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時間之城(一)(1 / 2)

漠漠的風襲來, 雨簾被吹得飄搖不定,淅淅瀝瀝淋在車窗上,刷出一層淡青色的水幕。楚辭看著窗外, 似乎有些出神。

西澤爾問:“你剛才對查克說了什麼?”

楚辭心不在焉道:“莫桑嫌他沒有城府。我說,莫桑但凡要是有點城府, 也不至於一點城府都沒有。”

西澤爾心想,你這不是說了句廢話麼?他搖頭:“我問的不是這句。”

楚辭這才偏過頭:“不是這句?那你不是聽見了嗎,為什麼還要問我。”

“我隻聽見了前麵的, 後麵那句沒有聽見。”

楚辭“哦”了一聲:“他讓我不要死。”

西澤爾喟然歎道:“看來, ‘漆黑之眼’真的很危險……”

“那你後悔和我一起來了?”楚辭挑眉,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西澤爾笑道:“來不及了, 已經上了你的賊船。”

“什麼叫賊船?”楚辭無語, “說得好像我不是什麼好人。”

這話說完他自己先沉默了一下,理論上來說, 他好像確實不是什麼好人。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我撤回。”楚辭抬手做了一個往後拉取的手勢, 似乎這樣, 就能把剛才說的話拽回去。

“你剛才在想什麼?”西澤爾道。

“沒想什麼,在算時間而已。”

“什麼時間?”

“距離你去執行那個遠航任務還有多久。”

“還有一個半月。”西澤爾平視著車窗前方, 恰好豎立起來的雨刷器將他的視線分割成了相等的三塊,“等我們從‘漆黑之眼’回去,估計隻能剩下一個月的準備時間了……可能會有點緊張, 不過也沒關係。”

“那到時候你回去晴空星還是在北鬥星啊?”

“都不是,我得去海葉星。”

楚辭想了想, 道:“星艦基地?”

“嗯。”

“唉,”楚辭歎氣, “我本來還想, 到時候我正好放寒假, 在你走之前還可以再陪你一個月。”

不知想到什麼,西澤爾怔了一下,脫口而出:“應該可以帶你過去——”

“真的?”楚辭立刻反問,“這個是不是不需要請示上級,我還沒去過星艦基地呢。”

“還是要的,”西澤爾微微偏過頭瞥了他一眼,沒從他臉上看見什麼特彆的情緒,“海葉星是軍事管製星球,出入境人員都要提前報批。”

楚辭小小聲對他說:“也許可以走個後門,我去求一下靳總。”

西澤爾笑了起來:“好啊。”

“那就這麼說定了。”楚辭用拳麵碰了一下手掌,下一秒卻又皺起了眉,“可你要去三年,等你回來我都畢業了……”

西澤爾不動聲色的轉移掉這個話題:“上次秦教授問你要不要繼續深造,你怎麼回答他的?”

“我說到時候再看,”楚辭嘀咕,“還有兩年多呢,著急什麼。”

“我聽秦教授的意思,他似乎想再過幾年就退休,”西澤爾道,“所以如果你有讀碩士的打算,最好提前告訴他。”

“退休?”楚辭彎下腰,將手肘支在膝蓋上,“總覺得‘退休’這個詞和他打不上邊。我很多同學在入學之前都以為他已去世了,沒想到他還在聯邦機甲製造事業發光發熱。”

“他的年紀已經不允許他繼續工作了,本來兩年前他就已經應該退休了。”

車子已經臨近十一區的邊區。雨勢卻忽然大了起來,滂沱的雨流如同傾倒了河漢,地麵上很快就聚集起一層積水,天地一片混沌,越野車猶如一葉孤舟,在流水之中緩慢穿行。

“先找個地方躲雨,”西澤爾道,“不然車輪肯定會陷進泥裡。”

邊區都會有向導站,但是西澤爾找到這裡的向導站時,那座四方的小屋已經隻剩下一個勉強的頂棚,四麵牆壁坍塌了三麵,唯有角上承重柱子支撐,顯然已經很久無人問津了。

而從十一區一路走過來,幾乎沒有人見到不說,邊區竟然連一個哨所都沒有,也不見界碑,十一區首領似乎並不擔心會有人入侵他的領地。

西澤爾將越野車從坍塌的麵牆壁中開了進去,雖然四麵透風,但好歹也避雨,他們一直在這裡等到了雨停。神奇的是雨停之後天氣就放晴了,日光明亮,天穹上也不見霾雲,甚至氣溫都有所升高,對麵上的積水很快就被蒸發而去。

“這裡的天氣真奇怪。”西澤爾道。

楚辭卻道:“這不是個好兆頭……”

他開門下車,爬上了一座垃圾山遠眺,緋紅的天空一直延伸,天儘頭似乎翻滾著洶湧浪,那是烏雲。

楚辭慢慢回過頭,在他背後,已經可以清楚看見黑色沙漠一望無際,直到和濃紅的天空融合為一條直線。紅與黑,最強烈、刺目的對比,讓人的感官極度不舒適。

“那邊和這邊已經不是相同的天氣了,”楚辭道,“那邊的雨還沒有停。”

“走吧。”他鑽回了車裡,指著前麵烏茫茫黑色,“那就是‘漆黑之眼’。”

西澤爾打著方向盤,車子逐漸退出了廢棄向導站,楚辭忽然道:“這裡沒有人,也沒有哨所和界碑,是因為接近‘漆黑之眼’,人們不敢過來。可是卻有廢棄的向導站,是不是就說明,這裡曾經也是有人活動的,可是後來因為某種原因離開了,向導站才逐漸廢棄。”

“向導站應該是災難之後的產物?”

楚辭點頭:“對。”

“那……”

“我聽尼康首領提起過‘大遷徙’。”楚辭道,“他說,因為‘漆黑之眼’擴散過一次,所以人們不得不往南下,去了另外半球生存。”

“可是我記得你之前說過,‘漆黑之眼’的黑色岩層是特殊黑砂岩,”西澤爾思索道,“是經過‘焓’這種元素輻射之後產生的輻射岩。輻射岩隨著時間推移隻會輻射減輕,怎麼可能擴散?”

“我也覺得很奇怪。”楚辭聳了聳肩,“當時我覺得是尼康首領記憶出問題的緣故,可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說話之間,車子進入了黑色砂石覆蓋區域。

仿佛聲音色彩都遠去了,這裡隻剩下比夜色還要濃鬱的黑,像是億萬年沒有光願意涉足的深淵,或者棲息著惡魔的地獄。這裡的安靜是一種毫無聲音的死寂,越野車發動機工作的聲音如此清晰,車輪碾壓過砂石的聲音如此清晰清晰,楚辭覺得連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聞。

天上也沒有雲彩,隻是純粹的紅,壓抑而刺眼,像是進入了怪物的血管,被濃鬱的血漿層層包裹著。

“這裡太安靜了……”西澤爾低聲道。

“恐怕連螢火菇都不願意在這裡生存,”楚辭開玩笑道,“而且,好像方向指針也受影響了。”

車子方向盤邊裝有羅盤,校準磁場之後就可以作指引方向之用,但是在這裡,它完全變成了一塊廢物。

“我在感知,”西澤爾道,“一會換你開車,節省體力。”

楚辭點了點頭,用手指抹掉了車窗上的塵土,看向窗外。

窗外是一成不變的黑沙漠,延伸著一道一道彎曲的褶皺,如果是正常的沙漠,那大概是被風吹出來的,但是楚辭知道,‘漆黑之眼’沒有風。

“可能是引力。”西澤爾忽然出聲道。

楚辭驚訝:“你怎麼知道我在想那個褶子?”

“我見你一直盯著看。”

“嗐,”楚辭道,“你不好好開車,怎麼總是在看我。”

“這個地方駕車有什麼好注意的?”西澤爾笑道,“又沒有什麼障礙,隻要方向不錯,不是就沒問題?”

楚辭發出一聲輕蔑的鼻音。

“漆黑之眼”沒有任何可以作為指向標的東西,方向和行程是楚辭根據上次開著小星艦離開古董號之後,穿越黑色沙漠時所用的時間推算出來的,所以他們直接從距離上次他降落不遠的地方出發,直奔古董號而去。

“這個車好慢,”楚辭抱怨道,“早知道搞一架飛行器開。”

西澤爾當他開玩笑,道:“飛行器在這裡能運行嗎?”

“隻開手動駕駛和主要引擎就可以,”楚辭換了個姿勢坐著,“我開過,你忘了?”

西澤爾搖了搖頭:“那次說不定是因為你運氣好,飛行器一旦出現什麼故障,高空墜落太危險了。”

楚辭想起一個星期前自己那次失敗的跳傘,差點沒命,於是他抿起嘴唇,認同了西澤爾的說法。

因為擔心計時器也受到影響,索蘭度翻箱倒櫃找出一塊純粹的機械手表給了楚辭,楚辭大為震驚,他沒有想到索蘭度首領竟然還有這等老古董玩意。手表是鐵鏈子,戴在他細細的手腕上像是掛了一圈鐐銬,楚辭乾脆給西澤爾戴。

他傾身過去扒開西澤爾的袖子看了一眼時間,此時距離他們雨停之後出發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可是一路上連個毛都沒有見到。

“我覺得我們可能要兩天才能到,”楚辭坐了回去,“不出意外的話。”

兩個小時之後換了楚辭開車,他的精神力場一瞬間鋪開出去,可卻什麼都沒有感知,平靜的如同虛無,他隻好又將精神力場收了回來,控製在一個合適區域的範圍之內。

又過去了五個小時,發生了一件出乎楚辭預料的事情。

天黑了。

他不清楚自己上次在“漆黑之眼”具體滯留了多長時間,但是不管是從他的意識感官還是外麵的人的時間流逝都是超過二十四小時的,但他上次,並沒有見到“漆黑之眼”的黑夜。

“我以為這裡不會有夜晚,”楚辭訝然道,“沒想到天竟然黑了……”

“你上次沒見到?”

“嗯。”楚辭點頭,“不過有夜晚是好事,說明這裡的時間規律沒有發生變化。”

可是為什麼,自己上次卻沒有見到?

他百思不得其解,也就懶得再想。沙漠中什麼都沒有,也就不論遮蔽物,西澤爾隨便找了個地方停車,此時天幕轉為黑魆魆的紅,讓楚辭想起巨大蝙蝠的眼睛。整個沙漠仿佛隻剩下越野車前窗上一盞圓燈,如同寂寞螢火蟲。

“前半夜我守著,你睡覺,”楚辭道,“後半夜我們換。”

“好。”

西澤爾去了後座睡覺,楚辭盯著黑暗的虛空發呆,盯到最後自己都覺得沒意思,又開始數自己衣服袖子上的毛球。

“你去睡覺吧。”西澤爾的聲音忽然從他身後傳來。

楚辭詫異道:“還沒到換班的時間呢。”

“我醒了,”西澤爾道,“再睡也睡不著。”

“行吧。”

楚辭爬到後麵去躺下。這裡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到隻剩下他和西澤爾輕微的呼吸聲,於是很快,他就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似乎有聲音在他耳邊輕輕的叫:“楚辭,楚辭?”

楚辭睜開眼睛,睡眼朦朧中看到西澤爾從駕駛座上偏過來頭看著他,他含混的問:“怎麼了?”

“你看外麵。”

楚辭慢吞吞的爬起來揉了揉眼睛,當他放下揉眼睛的手時,他才驀然注意到,自己手背上落了一塊影影綽綽的光斑。

他瞬間清醒了。

“漆黑之眼”的黑夜,哪裡來的光亮。

他若有所感的抬起了頭。

車窗外飄過一串小燈籠般的螢火,映得她的臉頰有些蒼白。

“那是什麼?”楚辭張了張嘴。

“你看上麵。”西澤爾道。

楚辭的目光上移,恰好看到一條銀色魚擺動著長長的尾巴從他麵前飄過,那魚是透明的,發出銀蘭微光,就像極度逼真的全息投影。

他打開車門走下去,死寂之地一般的黑夜不見了,天空散發著沉沉的紅光,而空中猶如星星之火般,全都是遊動的光亮。銀白、亮紅、明黃、幽綠、寶藍……令人炫目的自然色彩,那是或大或小,五彩斑斕,穿梭的魚群。

這裡仿佛變成了一片海洋。

可是楚辭抬起手,並沒有摸到潮濕的海水,他去觸碰那些光影明亮的魚群,手指也從魚腹之中穿了過去。

它們是虛幻的,並不真實存在。

“這是什麼,”楚辭回頭看向西澤爾,“海市蜃樓嗎?”

“也許是,”西澤爾道,“但我從未聽說過這樣的海市蜃樓……”

他的手指一群小梭子魚打散,但等到遊過了他的身體,那群幽綠的小魚就再度凝聚,無無憂無慮的遊向了遠方。

就在這時,楚辭忽然感覺頭頂遮過來一片巨大的雲般,天空的陰沉紅光都變得柔和起來。他下意識仰起頭,然後就看見了一條巨大的、透明的鯨。

它的身體無比龐大,卻又無比優美,尾鰭如同水一般流暢,緩慢而優雅的擺動著,遊過廣袤無際的天空,或者海洋。

“我見過它!”楚辭愕然道,“在179基地的‘深淵’。”

“你見過……”西澤爾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條鯨魚?”

“對,”楚辭點頭,“就在雪山過去的山穀地下,是一片流動的海洋,這隻鯨魚就生活在那片海裡,海底還有一條被鎖鏈束縛看守‘深淵’的巨龍,是它的朋友。”

西澤爾:“……”

這確定不是在講童話故事?

“哎呀,真的,”楚辭目不轉睛的盯著那條巨鯨,“後來我們進了這條鯨魚的肚子,它帶著我們飛到了天上,然後……我看見了霍姆勒的毀滅。”

西澤爾半晌沒有言語。

巨大的鯨魚,還有魚群逐漸消散了,沙漠中再次隻剩下荒涼闃寂。

楚辭爬回車後座,這時候他也沒有了睡意,掌心撐著下巴自言自語道:“這是為什麼呀?‘深淵’裡為什麼會有霍姆勒的海市蜃樓?”

次日清晨天逐漸亮起,天空再次恢複到和昨天白天一樣的光景,沒有風,也沒有雲。

他們再次啟程,可到了快要中午的時候,車子的引擎忽然無緣無故的不工作了。

“怎麼回事,”楚辭推開車門下去,“又沒有遇到什麼障礙,路況也都是一樣的,怎麼還說罷工就罷工……”

幸好離開的時候楚辭叫查克準備了一套工具和常用的備用零件,他抱著工具箱鑽進了車底,西澤爾道:“小心你的傷口。”

“早好了……”

楚辭平躺在車子底下,將發動機的各個部分都檢查了一遍,卻沒有發現任何毛病,能源也是充足的,可剛才它就是莫名其妙的不動了。

他從車底鑽出來,對西澤爾道:“你上去再試試?我看了沒什麼毛病啊。”

西澤爾按照他說的,回到駕駛座上,重新啟動車子,可這次不知道怎麼的,竟然又可以啟動了。

“哈?”楚辭將工具箱塞回後備箱裡,“逗我玩呢?等我再見到索蘭度一定罵他一頓,什麼破車。”

他罵罵咧咧的回到車內,西澤爾笑著道:“你什麼時候還學會修車了?”

“我輔修了機械學專業,”楚辭隨口道,“一開始隻是為了應付布林教授的論文,後來覺得還挺有意思的……我記得老林說,他學的就是機械工程?”

“他的專業領域應該不止機械工程,”西澤爾低聲道,“按照我母親的說法,他似乎還是一位優秀的基因學家。”

楚辭乾巴巴的“哦”了一聲,再沒有提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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