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在微風之中逐漸晦暗, 低垂於曠野,那風很輕,卻帶著微雪一般的寒意。河岸邊楚辭和衛兵僵持著,他一再追問衛兵河水裡除了他之外到底是否還有彆人無故出現, 衛兵被他問得煩了, 便朝著天空放了一槍信號彈,不一會, 巡邏小隊趕過來, 五六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楚辭。
他乾脆的伸出手:“把我拷上, 帶回去吧。”
巡邏小隊長:“……”
頭一次見這麼主動的。
小隊長果真將他拷上帶了回去,依舊還是昨天那間狹窄的值班室, 隻是這次被捆綁在椅子上的隻有他一個人。
“你是什麼人?”小隊長問。
楚辭依著昨天的說辭:“來沙漠裡探險的, 迷路了, 順著河流誤打誤撞才到這裡的。”
小隊長神情狐疑:“一個人來沙漠裡探險?”
“本來還有一個同伴,但是走散了。”楚辭立刻追問, “黑頭發、綠眼睛, 長得很好看的年輕男人, 你有見過他嗎?”
小隊長搖頭:“沒有。”
但是他似乎並不相信上麵那套說辭,因為第一個發現楚辭的衛兵告訴他,這家夥不僅知道他們隊長莫利的名字,甚至知道隊長今天不在, 去了後山。一個從外麵來的探險者,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內部信息?他神情肅然, 再次問楚辭:“你到底是什麼人,來這裡做什麼?”
楚辭道:“我剛才不是已經回答過了嗎, 來探險, 迷路了, 無意中到這裡的。”
小隊長站起來,魁梧的身軀遮去了窗外透進來的最後一縷光,他居高臨下的睨著楚辭:“請你配合一點!”
楚辭:“探險,迷路。”
“……”
小隊長無可奈何,隻好將楚辭關在了值班室裡,找來衛兵看著他,等待莫利隊長從後山回來。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有個年輕衛兵過來給他送吃的之後就換了同伴的班,楚辭故技重施騙年輕衛兵說自己要去上洗手間,然後熟門熟路從氣窗逃走。
剛才的值班室很溫暖,巡邏小隊長雖然將他捆綁了起來,卻頗為人性化的給了他一塊大毛巾,因此現在他的外套已經乾了,隻是裡麵的衣服還泛著潮,被風一吹,冷冰冰的貼在脊背上,非常不舒服。
也不知道傷口有沒有裂開。
楚辭漫無邊際的想著,要是平時他肯定不會在意這些,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西澤爾念叨太多次,他竟然也時不時的記掛著這件事了。等他走到營地邊緣的位置時,警笛終於響起,他百般無賴的打了個嗬欠,思考著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後山看看。
他大抵能猜到這些人是誰,可是……
精神力場中有熟悉的感覺闖進來,待他感知到這人是誰之後頓時哭笑不得,便蹲在原地等,一直等了大約二十分鐘,視線中才出現一個圓滾滾的小身影。
“海倫娜。”他輕聲叫道。
小女孩像是受驚一般四處張望,待轉過身看見他時,頓時將手電筒懟在身前,稚聲喝道:“你是誰!”
“你不是來找我的嗎?”楚辭說道。
海倫娜呆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暴露了,隻能歪著頭道:“我,我不認識你。”
“但我認識你。”楚辭從陰影中走出來,蹲在她麵前,“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你爸爸媽媽會擔心的。”
“我,我是來幫爸爸抓壞人的!”小女孩說著,神情堅定起來,“對,我找到了壞人才能回去。”
“你是用精神力感知找到我的嗎?”楚辭問。
海倫娜又呆住了,這個人怎麼什麼都知道?
她悄悄看了楚辭一眼:“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認識你,”楚辭手一伸將她抱了起來,出乎意料的是,海倫娜並沒有掙紮,他看著小女孩紅撲撲的小臉,“外麵太冷了,我送你回家去吧?”
“可是你知道我家在哪嗎?”
“我知道。”
海倫娜搖頭:“我不信。”
“那你不要告訴我,看我能不能把你送到家門口,怎麼樣?”
海倫娜點了點頭。
進入搜查小隊搜查範圍的時候,楚辭感知到了莫利隊長的精神力場,男人依舊躲避在中途的某間房子裡,等待著他的出現。一切軌跡都和昨天類似,甚至於對方所說的話都如出一轍:
“想必你就是今天下午被我的部下們扣押起來,又逃走的那個外來者吧?”
楚辭走上前去將海倫娜遞給他,道:“是。”
莫利隊長下意識的伸手將孩子接過來。
下午衛兵告訴他外來者竟然知道他的名字和今日的行蹤時,他第一時間的反應是情報泄露!
在封閉管理的情況下,情報外泄是非常嚴重的事件,他立即下令對內部人員和各項程序進行徹查,凡是涉及通訊、情報、信息等核心部門的工作人員和其家屬均不能豁免,以防出現漏網之魚。
排查工作做的很快,就在剛才,他的夫人發現海倫娜不見了的時候,排查已經進行了大半,可是那個忽然出現又憑空消失的外來者卻還沒有找到。
莫利隊長心裡“咯噔”一下,他以為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然而沒有。
今夜依舊風平浪靜,和過去的無數個夜晚相差無幾。
這個人既沒有將海倫娜作為威脅他的人質,也沒有在營地搞出什麼破壞。相反,莫利隊長心中產生了某種奇異的疑惑,也許他真的認識自己……
可是他們什麼時候見過呢?
這位漂亮的年輕人看上去最多十五六歲,應該是霧海的移民?可是莫利隊長本人卻是第一次來霧海,在此之前,他從未離開過聯邦星域。
“我是外麵來的,”楚辭道,“不過我沒有惡意,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地,你把我當做過客就好,也許我明天就會離開。”
藏在父親懷裡的小海倫娜忽然道:“我作證,她不是壞人。”
莫利隊長猶豫了半晌,還是道:“如果不嫌棄的話,請你去我家裡休息一夜,明天再離開。”
“好。”楚辭點頭,“不過我要提醒您一句,明天早上不要把柴火搬到外麵去,因為明天會下雨,這是無用的功夫……”
莫利隊長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我們認識嗎?”
楚辭道:“認識。”
“可是,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莫利隊長皺起眉,“我完全不記得。”
楚辭目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在未來。”
次日一早,莫利隊長聽從了他的建議沒有去搬柴火,而是和他走遍了整個營地,去詢問營地上的人有沒有見到楚辭的那位黑頭發綠眼睛的夥伴,可得到的卻都是否定的答案。
“不要沮喪,”莫利隊長安慰他,“說不定你的同伴就在你們失散的地方等你。”
可我們失散的地方,就是這裡。楚辭默然的想。
他們回去的慢了一些,在即將要到家時就開始下雨,等到進門,兩個人已然渾身濕透,莫利隊長憂慮的道:“林,看來你走不了了,這樣天氣有些危險。”
楚辭回答:“我知道。”
當夜,河堤再次告急,莫利隊長將莫利夫人和海倫娜送上了重卡,一回頭看見穿著雨衣的楚辭還靜靜的站在原地,他在一片雜亂雨聲中呼喊:“你怎麼沒走?”
“我留下來幫忙。”楚辭說著,跟隨他一起往倉庫走去。
重型卡車在黑夜裡如同龐大的獸,悍然無畏的破開風雨從楚辭和莫利隊長身邊穿行而過,走到三區的時候,楚辭忽然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您在這裡等我一下。”
他說著轉身去了二十九號,將抱著滑板藏在沙發背後角落裡的小男孩阿洛抱出來交給了剛好路過的報信人,遠遠看著那人將阿洛送上了第三趟卡車。這樣一來,想必過不來多久,阿洛的媽媽就能等到他。
莫利隊長去了倉庫的調度室,楚辭去幫忙搬運加固河堤的材料,到了某一時刻,警笛遽然大作,洪水漫天而來。
楚辭再一次沉入了冰冷的水流之中。
他在水底拚命找尋,想找到和他一起淹沒於水中的西澤爾……可是沒有。
漆黑的水下世界隻有他一個人和無數飄蕩如幻影的碎光,距離很遠。他感覺到逐漸缺氧,於是朝著那些螢火般的光亮遊過去,遊過去。
浮出水麵時他再次見到了淡紅的天空和灰白石灘,過不久,遠處警覺地士兵舉著槍來問他是誰。
一切都是相同的,一切……都是虛妄。
他慢慢地爬上河岸,一言不發的跟著衛兵去了值班室,然後再逃走,在營地的邊緣邂逅海倫娜。
第三次。
第二天夜裡,他在暴雨中將海倫娜送上卡車時,低聲對小女孩道:“我明天不來了,我打算沿著原路返回,說不定能找到西澤爾。”
海倫娜聽不懂他的話,眨動著懵懂大眼睛看著他。
最後,楚辭問:“莫利,你會記得我嗎?”
海倫娜動作很用力的點了點頭。
“好,謝謝你。”
可是若乾年後,她還是忘了他。
洪水再一次淹沒了倉庫,楚辭再一次浮在了潺湲的河流中。
他浮在水裡,每五分鐘降口鼻露出水麵換一次氣息,一直等到天黑之後,他遊到了對岸,鋪開精神力場,沿著原路返回。
灰白的沙地上留著他一步一步踩下來的腳印,濕漉漉,浸著水,被夜風一吹,慢慢乾涸而去。天上的雲氣變換了模樣,像是被風吹醒,泛紅的天光明亮起來。
他的踩下去的腳印逐漸沒有了水漬,明亮的天光又暗下去,楚辭靠著一塊石頭坐下來,在口袋裡摸了摸,找到一塊被水泡的發軟能量塊塞進嘴裡。感謝他一直以來總是喜歡往口袋裡亂裝東西的壞習慣,不然今天一定會餓死在這。
說起來,這個習慣似乎還是跟西澤爾學的,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
楚辭將口袋裡東西都掏出來數了數,一把槍,一個彈夾,六塊壓縮能量塊,可惜沒有水。
沙漠裡很安靜,隻有風和他作伴,他有些疲憊的靠著石頭打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睜眼的時候,天亮了。
他拍了拍衣服,再次出發。
可是天色即將黃昏的時候,他再一次,遠遠的看見了橫在灰白戈壁灘上的河流,像一條粼光閃閃的緞帶,河流對岸,淡紅天空之下,是整齊白色板房。
楚辭忽然就失去了再往前走的力氣,他緩緩彎下腰,坐在了石灘上。
遠處的衛兵發現了他,他再一次回到營地,經曆了和之前一樣的事情。不過這次,他跟著卡車去了後山,在雨棚裡落腳之後,他就悄然離開了人群,朝著精神力場中感知到的巨大機器的山裡潛行過去。
這是一座自然山體,前山坡度平緩,後山卻是陡峭絕壁,楚辭在峭壁上攀行了,倏然發現雨水彙聚在山中腰某個位置時,似乎消失了。
他小心翼翼攀爬過去,然後在這裡發現了一條隧洞。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洪水,隧洞口並沒有人把守,遠遠的似乎望見一點光亮,他追隨著那光亮,沿著隧洞一直往下走的時候,那點光亮卻忽然消失了,楚辭再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某一刻,他似乎看到隧道的儘頭是一個黑暗的水底世界。
看見水麵的那一刻,這一天重新開始。
他照舊沒有浮出水麵,隻是每隔幾分鐘換一次氣,像個水鬼似的潛伏著。等到入夜才從河裡爬上來,徑直去了後山。
今夜的後山守衛比昨晚嚴備許多,但因為他們不使用智能電子設備,楚辭沒有被發現,他再一次進到了隧道裡。這一次隧道的光亮非常明顯,楚辭小心翼翼的朝那光亮靠近,可就在他即將要抵達有光明的隧道儘頭時,身後忽然有一道輕鬆緩和的聲音問:“你在找什麼?”
楚辭遽然回過頭,同時抬起了一直藏於袖口中的槍,精神力場鋪天蓋地壓過去。
奇怪,他竟然沒有感知到身後有人?!
“誒,不要這樣,”那人主動的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舉著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我隻是隨口一問,看看能不能幫到你。”
是一個身形瘦高的男人。
無法形容他的年紀,因為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似乎飽經風霜,可麵容卻是年輕的。隻是輪廓清瘦,胡子拉碴,肩上披著件舊外套,透著幾分不修邊幅的隨意和落拓。而那眼睛卻璀亮攝人,仿佛將星河裡最閃耀、最光輝的星辰都揉碎了綴入他一雙眼瞳之中,看進去就得見宇宙浩大,流彩光暈。
“你不是這裡的人,”男人溫和的道,“外來者?”
楚辭卻盯著他的手,皺眉:“你怎麼知道這個姿勢是投降的意思?”
“我為什麼不知道呢?”男人將手放了下來,笑道,“我身上沒有武器,你的槍可以收起來嗎?我很怕它走火。”
槍在楚辭的手指間轉了個圈,槍口對著地麵,但他並沒有收起來。
“你竟然能一個人摸到這裡來,一個警衛都沒有驚動啊……”男人端著下巴,若有所思,“但我覺得你不是他們的特工,畢竟雇傭你這樣年紀的孩子從事高危職業違反《憲法》。”
楚辭滿頭霧水:“你在說什麼?”
“那麼,可以告訴我,你從哪裡來嗎?”
“沙漠裡,”楚辭不動聲色道,“來探險的過路人。”
男人哈哈大笑:“不要騙我,這片沙漠沒有什麼好探險的,要不然我們也不會藏在這裡。”
“你在呆一晚上,明天早上就離開吧。”男人拍了拍手,道,“不要告訴彆人來過這裡。”
他抬起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眼底有一抹狡黠:“這是個秘密。”
楚辭在心裡歎了一聲。
他也想離開,可是一旦過了明天夜裡,他肯定就會再次墜入循環,重新開始。
他將槍放回口袋裡,金屬武器太重,口袋跟著一沉,裝在口袋裡的小東西掉出來一些,男人彎腰幫他去撿,濕漉漉壓縮能量塊、彈夾、還有一粒內裡藏著點激光的金屬紐扣,隻不過現在不能用就是了。
男人將壓縮能量塊和紐扣還給他,目光觸及彈夾,起身的動作卻忽然一頓:“鉛彈?”
楚辭將彈夾接過去,點了點頭。
男人緩慢的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像是明銳的星火,或者掠過疾風驟雨的驚電!
楚辭被他看得警惕心頓生,冷然道:“鉛彈怎麼了?”
“沒怎麼……”男人搖了搖頭,聲音很輕的道,“你迷路了?”
“迷路”是一個很混沌的概念,足以囊括世間一切不知去往的茫然,楚辭遲疑著,點了點頭。
男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跟我來。”
他拉了一下自己肩上的外衣,率先往通道最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