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工廠的水塔離奇倒塌的當晚,整個錫林都陷入了一種沉默的恐慌。恐慌的不僅是政府一手把控的項目工廠就這麼莫名其妙的被毀了;更是因為,淨化水循壞係統徹底毀去。如果說此前還心存一絲僥幸,那麼從這一刻起,錫林星真的走在了完犢子的康莊大道上。
如果挨不過輻射雨,或者輻射雨過後等不來救援,那就隻有死路一條。
早上楚辭還縮在被窩裡,睡意模糊之際聽見有人敲門,接著一陣響動之後好像有誰說話,但是他又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天色依舊漆黑,一種末日降臨的荒謬感充斥在他腦海裡,他總感覺不太真實,但是事實又就是如此。
他垂頭喪氣的走出來,老林正坐在窗戶前擺弄一個奇怪的機器。儲備能源不夠用,他們已經好幾天沒有開過照明了,老林借助著窗戶口那點微弱的光線,高挺的鼻梁都快和零件挨在一起了。
“拿口徑三毫米的液壓管給我。”老林說道。
楚辭在工具箱裡一陣翻找,薅出來一截細小的管子扔了過去,問:“剛剛誰來了?”
“你馬克叔,”老林道,“水塔塌了,他家裡沒有儲備水,來借一點。”
“哎!”楚辭老氣橫秋的歎了一聲,如果馬克的家裡已經沒有儲備水可用,那麼自己家估計也堅持不了多久。
老林“廳裡哐啷”的敲打著機器,問:“小孩歎什麼氣?”
楚辭認真的道:“我覺得我們要完蛋了。”
老林頭也不抬的說:“那可不,我說了多少遍你非不信……”
“……”
要完蛋了,你這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是怎麼回事啊!
楚辭撇嘴:“可我還不想死。”
“死?”老林終於抬起來頭,道,“哪有那麼容易。”
老林隨手將那個零件裝進箱子,從儲物間裡的扯出焊接鉗,在帶上防護罩之前對楚辭道:“玩去吧。”
他看上去相當舉足若輕,楚辭覺得人間迷惑,但是都這個時候,他除了選擇相信,似乎也沒有彆的什麼辦法。
老林不是楚辭的親爹,楚辭對於他的了解也僅限於知道他叫老林,曾經是個半吊子工程師,現在是個星際無限網絡修理工。但是一個合格的網修工,肯定不會修淨化水循環係統,更不會編寫係統算法,老林是個很神秘的人。
他吹牛的時候總喜歡說自己這輩子經曆的大風大浪能錫林的礦山掀平,現在隻想安心養老。可這個時代人均壽命在一百五十歲以上,楚辭淡漠的目光在他蓄的亂七八糟的胡子和幾乎不怎麼打理的頭發上一掃而過,覺得不管從哪方麵來說,他都到不了“老年人”這個層次,所以大抵是在裝逼。
裝逼實乃人類種族一大愛好,即使到了大星際時代也不外除之,但是魯迅曾經說過,裝逼遭雷劈,也是真理。楚辭想,要不是他為了觀摩一場斷指再植手術,非得冒著雷雨天去實習醫院,想必也不至於被劈到這裡來。
大星際時代很多精準型的小手術都由機器人完成,他大學五年,竟然毫無用武之地,還是魯迅說的好,學醫救不了聯邦人。
他又長長的歎了一聲,老林在外麵喊:“彆歎氣了,天黑了跟我出去溜達溜達?”
楚辭默默地看著窗外陰慘慘的霾雲綠雨,蕭索的道:“這個天氣,不太好吧?”
“指不定我們以後隻能看到這個天氣,”老林把維護過的防輻射服扔給他,語氣比他還要蕭索,“沒見過藍天,是一輩子的遺憾呐……”
之前哪怕是錫林的人工大氣層還能正常運作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過星網上那種純粹的蔚藍天空,這種接近於自然的景象,隻有在生態環境極好的星球才能見到,中央星圈那幾顆星球或許可以,但是錫林不行。
楚辭想起早年在帝都念書時被霧霾支配的恐懼,跟著感歎:“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願歲月不回頭,敬往事一杯苦酒……”
老林:“……”
“說了讓你少看點星網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林說著,從壁櫃裡拿出一個巨大的背包往地上一杵,楚辭就知道他剛才說的溜達,是要去什麼地方了。
落水集。
錫林星有七個街區,政府、法院和空軌管理局都在第四街區,因此那裡是中心街區。而在第六和第七街區交錯的地方,有一片三不管地,叫落水集,這裡什麼人都有,什麼東西都交易,是個絕妙的好地方。
“去那裡乾什麼?”楚辭問。
“水廠毀了,”老林低頭道,“但是我們還得活,現在隻有落水集能買到淡水和能量塊。”
他把包抖開了,拎起楚辭就往包裡放,落水集很危險,像楚辭這麼大的小孩在那裡,屬於商品。
包搞的頗為人性化,還有一氣孔和一小塊透明可視薄膜,楚辭蹲在包裡心想,這包安全是安全,就是有點像之前他大學室友帶貓出去洗澡的打針的貓包,人待在裡頭,總覺得失去了種族的尊嚴。
但是轉念一想,還是性命比較重要,尊嚴暫時放一下也是無大礙的。
街上沒有人。
除了雨水嘩啦的橫流,也沒有其餘的聲音。這顆垂死的星球陷入沉寂多時,不會有誰再想起它了。
可是越往第六街區走,就會時不時的看到一兩人影。輻射雨沒有停,他們也沒有穿防輻射服,皮膚因為長時間暴露在輻射之中而呈現出枯敗的灰黃,隱隱還泛著慘青,像剛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惡鬼。
這裡已經是落水集的邊緣地帶,常年彙聚著流浪漢和乞丐,從前還有救濟站能庇護一二,現在環境惡化資源緊缺,這些人理所當然的被趕了出來,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冰冷的屍體。
老林走得飛快,他沒有穿普通的民用防輻射服,從外麵進落水集去的人都不是什麼好惹的貨色,不會有人來招惹他。
楚辭安靜如貓的蹲在包裡,直到老林走到了一條深巷,熒綠的霧氣在窄巷子裡遊走,變異昆蟲的屍體和就酒瓶碎片滿地都是,牆角歪著一杆曲麵後視鏡,用來提醒走夜路的人當心尾隨,是錫林曾經繁盛的遺跡。
那麵斑駁的曲麵鏡上爬滿了綠色的紋路,遠遠看去好像龜裂的豁口,將鏡子分割成不規則的小塊,每一個小塊裡都模糊的晃著一條模糊黑影……楚辭立刻偏頭從包側麵的可透視膜裡看過去,卻隻看到空蕩蕩的巷子,一堆廢棄的燃油桶旁窩著個身材瘦小的乞丐,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怎麼?”老林問。
楚辭搖了搖頭:“沒。”
從巷子裡拐出來,老林閃身進了一家看上去破破爛爛的酒吧。
這酒吧裡還挺寬敞,因為能源稀缺也沒有開照明,黑咕隆咚的,有人坐在吧台前喝酒,一張嘴,迎麵飄來一排潔白的牙。
“現在還有人敢出來?”
緊接著“嘣”一聲脆響,黑暗裡燃起了一朵細小的火苗,照亮了吧台後麵,一個叼著煙卷,卻沒有點燃的光頭大漢。
“卡爾,不要浪費氧氣。”另外一道低沉渾厚聲音說道。
那道小火苗又撲簌了兩下滅了下去,光頭的臉隱沒在了黑暗中。
“刺啦”。
老林將擋在他麵前的椅子拖到了旁邊,倚著吧台,曲起手指緩慢的“咚咚”敲了兩下桌麵:“羅鋒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