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海底,海底恢複了平靜。
楚辭霍然睜開了眼睛。
龐大的紅色機甲機械臂抬在空中,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般毫無動作,從四麵八方而來的子彈似乎也靜止了,楚辭隻能聽見一聲一聲的急促的、劇烈的心跳聲。
可那不是他的心跳。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間沾滿了血點和鉛彈留下的淤黑。精神力場卻像是被禁錮在一個昏暗的空間中,戰壕裡濃鬱血腥消失了,爆炸和子彈的震動變得隱約不清,他的呼吸減緩,意識仿佛淩駕於世界之外。
他又聽見了那陣心跳。
他緩緩的抬起手往前一推,像是觸碰到了什麼東西,又像是沒有,仿佛隔著厚重的空氣,按下了一個閘口。
然後他看到,機甲停滯在空中的機械臂往起抬了一下,
剛爬到機甲腰部的查克因為這一動作差點被甩了下去,他一隻腳踩在機甲腿部的護甲上,這一刻,楚辭竟然覺得自己距離他無限近,甚至能夠透過監視窗看到他齜牙咧嘴的表情。
下一刻他就明白過來,那不是他“看見”,而是此時,在紅色機甲操縱倉內操縱機甲的機師“看見”。
他也知道了為什麼這架機甲在霍姆勒也能運行,因為操縱它依靠的根本不是精神力,而是操縱杆,這是一架古老的、精神力操縱機甲的老祖宗,手動操縱機甲。
它就像是車輛,或者其他任何不需要智能終端控製的機械原理機器一樣,隻要能源充足,機師懂得操縱杆的運行原理,就可以啟動。而之所以需要精神力場,也是因為在霍姆勒所有的智能電子設備無法使用,因此機師需要在手動操縱的同時來感知外部變化。
查克已經爬到了操縱倉門的門口,楚辭按下了身邊的一個紅色按鈕,操縱艙門就自動彈開,查克被嚇了一跳,他跳進操縱倉內,一眼看見坐在中央駕駛位上的中年男人,眼神平靜而呆滯的看著自己。
查克抬起了槍。
砰!
劇烈的槍響在楚辭耳邊炸開,子彈到達中年男人的眉心之前他就回收了自己的意識和精神力場,但還是被餘波震動得腦子裡“嗡”一聲,就仿佛一根絞緊的弦忽然斷裂,隻剩下無儘的金屬餘音。
一切感官都回來了,精神和意識也明晰了起來。
他深處於滿是死屍的戰壕,而非那一方狹窄逼仄的機甲操縱倉。
他是林楚辭,而非那個叫“古先生”的機師。
而伴隨著意識的回歸,他的腦子被一陣劇烈的疼痛席卷,就像是插入了鋼針,讓他不得不蜷著腰蹲在地上,半晌,這陣疼痛才終於消退,而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滿頭滿臉的冷汗。
“林?”查克已經從機甲操縱倉回來了,看著他,神情似乎有些擔憂,“你沒事吧?”
楚辭搖了搖頭。
這是他第一次乾擾彆人的精神超過一秒鐘,可是這麼做的結果竟然是……可以控製被乾擾者的意識?
那一刻他分明的感覺到自己意識和感官都被分成了極其矛盾的兩方麵,一個是他,一個不是他。
就像是操縱機甲,他剛才操縱了一個人。
“索蘭度首領要開始反撲了,”查克低聲道,“我們先離開這。”
他拉著楚辭往戰壕外走,卻發現楚辭似乎手腳疲軟,毫無力氣,查克以為他剛才動作過大,傷口又裂開了,於是將他背起來,一路躲避著子彈離開了戰場。
半路上遇見了莫桑,莫桑有些驚訝,卻隻是冷冷的瞥了一眼楚辭,找了個手下護送他們離開。
“成功,成功了?”藍心幾乎是從越野車裡跳了出來,她看著楚辭和查克,神情愕然,“真的成功了?我看到那個機甲,機甲不動了。”
查克抓了一下頭發,靦腆的道:“機甲忽然就不動了,我就爬進那個倉裡,打死了裡麵的人,然後好像就可以了。”
藍心震驚道:“這麼簡單?”
“不然呢?”楚辭終於出聲道,“還要怎樣?和那個機師搏鬥三百回合?”
“可是這……”
查克將楚辭放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道:“我隻是個跑腿的,主要是林,要不是他我連接近機甲的機會都沒有。”
藍心笑著道:“你也很厲害。”
“啊?”查克無所適從的搓了搓後腦勺上翹起的頭發,又拽了拽自己的衣領,結果發現衣領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子彈撩走一塊,隻剩下燒焦的一半。
“我,我,我,”他磕巴了半天,最後擠出來一句,“我謝謝你。”
楚辭懶洋洋的點評:“聽你這語氣,好像要尋仇。”
藍心忍不住笑了起來,查克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埋著頭問楚辭:“你的傷口是不是又裂開了,我們要不馬上回去包紮!”
楚辭搖頭:“沒有。”
查克將他抱起來塞進車裡,肯定的道:“不,你裂開了。”
楚辭:“……你特麼才裂開了。”
查克咳嗽了兩聲,好不容易才調整好語氣,對藍心道:“藍心老板,我先和他回去了,如果有什麼事可以去石頭城堡對麵那條街的房子裡找我們,莫桑隊長知道。”
藍心似笑非笑的道:“我們都已經很熟了,就不要客氣了吧?叫什麼老板,叫姐姐。”
查克愣了半晌才悶悶的“嗯”了一聲,藍心彎下腰靠近車窗:“叫一聲來聽聽?”
回答她的是驟然啟動的車子,飆起一陣飛揚的塵土,不過那車子的背影,怎麼看都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藍心愉快的笑了起來。
……
“真丟人。”楚辭第二次點評。
查克一拍方向盤,哽著脖子辯解:“我就是著急想帶你回去包紮,不識好人心!”
“嗬嗬,”楚辭抱起手臂,“就是丟人。”
“有本事,”查克小聲嘟囔,“有本事你在你喜歡的人麵前……難道你在你喜歡的人麵前可以一點反應都沒有?”
楚辭涼涼的道:“不好意思,我沒有喜歡的人。”
查克憤怒道:“那你還說我!”
“我說你怎麼了?”楚辭朝他扮了個鬼臉,“真沒出息。”
查克:“我拳頭硬了。”
楚辭:“反應你打不過我。”
查克:“……”
離開了戰場的範圍,車子的速度就降下了下來,查克瞥了一眼儀表盤,道:“能源快沒了,隻能慢點走,希望可以堅持到回城。”
他忍不住回頭去看楚辭:“真的沒事嗎,你的臉色很差。”
“沒事,”楚辭無所謂道,“精神力過載了而已,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所以,不論是找到車隊,還是控製機甲,都是因為精神力?”查克感歎道,“好神奇……”
“但是很危險,”楚辭嚇唬他,“一不小心就會腦空白。”
查克:“……腦空白是什麼?”
“就是變成傻子。”
“噫!”查克驚道,“那你以後還是少用精神力吧。”
楚辭“嗤”的笑出了聲:“你還真是好騙啊。”
查克不忿道:“你不是說不騙我嗎!”
“沒有騙你,”楚辭道,“精神力操縱本來就是有風險的,操縱不當也確實會導致腦空白。”
“不過,”他摸了摸下巴,“我剛才叫你去對付那個機師的時候,你好像不太情願?”
“沒,”查克想了想,道,“我隻是害怕。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到機甲,它就像怪物一樣,讓我覺得這是不可打敗的,如果和它為敵,可能隻有死的份兒。”
“既然這麼害怕,為什麼還要去?”
查克認真的道:“因為我來眼鏡城,本來就是想要阻止這場戰爭的。”
……
回到出租屋裡檢查的時候,楚辭的傷口果然裂開了一點,不過並不嚴重,滲出的血已經凝固,查克幫他清理過後發現,這傷口已經自己愈合了。
“我有時候覺得你可能不是人,”查克嘀咕道,“哪有人受了這麼嚴重的傷還好的這麼快的?”
“隨你怎麼說。”楚辭等他包紮好紗布,道,“我要睡覺了,你愛乾嘛乾嘛去吧。”
查克冷笑:“最好睡死過去。”
楚辭一直睡到了晚上,這期間查克無數次想,該不會自己的烏鴉嘴奏效了,林這家夥真的睡死過去了吧?
傍晚時分莫桑隊長過來了,說是荒原上的戰爭已經結束,他們大獲全勝,首領今天晚上要在石頭城堡舉行慶功宴,邀請林過去,查克為難的道:“可是他在睡覺,我根本叫不醒。”
莫桑冷冷的道:“隨你們的便,反正話我帶到了。”
莫桑走後查克又叫了楚辭幾聲,可依舊沒有叫醒,他乾脆守在床邊,決定再等一個小時要是楚辭還不醒,就把他搖醒。
結果天剛黑下來,又有人拜訪,查克去開門,發現門口站著的,忽然是換上了藍裙子,提著一盞明亮油燈的藍心。
“你,你怎麼來了?”查克驚訝道。
“我來宴請你和林去石頭城堡參加慶功宴,”藍心笑意淺淺,溫軟的聲音拖長,“首領可說了,你們是大功臣,要是你們倆不去,慶功宴就不開始。”
“啊,”查克下意識的又想抬手撓頭發,“謝謝首領,可是……”
“可是什麼?”藍心微微蹙眉道,“不要揉頭發,本來就夠亂了,還揉?”
查克立刻縮回手,小聲道:“不揉了。”
他說著,偷偷抬起頭看了藍心一眼,卻正好撞上藍心烏黑的眼睫抬起又落下,仿佛是一片蝶翼,而這美麗的蝶翼之後,是她顧盼之間明媚動人的眼波。
“看什麼?”藍心挑眉問。
“沒,”查克的聲音更小了,“沒看什麼。”
“我說,”他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微沙啞的聲音,“這間屋子裡還有人呢,你們有沒有考慮過彆人的感受?”
查克立刻回頭,喜出望外道:“你醒啦?”
楚辭咕噥道:“你這個語氣聽起來怎麼好像我不是睡醒,而是複活了一樣?”
“你睡得太久了,”查克道,“怎麼叫都叫不醒,我還以為你怎麼了。”
“精神力過載就是這樣。”
楚辭揉了揉眼睛,他上次精神力過載還是在很多年前第一次操縱機甲的時候,時隔多年,沒想到他這輩子還能有精神力過載的機會。
“首領邀請你們去參加慶功宴,”藍心走進來,將油燈擱在破舊的桌子上,“快點過去吧,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贏了?”楚辭問。
“當然,”藍心笑道,“有你幫忙,還能贏不了?”
這雖然是一句恭維的話,但是她的語氣卻很真誠,作為本次事件的見證者之一,她知道楚辭為他們提供了多少幫助,說是決定性作用絲毫不為過。
“讓查克去吧,”楚辭道,“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我就知道你會拒絕,”藍心感歎道,“這是首領給我的任務,要是完不成,就要被扣工錢咯。”
楚辭道:“一點錢而已。”
“一點?而已?”藍心的眉毛快要挑到天花板上去了,“索蘭度這個黑心鬼,他要扣我一年的工資!一年!”
她說著撫了撫胸口,道:“幸虧我是做情報工作的,手裡有彆的籌碼。”
“什麼?”楚辭掀了掀眼皮。
“莫桑回來之後連著審問了盧瑟和鄭雄,”藍心道,“他們承認是通過丹尼爾斯學院的囚車將分批將人送進了六區,就在大雪降下來的前一天,押運重囚犯的車和附近的遊族人、獵人團發生了交火,長老會的執行者將沒有逃走的人連同重囚犯一起關進了丹尼爾斯學院。”
楚辭坐直了身體:“被關進去的都有誰?”
藍心搖了搖頭:“他們都不清楚,這恐怕得查丹尼爾斯學院收容記錄才行。”
楚辭跳下床:“帶我去見盧瑟和鄭雄。”
“可以,”藍心露出了直白的笑容,“但是你得跟我去參加宴會。”
“行。”
“哈,”藍心開心的道,“一年的工錢保住啦。”
楚辭從背包裡一邊翻找一邊道:“我要換衣服,你先出去。”
藍心無所謂道:“反正你喜歡男人,看一下也沒什麼關係吧?”
查克在旁邊弱弱的道:“那個,我也要換……”
楚辭回過頭,瞟了一眼查克,揶揄的對藍心道:“看一下也沒關係?”
藍心立刻轉身關門走了,摔門的聲音震耳欲聾,整間房子都跟著抖了三抖。
楚辭“嘖嘖”的歎:“她真可怕。”
“啊?”查克下意識道,“有嗎,明明又漂亮脾氣又好。”
楚辭:“……”
這得濾鏡多厚才能說出這種話啊。
出門的時候查克順口問楚辭:“你懷疑你哥在被執行者送進丹尼爾斯學院的那幾個人裡?”
“不知道,”楚辭回答,“先去問問再說。”
“我真好奇,”查克道,“你哥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能讓你連命都不要也要去找他。”
在他的認知裡,楚辭已經是他見過不僅長得好看,實力也最強的人,如果能讓楚辭都為之不要命,那得是個多好的人啊?
楚辭理所當然的道:“我哥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脾氣最好的人。”
查克沉默了一下,反駁道:“可我覺得,藍心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楚辭扣好最後一個扣子,冷聲道:“我哥才是。”
查克雖然被他冷銳的氣場驚到,卻還是堅持己見:“藍心才是。”
“我哥。”
“藍心!”
“呸。”
“呸!”
直到藍心在外麵喊:“你們倆好了沒有,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楚辭和查克才一前一後走出來,誰也不理會誰。
藍心納悶的跟在他們後麵,心想,難道是因為自己剛才的要求太過分,兩個人都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