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行宴會的地方還是三樓大廳。
楚辭和查克跟著藍心走在石頭樓梯上, 周圍的火把和油燈明明滅滅,將三人的影子拉扯的很長。
“中午十二時他們就開始清掃戰場了,”藍心說道, “幾乎將敵人全殲,他們領頭的也死了,不過,我們的死傷還沒有統計出來。”
“沒有或者俘虜?”楚辭驚訝, 索蘭素不是嗜殺之人, 沒道理將所有敵人都殺死。
“他們飲彈了, ”火光照得藍心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我檢查了他們的屍體,沒有發現徽章編號, 但是紀律卻很嚴明,整體素質也高,應該是奧克利養的突擊隊或者死士。”
“不過倒是有一個副官活了下來,”藍心回頭看了楚辭一眼, 道,“關在地牢裡, 你有什麼想問的?”
楚辭不答反問:“那架機甲呢?”
“也運回來了, 在演武場的倉庫。”藍心感歎道,“就這十幾千米的距離都差點難死我們的運輸兵,奧克利竟然把它從七區運進了六區腹地, 真是個狠人。”
說話間到了三樓, 大廳沉重的門敞開著,索蘭度大有一副今夜不眠的意思, 長桌上擺滿了酒瓶和罐頭, 藍心笑罵道:“這是把整個酒窖和倉庫都搬上來了?明天就該傳出石頭城堡物資告罄的消息了。”
莫桑站在一旁, 乾巴巴道:“我勸了,沒用。”
“難得他這麼高興,”藍心朝著長桌上首努了努嘴,“今天終於沒穿他那件皮大衣了?”
“說是害怕沾上酒。”莫桑說著,看向了立在藍心身後的楚辭。
“怎麼,還記仇呢?”
莫桑“哼”了一聲。
“照你這樣,是不是心底裡連我也一並記恨著?”藍心挑眉,“早前你還懷疑我是內鬼。”
莫桑一板一眼的道:“不暴露你的身份是首領的意思。”
“我綁架你也是為了見你們首領,”楚辭慢吞吞的道,“我要是上來直接對你說,奧克利要入侵你們的領土,車隊已經開進了六區的腹地,你會相信嗎?”
莫桑心想,我當然不會相信,我隻會覺得這是哪來的傻逼。
楚辭聳了聳肩。
藍心笑著對莫桑道:“不要垮著臉了,這次可是我們大獲全勝,你這個一臉喪氣,當心首領扣你工錢。”
莫桑笑了一下,但那笑容極其短暫,幾乎讓藍心覺得自己生出了錯覺。
“我們死了一百七十八個人。”他低聲道。
藍心沉默了許久,語氣平和的道:“這麼多?”
但如果仔細聽,就會聽見她聲音裡有輕微的顫抖。
莫桑“嗯”了一聲:“有一半人是死在那架機甲之下。真不知道奧克利那王八蛋從哪搞來的那東西,如果真的由那東西攻城,我們毫無勝算。”
“一百七十八個人……”莫桑咬著牙道,“他們中大部分都是我親自招進來的,年紀都比我小,就這麼死在了戰場了!”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藍心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們過去,”她對楚辭和查克道,“首領在叫我們。”
楚辭點了點頭就要走,聽見身後莫桑低低地道:“謝謝你們。”
楚辭偏過頭,卻見他已經往大廳門口走去。藍心長長的歎了一聲:“勝利固然讓人喜悅,但是這勝利,卻是我們的人用性命換回來的。”
“你剛才不是還說,‘這是最好的結果’。”
“我隻是安慰莫桑,”藍心道,“一百七十八個人,我要將他們的信息逐一調出來,然後再去他們的家裡,向他們的親人送訃告……有的人可能連親人都沒有,死了也沒人知道。”
“你會記得他們,”楚辭看著她道,“莫桑隊長也會。”
“你們在討論什麼?”索蘭度大步走了過來,他的臉上負了傷,一道血口橫在麵中,像是一張猩紅的嘴,他卻混不在意似的,“莫桑那老小子又跑到哪裡去了,我剛才還看見他了……”
“一準是被你氣走了!”
幾個人聞聲看過去,長桌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個瘦小的老頭兒,禿頂,頭發沒幾根,胡子卻異常茂密,這使得他的頭顱看起來像是一顆倒過來的長須土豆。
老頭看上去非常生氣,吹胡子瞪眼睛的念叨著:“不就是打了一場勝仗,連家底都搬出來了?敗家子……照你這麼下去,眼鏡城遲早要完蛋!”
“您怎麼下來了?”藍心驚訝道,“是他們驚動到您了嗎?”
“整個倉庫都要被搬空了,”老頭一拍桌子,“我還睡得著?”
“哪裡有搬空?”索蘭度不耐煩的道,“都說了隻是慶祝一下,你非得這麼上綱上線……”
藍心低聲對楚辭和查克道:“這是我們的老城主,尼康老爺子。”
新舊兩代領主眼見著就要吵起來,藍心上去好不容易才勸和,然後就往椅子上一倒:“宴會還沒開始,我已經累了。”
楚辭玩笑道:“我還以為城主的位置都要靠爭奪,沒想到索蘭度首領和尼康首領相處的還不錯。”
“他們是父子,”藍心道,“老爺子就索蘭度一個兒子。”
“世襲製?”
“有時候也會選不是血親的繼承人,主要在於首領的意誌。”
“這就是幫我探查敵人車隊的蹤跡,最後還幫助我們打敗了敵人的機甲的林,”索蘭度將楚辭拽到尼康旁邊,“是我們六區的大恩人!”
“啊,還有這個小夥子,”他指了指查克,“他也很不錯,也是我們的六區人。”
查克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尼康打量了他幾眼,道:“年輕人,是做什麼的?”
“拾……”查克剛要開口,冷不防被楚辭戳了一下,他看了看楚辭,回過頭,認真的對尼康道,“是獵人。”
尼康點了點頭,這才將目光轉到楚辭身上,他的眼睛是和索蘭度一樣的棕褐色,但索蘭度眼神銳利,有時候像是一把厚重的刀。但尼康的眼瞳裡卻像是蒙著一層翳,他看過來的時候,似乎是柔和的、模糊的,但那柔和之下,卻藏著綿綿的陰風。
“外麵來的?”尼康甕聲甕氣地問。
楚辭點了一下頭。
“我聽藍心說了你在找人,”尼康不鹹不淡的道,“有什麼需要就找索蘭度,石頭城堡不會忘記幫追過我們的人。”
“謝謝,索蘭度首領已經告訴過我了。”
尼康轉身走出了大廳,藍心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對索蘭度道:“老爺子好像不太喜歡林?”
“外麵來的人他都不喜歡。”索蘭度說著,目光隨意一瞥,忽然發現自己麵前壘起來的魚罐頭似乎少了兩盒,而剛才站在這裡的,正是他老爹尼康。
索蘭度首領怒道,“這個老不死,醫生都說了他不能吃調料太重的東西,我就說他今天怎麼有心情專門跑過來罵我,平時都是直接把我叫上去罵……弗瑞,弗瑞!老城主偷走了兩盒罐頭,你去給我奪回來!”
查克憋笑憋了半天,小小聲在楚辭耳邊道:“沒想到首領也會被他爸罵……我爺爺也經常罵我。”
“長輩還健在的時候多讓他罵罵也沒什麼,”索蘭度神情默然地道,“他的腸胃和食道已經全部壞死,隻能依靠注射營養劑活著。”
查克“啊”了一聲,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楚辭道:“去自由彼岸換一副人造臟器?”
“我提過,”索蘭度無奈的笑道,“但是他不願意離開霍姆勒,說自己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這。”
查克插話:“我爺爺也是這麼說的。”
“因為這裡是他們的家。”楚辭淡淡道。
“你們先入座,”索蘭度打起精神,“宴會馬上就開始。”
不論走到哪裡,楚辭對於這種人多喧鬨的場合都不感冒,索蘭度首領非常隆重的向自己的手下介紹了楚辭和查克,並當眾許諾,賦予他們特權,在眼鏡城乃至整個六區他們都將受到特殊對待。
查克被灌了不少酒,但是這家夥竟然酒量很好,喝得麵紅耳赤,意識卻還是清醒的。沒有人敢來給楚辭灌酒,因為他的氣場過於冷厲,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酒過三巡,已經有不勝酒力的人離了宴席,楚辭也跟著悄然離開,他本來打算回出租屋,走到一樓的時候又折返回去,攔住一個巡邏的士兵問:“地牢在哪?”
士兵不認識他,看到他手裡的首領徽章依舊有些猶豫,這時候莫桑從通道儘頭走了過來,道:“我帶你去。”
楚辭應了一聲,跟著他往地牢走去。
“雖然首領將徽章給了你,但有時候也不能排除徽章丟失的情況,”莫桑解釋道,“巡邏兵們謹慎一點,沒有壞處。”
“我沒有怪罪他的意思。”
“我聽藍心說,你的精神力很強,”莫桑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樣的話,靠你自己也可以找到地牢,為什麼還要詢問彆人呢。”
“我又不是去劫獄,”楚辭奇怪道,“為什麼要用這種偷偷摸摸的手段?”
莫桑:“……”
你綁架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兩人沿著台階一直往下,大約下了五六十級才終於到達了平地上,地牢一麵是牆,牆上插著火把,一條極其狹窄的通道延伸到黑暗中火光搖曳的未知之地,另外一麵就是囚室,唯獨鐵門上開出一方小小的窗,隻能容得下半張人臉。
那一排小窗背後,潛藏著或陰毒或僵木的眼睛,莫桑一邊走一邊用槍柄大力的敲擊著鐵門警告囚犯,最後走到通道將儘的地方,道:“盧瑟和鄭雄都是我審的,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先問我。”
楚辭卻搖了搖頭,道:“藍心已經說過一遍了,我隻是想試試能不能再挖掘到一些細節。”
“車隊進入邊區的時候是鄭雄前去接應的,”莫桑道,“你先問他吧。”
“好。”
囚室打開,莫桑拿了一支火把進來,楚辭這才看清楚,這大概不是一間囚室,而是一間審訊室。鄭雄被吊在中央的十字架上,渾身都是血,似乎已然奄奄一息。
“不用擔心,”莫桑說道,“他死不了,我有分寸。”
他上前用槍管抽了一下鄭雄的臉,他才緩緩轉醒,莫桑冷冷道:“林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楚辭剛將他揪出來的時候,這位副隊長尚且寧死不屈,可不知道莫桑用了什麼手段,此時的他就像是一條攤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
“長老會的囚車在丹尼爾斯學院門口和幾個遊族人、獵人發生了交火,”楚辭道,“後來抓了沒有逃走的人連同重囚犯一起送進了丹尼爾斯學院,你知道那幾個人的樣子嗎?”
“不,不知道,”鄭雄有氣無力的道,“第一波家夥結束之後我就走了,護送車隊去了鬼城。”
“當時在場有沒有一個黑頭發、綠眼睛的人,二十多歲,很高,”他回頭看了莫桑一眼,道,“比莫桑隊長高大約半個頭,長得很好看。”
“沒有,”鄭雄搖頭,“我不知道,但是風暴剛停,他們都戴著隔離麵罩,但是應該沒有你說的那個人,沒有那麼高的……”
“把當時的情況給我說一遍,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鄭雄畏懼的看了站在牆角陰影處的莫桑一眼,咽了口唾沫,道:“當天風暴停了之後,盧瑟隊長讓我帶人去邊區接應……”
為了防止暴露,那天過去的時候,他隻帶了一個人,而那人在回來的時候被他殺死,屍體沉入了毒沼澤之中。
他出發的時候風暴剛停,荒原上一片淩亂,他也不敢走木原通道,就開著車從鬼城饒了過去,等他到了,長老會的囚車已經停在了丹尼爾斯學院門口。
他知道囚車裡除了這次押運的重囚犯之外還有其他人,據說他們已經將那個大家夥送進了六區,但是奧克利首領擔心人手不夠,於是就借此機會又送了一批精銳過來。
鄭雄很快和跟囚車的人完成了交接。
裝著囚犯的籠子被卸下來,就在將要送進丹尼爾斯學院的時候,忽然“砰”一聲槍響,開平板運輸車的司機腦袋一歪,上身趴在方向盤上,不動了。
有人劫囚車!
鄭雄和丹尼爾斯學院的守衛立刻隱蔽,遠遠看見一輛越野車飛馳過來,上麵走下來三個人,他們一邊躲避著子彈一邊朝囚車靠近,押運囚車的是一位長老會的執行者和另外三個士兵,他們都不太想惹出什麼是非來,更不想丟了性命,因此開了兩槍之後三人就在囚車底下躲了起來,眼睜睜的看著劫囚車的人用鉗子剪開囚籠的鎖,帶走了兩名囚犯。
死掉了一個丹尼爾斯學院的守衛,執行者道:“死掉的守衛沒有關係,最要緊的是丟了的囚犯……”
兩個士兵都默不作聲,鄭雄也不想摻和,於是儘快將奧克利送來的人轉移到了自己車上,離開的時候他聽見執行者道:“反正沒有人認識那兩個囚犯,我們今天送來的隻是五個囚犯而已,誰管他長什麼樣子。”
“等等,”楚辭出聲打斷了他的話,“你們和劫囚車的人一共開了幾槍?”
“沒開幾槍,”鄭雄道,“他們怕死,我壓根沒有開槍。”
“記得具體有幾聲槍響嗎?”
鄭雄想了想,道:“不會超過十聲,大概七八槍。”
楚辭點了點頭,離開鄭雄的囚室之後他又去詢問了盧瑟,但是盧瑟對此事一無所知,他隻好作罷。
“他剛才說的和告訴我的沒什麼差彆,”莫桑道,“看來你要找的人不在這裡。”
“不見得。”楚辭道。
“哦?”
“他剛才說在那場交火中隻有七到八聲槍響。”
莫桑疑惑道:“所以呢?”
“但是藍心給我看過當天的丹尼爾斯學院監視記錄,觀察員也記錄了一場交火,有二十七聲槍響。”
“所以——”
“所以要麼觀察員聽錯了,可我覺得就算聽錯,誤差也不應該這麼大,”楚辭道,“要麼就是當天其實發生了兩次交火,第一場由於太過短暫,觀察員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他隻記錄了第二次交火。”
“我們的觀察員都接受過非常嚴苛的訓練,”莫桑若有所思的道,“確實不會出現誤差這麼大的結果……你說的第二種可能性更大,鄭雄也說了,囚車因為秘密運送了奧克利的人,所以沒有走正門,隻需要核對一下當天丹尼爾斯學院觀察員的執勤軌跡就知道了。”
楚辭忖了一下,道:“我現在去找藍心,是不是會打擾了她的好興致?”
“她明麵上的身份和你們一樣,是首領邀請來的客人。”莫桑麵無表情道,“所以應該不會喝多少酒,畢竟她還要‘回去’。”
楚辭停頓了一下,忽然道:“丹尼爾斯學院的囚犯,沒有人會去在在乎他們是誰嗎?”
“一旦進了丹尼爾斯學院,”莫桑道,“他們身份就隻是囚犯。所以執行者才會在真正的囚犯被劫走之後想著找兩個替罪羊,懂了嗎?”
“看來,”楚辭“嘖”了一聲,“所謂的長老會也不過是一群利欲熏心之徒而已。”
“不然你以為他們是什麼?”
頭頂驀然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楚辭和莫桑同時抬頭,見昏暗的通道內,台階一直往上延伸,延伸到一個半圓形的門洞處,在火焰搖曳投下的巨大虛影中,站著一個身形佝僂的瘦小老人。
“尼康領主?”莫桑驚訝道,“您怎麼在這。”
尼康冷哼道:“城堡裡太吵了,我來這安靜安靜。”
“宴會快要結束了,不會打擾您休息的。”
莫桑和楚辭拾階而上,到了尼康麵前,莫桑道:“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尼康擺了擺手,“走你的。”
楚辭想了想,道:“你先上去吧,我在這裡。”
莫桑遲疑了一會,點了點頭,離開了地牢。
“小姑娘,你來這乾什麼?”尼康抬了抬鬆弛的眼皮,緩慢的問。
“我找那兩個叛徒問一點事情。”
“和長老會有關?”
“準確地說,是和長老會押運重囚犯的囚車有關,”楚辭道,“我和我同伴失散了,但是囚車到丹尼爾斯學院的同一時間段,他在附近出現過。”
“那也不能說明,就和長老會的囚車有關呐。”
楚辭無奈:“我這不是沒有彆的線索了嘛。”
尼康嗤笑一聲:“他們都說你很厲害,我看,你也不過就是個普通姑娘而已。”
“是啊,”楚辭笑道,“都是人,有什麼特殊不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