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爾不欲和他爭辯, 遂隻是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他不說話,阿薩爾覺得有些沒意思,又仰頭灌下兩口酒,道:“我和林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 為什麼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你?”
“你是哪裡人啊?”
“你既然也和林沒有血緣關係, 那和沈晝有什麼關係嗎?”
……
他吧啦吧啦問了一堆問題, 老天作證, 如果他此刻處於清醒狀態, 就一定不會這麼大膽的提問。也有可能是酒吧的燈光太過昏暗迷亂, 以至於他看不太清楚西澤爾冷漠壓迫的神情。
而西澤爾被他問得有些不耐煩。他終於體會到楚辭討厭話多的人的原因……但他出神的想, 自己永遠不可能在他沉默寡言, 因為忍不住。
“兄弟,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雖然已經喝的上頭,但是阿薩爾的酒品竟然還可以, 他並沒有撒酒瘋, 隻是不厭其煩得和西澤爾搭話,好像不說話他就會死一樣。
西澤爾很想找到一個開關把他的輸出係統給關上, 酒吧本就已經足夠喧鬨,再加上身邊還有個話癆叭叭叭的不停嘴,西澤爾在這裡多停留一分鐘都是對他過往二十六年來的心性和修養的極大挑戰。
“唉,”阿薩爾歎氣, “沒意思, 真沒意思。”
他麵前已經擺了三四個酒瓶,都空得很徹底。
西澤爾剛要勸他少喝點,舞池裡卻似乎起了衝突, 幾個人扭打在一起, 酒吧裡的喧嘩聲音燈火見風一般息下去, 無數道目光從四麵八方傳遞過去,企圖接收一點比酒精和精神藥物更刺激的信號。
毆打成一團的幾個人很快見了血,但圍觀者都看得很清楚,受傷的僅僅隻有躺在地上的瘦弱男子,他被打倒在地後,動手的人迅速將他架起來離開了破冰酒吧。
眾人見沒有熱鬨可看,便像飽食的鴨子般一哄而散,繼續醉生夢死。誰也不會關心那個瘦弱男子是誰,他是因為欠債還是彆的原因而被帶走,更不會管他被誰帶走。
除了……
西澤爾拍了拍阿薩爾的肩膀,低聲道:“走了。”
阿薩爾反應慢了一拍,卻還是語詞清晰的問:“乾什麼去?”
西澤爾道:“跟出去看看。”
兩人悄無聲息的從破冰酒吧後門離開。
剛好在後街的巷子口看到,兩個戴著鴨舌帽的人正在將瘦弱男子往一輛甲殼蟲車裡塞,還有一個人在望風,行動得相當謹慎。
夜風陰冷而潮濕,對流層似乎蓄積著一場勢頭凶猛的大雨。
躲在垃圾桶背後,西澤爾道:“得想辦法跟上去。”
阿薩爾脫口而出:“為什麼?”
但西澤爾沒有回答他,他隻好認命的道:“從這裡下去三層就是酒吧的停車場,隨便搞一輛就行。”
西澤爾道:“用完還回來。”
“什麼?”阿薩爾覺得自己沒聽明白。
“車。”
“哈?”阿薩爾覺得不可思議,一邊往升降梯奔去一邊自言自語,“有沒有搞錯啊,我可是星盜……”
搞到交通工具後,兩人又因為誰來駕駛而產生了分歧。
西澤爾:“你喝酒了。”
阿薩爾疑惑:“這和我喝酒有什麼乾係?”
原諒這位星盜先生,在霧海人樸素的觀念裡根本不存在酒後駕駛危險這種認知,因為霧海的老司機們哪怕不喝酒,路子也野的很。
西澤爾又道:“你知道他們去了哪個方向嗎?”
“呃,”阿薩爾一時語塞,“不知道。但你知道?”
“嗯。”
車子啟動,朝著軌道飛馳過去,一直到可視窗裡出現了黑色甲殼蟲車的惡背影,阿薩爾才後知後覺的明白,西澤爾知道目標行徑的方向,大概率是因為精神力場感知。
也對,阿薩爾想,既然是林那個小變態的哥哥,精神力等級肯定不會低,感知一輛車不是手到擒來的事麼?
但又不對,林說過他們倆沒有血緣關係,那精神力等級就不關遺傳基因的事。
精神力等級高意味著職業可能是機師,操縱機甲……
阿薩爾腦海中劃過什麼念頭,快得他抓不住。但被酒精浸透的腦子依舊有些遲鈍,他偏過頭看了西澤爾幾秒鐘,忽然道:“剛才被他們架走的男人大概率是個情報販子。”
“你這麼知道?”西澤爾問,“見過他?”
“沒,我從一進去就看到他了,”阿薩爾皺起了眉,“每次有人進來他都要抬頭看一眼,應該是在等雇主,可隨身又沒有帶箱子之類的東西,穿的衣服也沒法掩藏什麼。按照我的經驗,酒吧這種又亂又吵的地方是最好的情報交易點。”
西澤爾有些驚訝:“你不是喝醉了嗎?”
阿薩爾嘿嘿一笑:“不算醉,不然我早就死在外邊多少回了。”
“不算醉你為什麼話那麼多?”西澤爾挑眉,“還是說你本身就話很多。”
阿薩爾被噎了一下,心道你和林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他訕訕地道:“我少說幾句行了吧……”
西澤爾沒有再接話,冷淡的目光平視前方,始終與黑色甲殼蟲車保持著五十米的距離。
但阿薩爾終究還是忍不住問:“我們為什麼要追這票人?”
西澤爾目光絲毫不偏的道:“林沒有告訴你什麼?”
“他就說在找人,”阿薩爾撓了撓頭,“和感應科技有關。”
“劫走那個情報販子的,就是感應科技的人。”
阿薩爾詫異道:“你怎麼知道?他們又沒穿製服,車也是醉普通的。”
“雖然衣著做了喬裝,但是他們忘記了換掉鞋子,”西澤爾道,“鞋底三分之二處有感應科技的標誌,不太明顯。”
阿薩爾:“……我是該說你觀察的真仔細呢,還是該說你眼神真好。”
“謝謝,”西澤爾泰然道,“萊茵先生曾說,我有做偵探的潛質。”
“誒,”阿薩爾回憶,“我記得萊茵也這麼對沈晝說過,但他沒有對我說過……可見我隻適合當星盜,害。”
半晌,西澤爾輕聲問:“為什麼非得要做星盜?”
“啊?”阿薩爾疑惑,“你這個問題好奇怪,這有什麼為什麼不為什麼的。”
西澤爾默然不語,他卻似乎自己想明白了,恍然大悟:“你是問我為什麼不去做賞金獵人或者進公司工作?”
“我不喜歡公司,”阿薩爾道,“雖然大部分人做夢都想去公司工作,因為那意味著穩定和安全,但我更喜歡自由。”
“至於為什麼沒有做賞金獵人,因為十三歲的時候,我父親把我賣給了一個星盜團做奴隸,後來那個星盜團被對手吞了,我也就成了俘虜。再後來,我就成了他們的一員,就這樣。”
他擺了擺手:“霧海每一個星盜的故事都比我更曲折離奇,隻是我比他們運氣好,我活下來了……不過誰又知道呢。”
“誰知道我什麼時候還活著,什麼時候會死。”
西澤爾忽然覺得有點理解為什麼這裡的酒精和藥品行業如此發達,如果人活著看不到希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明天就會死亡。那麼他們就會選擇渾渾噩噩,不清醒的活下去,又或者他們根本沒有選擇。
移民計劃失敗後,曆史拋棄了他們,時代洪流之下,微渺如塵埃的個體,又能選擇什麼?
阿薩爾摸了摸口袋,找出一個銀色的小酒壺,看也不看擰開就往口中倒,結果倒了半天什麼都沒有倒出來,他將瓶口湊到眼睛跟前仔細瞧了瞧,喃喃道:“奇了怪了,我親眼看著唐把剩下的那半瓶烈酒倒進去的,怎麼一滴也沒有了?”
他疑惑的“嘖”了一聲,最終斷定可能是昨天在升降艙和人起衝突的時候掉出來摔在地上摔鬆了瓶蓋,否則怎麼解釋這裡頭的烈酒竟然一滴也沒有了。
西澤爾的餘光瞥見阿薩爾嘀嘀咕咕的將酒壺裝回了口袋裡,然後頗為惋惜的歎了一聲:“可惜了那麼好的酒,現在很少見到高純度,味道也好的酒了。”
難怪楚辭會醉,西澤爾想。
他剛要開口,前方的黑色甲殼蟲車卻忽然停了,西澤爾立刻調轉方向盤將車子駛上了環形道,免得招致對方懷疑。他減緩速度,設置好自動駕駛時間,抬頭對阿薩爾道:“準備跳車。”
阿薩爾還沒有反應過來,車門便已經自動彈開,他不得不往外一歪跳了出去,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堪堪停住。而那輛青黑色的轎車,乘著霓虹光影,如同一隻幽靈般,逐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阿薩爾爬起來,舉目四望不見西澤爾的身影。
“真奇怪……”
他呢喃著,剛一轉頭,驀地發現自己西澤爾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邊。阿薩爾嚇得半死,拍著胸口道:“兄弟,你怎麼走路沒聲啊!”
西澤爾豎起一根手指在嘴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才低低道:“走。”
夜裡逐漸起了迷蒙的霧,一些低矮的建築靜靜的蹲在黑暗之中,霓虹和明燈都如星星般飄在天上,到達不了這樣的昏暗的陰鬱之地。
這是一座架空橋的橋底,臨近南青街,比起中心城區的繁華,這裡顯得荒涼闃寂,無人問津。
西澤爾精神立場捕捉到周圍風吹草動的每一寸變化,追逐著那幾人一直往前,最後停在架空橋附近,一間廢棄的控製亭內。
嚓!
破舊不堪的窗戶裡閃爍出一點如豆的光亮。
西澤爾攔住了阿薩爾的去路,就和他側身貼在架空橋的橋墩上等待。
空氣越來越潮濕,阿薩爾覺得自己鼻尖一涼,他抬手摸了摸,摸到一點濕濕的水漬,下雨了。
於是風聲、雨聲、時斷時續的說話聲,都忽遠忽近的傳導進西澤爾的精神力場中。
“說!那個人讓你提供了什麼情報?”
“我們知道你是在等誰。”
“有人出賣了你!”
接著便是一陣拳打腳踢,悶哼和呻吟不斷。
“不說是吧?”
“你不會想知道自己怎麼死的,”一道聲音冷笑著,“而你的情人和女兒,會死的和你一樣慘。”
微弱的咳嗽持續了幾秒鐘。
“我說……咳咳咳,雇主問八十七層的情況,讓我幫他打聽,八十七層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果然。”剛才威脅的那人冷哼道,“黃總真是神機妙算。”
砰!
靜夜裡一聲槍響,宣告著情報販子性命的的終結。
黑色甲殼蟲車揚長而去,西澤爾從黑暗中走出來,路過控製亭時,朝裡麵看了一眼。
很黑,其實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的腦海中卻莫名的出現了那瘦弱男子血液橫流,死不瞑目的場景。
他閉了閉眼睛,和阿薩爾一起爬上了架空橋,按照他設定的時間,那輛青黑色轎車正在一公裡之外等著他們。
……
將車還回破冰酒吧的地下車庫,阿薩爾疑惑的道:“你剛才為什麼將那些人放走,把他們抓起來一一審問不就知道他們劫情報販子的目地了嗎?”
西澤爾道:“我已經知道了。”
“哈?”
阿薩爾一路上都在追問他到底什麼時候知道的,西澤爾走路很快,阿薩爾不得不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腳步,跑著跑著出了汗,血液裡的酒精也就跟著蒸發了不少,某一刻,他忽然道:“對哦,我忘了你可以精神力場感知。”
“清醒了?”西澤爾停下腳步看著他。
對上他的目光,阿薩爾不由得回答道:“清,清醒了。”
兩人找到艾略特·萊茵反來的定位。這次萊茵先生仿佛良心發現,選的落腳點竟然是一家花園酒店,可謂奢侈。西澤爾和阿薩爾過去的時候楚辭已經從南青街回來了,正和艾略特·萊茵坐在中庭的露天遊泳池邊說鎖匠的事情。
“……他知道他的鑰匙成為了商品,被居心叵測的人買賣,也知道竹葉在用綠色通道走私貨物的事情,況且看樣子這種情況不算少見。”
“當然,”萊茵平和的道,“任何環境下都不缺投機者。”
“你們怎麼才過來?”楚辭坐在躺椅上,手裡捧著一杯果汁,“破冰酒吧離這不是不遠嗎?”
“路上遇到一點事情。”西澤爾道。
阿薩爾打了個嗬欠,本來想就勢坐在楚辭身邊,一回頭正對上西澤爾如冰般冷漠的眼神,連忙自覺的從旁邊拉過來一把仿生藤椅。
“不要說,”萊茵豎起一隻手掌打斷了西澤爾的話,“讓我猜一猜,你們是否遇到了感應科技的人?”
阿薩爾震驚道:“你怎麼知道?!”
萊茵露出了神秘莫測的笑容:“因為我是一名偵探。”
眼看阿薩爾的神情越來越迷惑不解,萊茵哈哈大笑:“這與我是不是偵探雖然有點關係,卻並不完全因為此。”
他露出點狡黠的神情:“因為我也遇到了。”
楚辭咬著吸管舉手:“我也。”
西澤爾問:“你們在哪遇到的?”
“就在酒店樓下。”萊茵道。
楚辭道:“地下通道裡。”
“其實我今天早上就從情報販子哪裡聽到了一些風聲,”萊茵道,“他們一聽我要買感應科技園的情報,紛紛都拒絕了我,隻有幾個相熟的老朋友提醒我說,最近不要接觸和感應科技相關的消息,免得被波及。據說他們內部發生了一起泄密事件,有人將絕密信息出賣了給了一百三十六層的某個情報販子,感應科技的人正在滿世界的找他。”
“不過……”他摸索著手中的一塊打火機,笑道,“雖然他們不曾提供給我準確信息,但我卻已經知道了想要知道的事情。”
“哪有什麼情報販子,就算是有,這件事情怎麼會鬨得如此沸沸揚揚?八成是在找卡萊·埃達。”
“所以埃達女士真的不在感應科技園。”楚辭說著,吸乾了瓶子裡最後一口果汁。
萊茵點了點頭,目光轉向楚辭和西澤爾:“你們呢?你們聽到了什麼。”
楚辭道:“他們在地下通道帶走了兩個人,我問過了,那兩個人都是情報販子。”
萊茵微笑道:“看來一百三十六層的情報販子都遭了殃。”
“我聽到一些不一樣。”西澤道。
“什麼?”
西澤爾說了兩個詞:“黃總,和八十七層。”
“黃總?”艾略特·萊茵重複,“黃總應該就是感應科技的高級副總裁黃庭,據說是卡萊·埃達的父親畢生的好友,但現在看來,不論是‘畢生’,還是‘好友’,這兩個詞都有待商榷。”
“而打聽八十七層的人……”
楚辭問:“聽起來像是埃達女士?”
“她不會那麼蠢。”萊茵“叮”一聲合上打火機,“這個時候去八十七層?不是明擺著往黃庭的圈套裡跳嗎。”
“那打聽八十七層的會是誰?”
“大概率是卡萊·埃達。”
“哈?”阿薩爾聽得雲裡霧裡,“怎麼一會是又一會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你自己混淆了概念,”楚辭重新開了一瓶果汁,伸出手準備悄悄將果汁蓋子塞進西澤爾的口袋裡,“剛才萊茵先生說的是埃達女士不會去八十七層,又沒有說她不會向情報販子打聽八十七層的消息。”
“可她一打聽不是照樣也涼了嗎?”阿薩爾聳了聳肩,“黃庭不就發現了她的蹤跡。”
而萊茵卻寬和的笑道:“她打聽了,卻不會去,你認為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知道了!”阿薩爾忽然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楚辭的果汁顫了兩顫,差點翻倒,他連忙伸手扶住晃蕩的果汁瓶子,並小心翼翼的往楚辭跟前推了推,示意,大佬喝果汁。
接著剛才的話道:“她是不是想混淆視聽?打聽根本就不會去的地方,然後來掩飾自己真正要去的地方?”
“這確實是她的煙霧彈,”艾略特·萊茵笑道,“但她應該根本就不會去向一百三十六層的情報販子打聽自己真正要去的地方。”
“為什麼?”阿薩爾問。
楚辭收回了“扔垃圾”成功的爪子,背回到身後,“那可是卡萊·埃達,感應科技的總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