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搞了半天, 他們還是沒去成?”沈晝腳步如風的從台階上走下去,和正在清掃落葉的機器人打了聲招呼,一邊道, “他們去霧海快一個月了吧,當初林信誓旦旦嘲笑我, 說他們一個月之內絕對回來。”
“不是沒去成,”慕容開耐心的糾正他,“是還沒去。艾略特托人傳遞回來的消息是這麼說的, 他們遇到一些麻煩, 林受了傷, 西澤爾還下落不明。”
“真是……”沈晝想吐槽都不知道從何吐起, “我以為在占星城耽誤一個星期已經是最大的障礙了, 現在看來,那完全不應該叫做障礙。他們還沒進‘漆黑之眼’就已經這麼不順利了, 還不知道‘漆黑之眼’有什麼妖魔鬼怪等著……”
“誒, 不要烏鴉嘴。”慕容開抬手指著他, 看樣子如果不是因為這塊通訊屏幕不是全息,他能將手指頭戳到沈晝腦門上, “我們霧海人很信這個的,你剛才那句話給我收回。”
沈晝無奈,乾巴巴道:“當我沒說。”
“不過, ”慕容開若有所思道,“你說的也對, 他們這次確實不太順利,艾略特說他們的星艦還沒降落就遇到了風暴, 所以不得不跳傘, 然後三個人就失散了, 現在他隻找到了小林。”
“你的消息是什麼時候收到的?”沈晝問。
“昨天。”
“有時間差,”沈晝道,“指不定他們現在已經找到西澤爾了。”
“但願如此。”
斷掉慕容開的通訊,沈晝已經走到了學院的大門口。今天本來是個難得的休息日,但是他也沒有閒著,而是回了自己的母校謝菲留斯大學,因為他找了自己從前的同學——現在在謝菲留斯星基因控製局工作——讓他幫忙介紹了一位基因學家,他今天前來,就是向這位教授請教一些學術問題。
如果是以前,他還在卡斯特拉這個邊疆小星係的主衛三星做中學老師時,他的這些所謂的,在大行政星係落腳的精英同學們大概率會推辭,或者直接拒絕他的請求。但是沈晝在和他這位同學通訊的時候,委婉的提及,之所以要請教基因學的問題,是因為最近接了一起與此相關的案子。
於是同學自然要好奇一二,詢問他此時的職業性質,沈晝就說:“在北鬥星做律師。”
同學隨口問:“在哪個所?家裡有長輩認識米貞大律師,需要的話,可以幫你引薦認識一下?”
沈晝笑著道:“巧了,就在斯奈特所,而且和米貞律師同一個團隊,嚴格來說,她算是我師父。”
同學大喜過望:“我就說!你上學的時候那可是我們整個社科院係的驕傲,畢業之後不繼續深造也就算了,你非得要回老家去——沒有說你老家不好的意思,就是覺得可惜。”
“巧合而已。”沈晝含蓄的道。
“那感情好,有時間回來學校看看,”同學喜滋滋道,“到時候我請你吃飯。”
“好。”
沈晝知道這位同學並不是顧念什麼同學情誼,而隻是因為,他是斯奈特律師事務所的律師,並且隸屬於米貞這位聯邦有名大律師的團隊。在同學看來,這是人情上的投資,因為他有價值,所以對方才會願意的答應他的請求。
幫一點小忙,沈晝就會倒欠他一個人情。人情社會有來有往,誰也說不定某天就會陷入官司之中,認識沈晝這樣一個前途光明的年輕律師,自然一切好說。
沈晝低頭看了一眼時間。
見完了那位基因學教授,他自然要去和老同學一聚,不僅是感謝對方幫忙,也表達自己願意繼續往來的態度。
從前他是不在乎這些的,因為在主衛三不需要,當中學老師有一個好處,他麵對的不是學生就是老師。孩子們大多單純,小星球的老師又大都上了年紀,迂腐固執卻也很好應付。再不濟遇到幾個胡攪蠻纏的學生家長,能講道理就講道理,講不明白道理就講物理。因為和學生家長動手而鬨到警察局的情況也不是沒有過,最後還得莉莉·李維斯去撈他,但這件事也有正麵效果,因為班上那幾個時常打架鬥毆校霸見到自己班主任竟然比他們還能打架,就都蔫了,生怕某天沈老師一個不高興,把他們都物理製裁。
後來去了霧海,更不用講究什麼人情世故。大家有什麼問題就坐下來心平氣和的乾幾槍,誰打死誰就算贏,死了的那個就算輸。
血腥而又原始,充斥著無秩序和混亂的暴力。
他想著想著,就不自覺的笑了一聲,笑意很淺,幾乎瞬間就被歲末謝菲留斯的風吹散。
“原來你在這!”
沈晝抬起頭,看見對麵的城市公交站台邊站著一個穿藏藍色製服的人,正在興高采烈的朝他揮手,那就是他的同學,許書。
許書夾著公文包穿過馬路跑了過來,相隔半條街就揮手和他打招呼,顯得頗為熱情。
沈晝和他上學的時候同屬一個辯論社,還做過搭檔,因此倒也稱得上熟悉。隻是畢業之後很少聯係,沈晝去年參加過一次同學聚會,才得知他去了基因控製局工作。
“怎麼今天過來了?”許書問。
“今天休息日,”沈晝指了指旁邊漂浮的全息廣告牌,上麵正好是一則周末促銷活動的廣告,“平時忙的要死要活,哪有時間過來?”
“我加班加得都忘了今天是休息日,”許書哈哈大笑,“你說對,忙的要死要活,哪裡還記得這些?”
他慢慢收斂了笑意,道:“不過你今天過來也是為了案子的事情吧?我記得你上次說過是因為一件案子才需要找研究基因的學者請教吧?”
“我就說了一句,”沈晝和他一起往浮空停車場走去,“你還記得挺清楚。”
“我對你話一向記得清楚,”許書頓了一下,玩笑似的道,“畢竟你才是辯論主力。”
沈晝道:“那今天就聽我的,還是老地方?”
他們大學的時候,每次贏了比賽總會去學校外麵一家海鮮燒烤小店慶祝,甚至於最後畢業時社團的散夥飯也是在那吃的。
“行,聽你的。”
出租車停在了巷子口,兩人一起走進了小店裡。
店麵倒是一點也沒變,隻是此時不是飯點,冷清了些,照舊點了一些過去的菜肴,兩人邊吃邊閒聊。
“學長,你在老家做老師怎麼樣?”
沈晝手裡的筷子一頓:“你怎麼知道我是做老師?”
許書“哦”了一聲:“是何學姐告訴我的,何婷宜,你還記得嗎?”
沈晝點了點頭,似乎不太在意。
“你們還聯係過嗎?”許書問。
沈晝想了想,道:“剛畢業的時候有。”
其實在他離開主衛三之前還偶爾有聯係,隻是後來他去了霧海,隔著梅西耶星雲這道天塹,人家找不到他……
“嘖,”許書感歎,“何學姐當年那麼追求你,你就沒想過答應人家?”
沈晝波瀾不驚的道:“感情的事情怎麼能亂答應?”
“也對,”許書歎了一聲,一遍剝掉手裡的蝦,道,“聯邦新婚率和新生率連年降低,連我們基因控製局都下發了指標,真是離譜。”
沈晝好笑道:“這關基因控製局什麼事?”
“就讓我們要嚴抓基因環控製,務必讓每一個新生兒都植入基因環,做到全麵覆蓋。”許書重重的將蝦子殼扔在盤裡,“你說這不是胡鬨麼?不打擊地下黑診所和非法嬰兒培育機構,倒是讓我們嚴抓緊查,我們怎麼查?”
沈晝低聲道:“這命令誰下的?”
“除了中央星圈那位總局長,還能有誰。”
“勃朗寧……”
“對,”許書撇著眼睛,不屑道,“都說這位是總統的狗腿子,這不剛出新的《基因法修正案二十三草案》,他就已經趕著獻殷勤了。”
沈晝不動神色道:“不才是草案麼。”
“差不多了。”許書噓道,“主推這一版草案的是曼加·瓊議員,他是總統派係。”
沈晝腦海中很快浮現了另外一個名字,埃布爾森·瓊。此人現任基因控製局副局長,和曼加議員是堂兄弟,不出所料,這兩人都是總統派係。
“可是,這份修正案其實沒有什麼實質性內容。”沈晝斟酌著道,“當然,我是從我們法律專業的角度出發。”
“你們看起來是沒什麼。”許書仰頭灌下一大口酒,“但其中有一條,延長基因控製局數據留存時間的……是第幾條來著?”
他皺著眉回想,沈晝聲音平靜的道:“第十三條。”
“對,還是你這個律師對法律條文更熟悉,”許書壓低了聲音,“現在的數據留存時間是二十年,這個草案要延長到三十年。這裡所說的數據,是包括我們每一個人的基因環所監控、記載的個人基因變化和其他信息的。”
沈晝沉聲道:“《刑法》中案件的追溯期也才二十年。”
這意味著《聯邦刑法》認為超過二十年的普通案件就沒有法律可追溯的必要性,這還是刑事案件,可是《基因法》卻會規定將公民信息留存到三十年之後?
“可是,這其中用意是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上麵怎麼想的,”許書搖了搖頭,“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三十年在基因學上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因為一般來說,人在三十歲之後基因就會趨於穩定,發生異變的幾率很小,所以之前數據留存時間才是二十年。”
“你的意思是,”沈晝挑眉,“基因發生異變的年齡範圍擴大到了三十歲?”
“我是聽他們說的,”許書擺了擺手,“估計他們也是亂猜的吧。現在星網上疑問和反對的聲音不少,但是議會給出的回答竟然是基因控製局的雲端庫升級了,有足夠的容量存儲更多數據,所以才要修改法律。你說這不是放屁麼,把公民都當傻子?”
沈晝笑了起來:“說不定他們還真是這麼想的。”
“管他這麼想,反正這個法案在我們內部已經開始適用了,”許書停了一下,道,“所以我才說,估計用不了很久就會通過正式修正案。”
沈晝沉默不語。
許書“嗐”了一聲:“說好請你吃飯,怎麼又聊上工作了,真是……勞碌命。”
“那說點彆的,”沈晝慢慢抿了一口酒,“剛才說起新婚率,你結婚了嗎?”
許書:“……”
沈晝再問:“生孩子了嗎,打算自然分娩還是人工培育——”
“沈學長,沈律師!”許書放下筷子做了個求饒的手勢,“我在家被我催也就算了,怎麼和你吃個飯還要接受你的荼毒?”
他想了想,忽然問:“你是不是報複我剛才提到何婷宜?”
“怎麼會呢,”沈晝和顏悅色的道,“我是這樣的人嗎?”
許書憋屈的看了他一眼,心想,你還真是。
“那你呢,為什麼忽然去了北鬥星?”
“有個親戚家的小孩在北鬥學院讀書,”沈晝道“我就跟過來了。”
“照顧小孩?”許書道,“你還真是好說話,小孩子那麼折騰……”
沈晝心道,是挺折騰的,這不才剛折騰去了霍姆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飯後許書將他送到了空港,沈晝走近候機大廳的時候,忽然笑著對埃德溫道:“感覺很久沒有見到小林了,竟然有點想念他。”
埃德溫平平板板的聲音出現在他耳朵裡:“但我猜測,林應該不會想念你。”
沈晝瞪大眼睛:“為什麼?”
埃德溫不假思索的道:“因為有穆赫蘭師長陪著他。”
沈晝碎碎念:“我在他心裡的地位比不上西澤爾?”
埃德溫道:“當然。”
沈晝:“……”
楚辭離開的時候將終端和其他智能設備都留在了占星城,埃德溫的“身體”雖然在二星,但是北鬥星的研究員公寓留有一台“超導”機器的,因此埃德溫得以傳輸一道子程序過來,反正他現在也沒有保留多少複雜功能,唯一的用處就是和沈晝鬥嘴。
沈晝目前手裡隻有一個案子,就是和許書說過的那件,其實當事人是一家基因公司,原告是基因公司的一個客戶,但這本質上是一件民事合同糾紛,隻是那份合同標的額極大,合同條文又冗雜繁複,涉及多項專業詞彙,於是他便以此為借口,借機向那位基因學教授問了幾個從趙潛蘭的房屋內找出來的實驗數據的問題。
他至今沒有辦法搞明白那份叢林之心的實驗數據到底記載了什麼實驗項目,今天這一趟也收效甚微,回到家裡的時候,他看著藏在書櫃後整整齊齊的實驗數據,自言自語:“我現在開始學基因學還來得及嗎?”
埃德溫忽然道:“從現在開始的話,大概十年後你就可以看懂那份實驗數據了。”
沈晝:“你這個數據是怎麼得出來的?”
埃德溫額語氣雖然平平無奇,但他適當的表達了自己的驚訝:“我在和你開玩笑,你聽不出來嗎?”
沈晝:“……”
他抱起手臂:“你什麼時候學會開玩笑了?”
埃德溫道:“一直都會,隻是前幾天neo小姐給我升級的時候重新裝載了一個語言庫。”
沈晝道:“告訴neo,這次升級也失敗了,讓她繼續努力吧。”
埃德溫:“嗬。”
沈晝:“……”
次日是周天,他依舊不用上班,於是去了北鬥學院探望秦教授,本來想吃完飯就回來,結果秦教授碰巧有點彆的事,讓沈晝在實驗室外的休息室等一會,這一等就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沈晝和人工智能吵完了新的一輪架,回複了信箱中的信件,甚至打了幾分鐘瞌睡,秦教授才回來。
“我還以為你已經離開了,”秦教授抱歉的道,“早知道我應該告訴你先走。”
“沒關係,”沈晝笑著道,“難得過來一趟,就陪您吃完飯再走。”
秦教授點了點頭:“不過,有另外一個人要和我們一起,希望你不要介意。”
等去了實驗室的時候,沈晝才知道,原來另外一個人就是靳昀初。
“靳總參,”沈晝打招呼道,“您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靳昀初微笑,“我還沒有老到記憶出問題的地步。”
秦教授指了指他們:“這裡隻有我到了這樣的年紀,你們這些年輕人就不要在我這個老人家麵前說年齡的問題了。”
“我看您記性才是最好的。”
吃完飯後沈晝送兩位大佬回北鬥學院,要離開的時候,身後忽然有人叫他:“等一會。”
沈晝回過頭,是靳昀初。
“靳總,您叫我?”
靳昀初點了點頭,笑眯眯道:“要不要去吃宵夜?”
沈晝:“……不是剛吃過飯嗎?”
靳昀初道:“照顧秦老師的口味,他老人家不能吃太重口味得東西,年輕人就應該吃年輕人喜歡的。”
沈晝:“……”
您還真是叛逆。
靳昀初比他大了十幾歲,而當代人類年齡平均在一百五十歲上下,因此靳昀初確實可以稱之為“年輕人”。她私下倒是很容易相處,沒什麼架子,性格也隨意,時常不穿軍裝,走在軍區裡被人錯認成外麵進來的閒散人員。
可是沈晝依舊覺得有些奇怪。
和秦教授出去吃夜宵都比靳昀初去吃夜宵的違和感更小一些,不知道這位邊防軍總參謀長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們去了學校門口的小吃街。靳昀初似乎沒有來過這,邊走邊東張西望,隨口問沈晝:“哪家好吃啊?”
沈晝其實也沒來過幾次,都是楚辭帶他來。他猶豫了一下,指著街角道:“那邊有家燒烤店,小林好像經常來,我嘗過一次,還不錯。”
“就去那家。”
沈晝連忙跟了過去。同時心中浮現淡淡的疑惑,聽秦教授還有小林說起,靳昀初似乎經常來北鬥學院,那她怎麼可能沒有來過這裡?轉念再想,又覺得可能大人物也不會來這種小地方。
燒烤店的環境稱不上好,油煙繚繞裡辛辣味和調料味飄蕩,燈板上都凝結著一層霧氣。靳昀初倒絲毫不嫌棄,隨便找了張桌子便坐下來。剛過了晚飯時間,店裡食客隻有寥寥幾人,靳昀初滑動著空中的菜單,隨口對沈晝道:“你請客吧。”
沈晝愣了一下,隨後點了點頭。
靳昀初將菜單劃到他麵前:“既然你請客,那就你先點吧。”
沈晝點了上次和楚辭來時點過來的菜品,靳昀初又加了幾樣,粘了油煙、臟兮兮的機器人去了後廚,靳昀初抬頭打量著這家小店,問:“你和小林來過?”
“嗯。”
最後一桌客人也離開了,一時間小店裡隻剩下沈晝和靳昀初。靳昀初翹起二郎腿,半透明的手指甲一下一下敲擊著桌麵,她忽然道:“小林和西澤爾最近怎麼樣?”
沈晝驚了一驚,麵上卻不動聲色道:“不清楚,應該——”
“彆裝了,”靳昀初拖長聲音,這個時候,她的臉上是沒有過多真實的表情的,隻有一點淡到近乎虛浮的笑意,似乎瞬間就要消失,“是西澤爾讓我問你的。”
“啊?”
靳昀初懶洋洋的解釋:“西澤爾說,如果他們去霧海的時間太久沒有消息,我可以來問你。”
沈晝在心裡給名為西澤爾小人紮了一針,讓靳總參向自己詢問他的消息也就算了,竟然不提前通知一聲,搞得沈晝莫名其妙,不知道靳昀初為什麼要來和他吃夜宵。
“嗯……他們還沒去,說是路上遇到了一點麻煩。”沈晝道。
“恐怕不是‘一點麻煩’吧,”靳昀初淡淡道,“不然能拖一個月還沒去?”
沈晝沒有說話。
機器人將餐盤送了過來,靳昀初看著盤子裡撒滿了調料的烤串,抬了抬眼皮,道:“我這個人很討厭繞彎子,尤其是米貞那種說話方式,希望你沒有被她影響。”
沈晝輕輕歎了一聲,道:“您到底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