住,他差點歪歪扭扭地走出屋子。我就讓人把他抱到我這裡了,左右我現下也不良於行,正適合看著他。”
小星河吃得兩頰鼓起,倉鼠似的點頭道:“星河乖,阿月不累。”
“累是不累,就是忒話多。一下午,說得我嘴巴都乾了。”
江月說著話,先停下了手裡的活計,陪著笑臉將一堆賬單往陸玨眼前推了推。
她安排那麼些事情,樁樁件件都需要用銀錢,江家收回的銀錢足夠支付,但怎麼也得仔細盤一盤。
陸玨覷她一眼,未曾因為身份的改變,就不願再像從前那樣幫她的忙,而是道:“醫仙娘娘驅使了那麼些人仍不夠,竟也沒忘了我,晚上再弄這些,趁著這會兒天還未暗,我扶你出去走走。”
說完就喚來奶娘抱走小星河,抱著江月去往花園裡。
夏初的傍晚,熱氣剛剛消退,微風徐徐,溫度宜人。
陸玨扶著她走了一刻鐘,見她額頭起了汗,便準備帶她回去。
江家的下人還未尋回,現下這偌大宅邸裡都是女兵,也沒有外人,江月讓他扶著自己坐到亭子裡。
江月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少年皇子,比幾個月前,他也瘦了不少,五官輪廓漸深,褪去了本就不多的稚氣和青澀,昳麗的麵容多了幾分鋒利之感。
她熟稔地搭上他的脈,“你沒有什麼想問的嗎?”
問一問她為何起過想殺他的念頭,問一問她為何能憑空取物,問一問她對他隱瞞的那些事。
但他說沒有。
陸玨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替她拂去發上沾到的花瓣,重複道:“沒有什麼好問的。我隻知道,衡襄讓你真的殺我的時候,你沒有動手。衡襄想殺我的時候,你豁出性命撲向他……這便夠了。江月,我求得不多,這便已經夠了。”
“我……”江月張口,卻一陣莫名的心悸。
那是天道威壓。
也是,同樣是穿越,前頭那個江靈曦來自一個凡世,即便有領先於這個世界的技術,單憑她一個人,卻很難做到顛覆這個世界。而江月卻是來自修真世界。她隨便透出一點東西,都足夠引起這方世界的震動。
“對不起。”江月隻能再次致歉,然後細心感受到他的脈象。不同於診不出任何不妥的過去,現下的陸玨脈象時而正常,時而詭異。
若她猜的不錯,這應該就是‘惡燼’半醒不醒的造成的。
旁的不能說,衡襄的險惡計劃,江月自然得對他一五一十的道來。
陸玨聽完,並不意外,“我早先並不知道這些。但攻破彭城那日,已經覺得十分不妥。加上你那日和我說的話,我便已經猜著衡襄在我身上動了手腳……而且近來,陛下對我格外的親近。”
曾幾何時,在皇宮中吃不飽穿不暖的陸玨,也曾渴望過父親的關愛。
可後頭漸漸大了,明白一些事理了,便徹底斷了那份妄念。
可自從他這次回京,皇帝每每見他,便是難言的親近和慈愛。不隻是為了他立下的功勳,而是如同發自真心一般。
甚至日前定安侯,也就是胡皇後的父親上了折子,說他們派人去三城徹查,那所謂的‘聖藥’在那裡可謂是臭名昭著,陸玨卻瞞下了這件事,獻上此藥,其心可誅。
另有一黨見縫插針,尋了陸玨旁的事上參,說他在路安養傷之時,隱姓埋名入贅了商戶人家。現下仍同這家人混在一處,儼然是在給皇家抹黑。
這些人都知道陸玨現下還握著兵權,又簡在帝心和民心,這些事情未必能傷其筋骨,但不妨礙給他使使絆子。
皇帝震怒,發怒的對象卻不是陸玨,而是參陸玨的那些人,怒斥他們離間天家骨肉,罰了他們一年的俸祿。
和陸玨一樣,江月也不覺得皇帝會突然想對著一個不聞不問多年的兒子,有了超乎尋常的父愛。
那麼,便隻有一樣解釋。
皇帝服下的那枚蠱,比其他子蠱更為特殊,能察覺到陸玨身上母蠱的氣息,因此才發生了這樣大的改變。
不用說,這必然也是衡襄計劃的一環。若按著他計劃的,彭城城破那日,陸玨身上的母蠱徹底蘇醒,現下皇帝怕不隻是對陸玨親厚,直接將皇位禪讓給他也有可能。
根本不用起什麼波折,陸玨就能登上皇位。
想到此處,江月也不禁打了個寒顫,“那個衡襄,委實令人膽寒。”
一點點,真的就差一點點,所有的事情都會照著他計劃好的那樣發展。
“彆怕,衡襄已經死了。我必不會讓他如願。”
和煦的暖風帶來莫名的花香,少年皇子反扣住江月的手,十指交握,信誓旦旦,“若你不信,餘生便都由你看管著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