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能感知到,他距離那個巨大的、精密的金屬機器越來越近,可是男人卻並未帶他離開通道,而是進了通道最裡麵的一個房間。
房間的門口和隧道的入口是一截廊橋,楚辭跟著他走過廊橋,有一種進入了星艦的錯位感。
“穿過那道門。”男人指著房間正中央平台上的一台長方形的機器,它像是一道金屬門,可是透過門扉並不能看見對麵的光景,門上覆蓋著一層光膜,像是晴天陽光之下飛舞著,反射出七彩光暈的泡泡。
可是一眼看過去,卻像是墮入了宇宙深處,黑暗之中有大光明,光明之中時間變化,如夢亦如幻。
“穿過那道門,就可以回到原來的地方。”男人輕柔的道,“相信我。”
他的聲音仿佛有令人信服的魔力,誘著楚辭不得不去按照他說的做。
楚辭走到了“門”的跟前,卻倏然停住了腳步。
“怎麼了?”男人問。
楚辭回過頭:“和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同伴,但我們走散了,我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這,如果你遇見他,麻煩你讓他穿過這道門,回原來的地方去,就說,我在那裡等他。”
他看著清瘦的男人,道:“他和你差不多高,二十多歲,黑頭發,綠眼睛,長得很好看。”
“好,”男人點頭,“如果遇見他,我一定送他回去。”
楚辭邁入了那扇“門”。
這一刻他仿佛又感受到了深海沉重的水壓,或者曠野上淩厲的、鼓蕩的大風,或是極致的、冰川一般的寒冷——
是寒冷。
滲骨的冷,他抱著手臂開始打哆嗦,感覺自己身上的未乾的水汽瞬間都凍住,身體裡的溫度都在流失。
他跌落在一片黑暗中。
身下是粉末一般的砂塵,視線裡一點光都沒有,精神力場感知所到之處也全都是空無。
他掏出槍,往地麵上開了一槍。
砰!
劇烈的響聲如同水波一般悠然飄蕩出去,借著那一瞬間綻開的槍火,他看到地麵上黑色的沙子。
他回到了“漆黑之眼”。
遠處似乎燃燒起了一點幽幽的亮光。
那亮光逐漸連綿成片,無風自動,像是葦蕩間成群結隊的螢火。
黑暗的幕布,仿佛有一隻巨手撕開了宇宙銀河,將星輝撒落其上。光點彙聚成群,再逐漸描畫出形狀來。是魚群。它們在浩瀚的夜空中遊弋,流光掠電一般,各種顏色、像全息投影的魚群。
楚辭再次見到了“漆黑之眼”中的海市蜃樓。
他抬起頭,看著魚群逐漸浮現,它們自由而靈活的穿梭在空中,那條巨大的、透明的鯨翻滾著無形的水浪,一路遠行,一路歌唱。
此刻無聲。
也許這片沙漠在億萬年前曾經是海底,曾經生活著五彩斑斕的生命。
可是經年之後,這裡荒涼闃寂,永遠沒有聲音。
隻有楚辭一個人,看著那些億萬年前逝去的靈魂,遠遠看著。
他忽然抬起手攏在嘴唇上,朝著虛空中大聲喊:“西澤爾!你在哪——”
聲音飄蕩開去,沒有驚擾任何事物,包括在空中的魚群,因為它們不過是夢境幻影而已。
“西澤爾!”
“西澤爾!”
“西澤爾——”
西澤爾瞬間驚醒。
他仿佛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或許是在夢中。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抬目望去,周圍安靜到死寂,隻有褶皺遍布的黑色沙漠和緋紅的天空。
他摸了摸上衣服,乾的。
最後一刻被洪水淹沒時,他下意識去抓楚辭的手,可是那水流太過湍急,瞬間就將他們衝散,黑暗水底什麼都看不見,精神力場也隻有冰冷的、沉重的流水的聲音,似乎還有誰在求救……營地上亂七八糟的警笛聲……他感覺到自己一直在往下沉,不論如何都不能掙脫水流的漩渦。
而等他性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這裡。
他知道楚辭的猜測是對的,他們闖入了某個時間場的裂縫,回到了兩百多年前。
可是還沒來得及搞清楚那片營地上的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隱居在沙漠之中,洪水就將他們送了回來。
西澤爾抬起手臂想看時間,卻發現機械表似乎磕到了什麼地方,竟然壞掉了,秒針如同行將就木的死屍一般來回顫動,完全不頂用了。
可是……楚辭去哪裡了?
按理來說,如果他掉在“漆黑之眼”的沙漠裡,那麼楚辭應該也在這附近?
可是一眼望過去什麼彆說人,這片沙漠上除了他之前彆的事物一概沒有。精神力場所及之處也全都是虛無。而且他的精神力場不及楚辭寬闊,不能感知到很遠的地方,一旦感知範圍過廣,就會失去精確度。
“楚辭!”
他連著叫了幾聲,又覺得自己是急病亂投醫,這樣茫茫的沙漠裡,人的聲音能傳播多遠?
他將精神力場壓縮回一個比較精確地範圍裡,因為沒有方向,就乾脆隨便找了個方向便往前走。他自嘲的想,如果不能找到楚辭,走出去也不是不行。
手表壞了,他隻能完全靠心中數數來大致計算時間,而當他計算了十二個小時之後他神情凝重的發現,黑夜依舊沒有降臨。
按照楚辭的說法,他第一次來“漆黑之眼”的時候就沒有見到黑夜,可是幾天前他們卻在這片黑色的沙漠中親眼目睹了黑夜……又或許這是一個概率事件,夜晚時而有時而沒有,也沒有誰得出過定論……
跋涉的久了,他的思維有些渙散。
他終於走不動了,慢慢彎下腰坐在了沙子上,這裡沒有任何遮蔽物,隻有看不見儘頭的沙漠。他孤零零的坐在這裡,猶如一個渺小的點,仿佛整個世界上就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在口袋裡摸了摸,找出一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放在口袋裡的能量塊塞在嘴裡,嚼了兩下之後就囫圇咽了下去,能量塊堅硬的質地劃拉得他嗓子生疼。眼皮一直在打架,但是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能睡,一旦睡著,就有可能再也醒不來了。
也不知道迷糊了多久,或許是攝入的壓縮能量塊起了作用,西澤爾覺得自己的精神似乎恢複了一些,他站起身,繼續往前走。
計數重新開始,又計算了大概五個小時,黑夜依舊沒有來臨,他的眼前開始發黑,出現大片大片的虛影,那是精神力瀕臨枯竭症狀之一,他隻好將精神力場再次壓縮,隻在兩千米的範圍內展開。
雖然精神力場感知的範圍過大會喪失感知精準度,但知道楚辭是能感知到自己的精神力場的,他心裡總有一種奢望,楚辭的精神力場感知範圍比自己要大得多,如果他能感知到自己的精神力場,過來找自己也可以。
某一刻,黑黢黢的沙漠中似乎出現了一點其他的色彩。
隻是小小的一個點。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又閉上眼睛一會,再次睜開時,那個小點並沒有消失。
不是幻覺。
他便朝著那個小點走了過去。
越走越近,越來越近,小點有了大概的輪廓,顏色也逐漸明晰起來。
似乎是個人,穿著灰色的衣服。
西澤爾覺得自己的心跳仿佛複蘇了一般開始快速跳動,他深吸了一口氣,朝著那個人影小跑過去,遠遠就看見鋪在地上的長發,真的是楚辭!
他想跑得快一點,可是自己四肢疲軟,根本跑不動,而等他跑到楚辭跟前時,已經眼前發黑,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將楚辭翻過來,卻發現他臉色蒼白,臉頰上還有幾道血痕,眉頭皺著,雙目緊閉,也不知道已經昏迷了多久。
西澤爾在地上躺了一會,乾脆翻身滾過去到楚辭身邊,拍了怕他的肩膀:“楚辭,楚辭?”
毫無動靜。
西澤爾又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呼吸很微弱,但並不是沒有,沙漠裡也找不到水,他隻能等楚辭自己醒來。
他盤腿坐著,將楚辭放好,枕在自己腿上,等著他醒來。
他在心裡默數,數著數著意識就又開始模糊,某一刻,他如有所感的睜開眼睛,發現楚辭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正直勾勾的盯著自己。
然後他看到,楚辭再一次閉上了眼睛。
西澤爾笑道:“醒了就把眼睛睜開。”
楚辭的眼睛再次睜開,然後倏然翻身而起,一頭撞在西澤爾懷裡,張開手臂,緊緊的抱住了他。
他就這麼抱著西澤爾,半晌也沒有任何動作,西澤爾隻好道:“你快鬆開,我要喘不過氣來了。”
楚辭這才慢慢的鬆開手,看向西澤爾的目光中帶著幾分不可置信:“你,你怎麼在這?我是在做夢?”
“做什麼夢?”西澤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你是不是被洪水淹傻了?”
“什麼洪水?”楚辭皺著眉,“我覺得我就是在做夢,你不可能在這……”
他一把抓住西澤爾在他麵前晃來晃去的手指,目光定定的盯著他一會,忽然將西澤爾的手指放在口齒間重重咬下去。
“嘶——”西澤爾吃痛,想要收回手指,卻發現這家夥咬的太緊了,自己竟然一時間挪不動手,就隻好任由他這樣咬著。
楚辭瞪著黑沉沉的眼睛,嘴裡還咬著他的手指,活像個鼓著腮幫子的小鬆鼠,西澤爾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說,你能不能先給我放開?”
楚辭這才如夢初醒般張開了牙齒,西澤爾拿回自己的手一看,上麵布著兩排深深的壓印,還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對不起……”楚辭低聲道,“對不起。”
“你怎麼還咬人啊?”西澤爾笑著問,“不就是一會沒找到你,這麼生氣?”
“一會?”楚辭抬高了聲音,“一會!”
“好好好,不是一會,”西澤爾抬手去摸他的頭,卻被他一偏頭躲了過去,西澤爾隻好收回手,“是我的錯,怪我沒有抓住你。”
楚辭看了他一眼,沉默著不吭聲。
“怎麼了?”西澤爾低下頭去問他。
“沒事,”楚辭揉了揉眼睛,“你的手疼嗎?”
西澤爾故意道:“挺疼的。”
楚辭頓了一下,又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咬你的,我隻是以為……”
他的聲音低微下去:“我以為我在做夢。”
“你做過這麼真實的夢?”
“也許吧。”
楚辭說著站起身來,在自己的各個口袋裡開始找,找了半天終於找出一個創口貼,扯開貼在西澤爾的手指上自己剛才咬過的位置。
貼好之後他收回手,手背在身後背了一會,忽然抬起頭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這個問題是不是有點過分了?”西澤爾看著他,“林楚辭,就算生氣也不能這樣。”
“哦。”
楚辭嚅囁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些彆的,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西澤爾問:“臉上傷怎麼回事?”
“就是,可能掉下來的時候砸到了?”
楚辭抬手要去摸,西澤爾眼疾手快的抓住他的手腕:“傷口沒有清理,不要摸。”
“哦……”
西澤爾忽然覺得這家夥好像有些乖得過頭了,不禁道:“你是不是又惹什麼事了?”
“啊?”楚辭撓了撓腦袋,“沒有吧……”
“真沒有?”
“啊,我也不知道。”
西澤爾搖了搖頭,隻好道:“頭還暈嗎?”
“還好。”
“那要不要再休息一會?”
“都行……”
西澤爾奇怪道:“你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
楚辭比他還奇怪:“我不是一直都挺好說話的嗎?”
西澤爾噎了一下,喃喃道:“我總感覺你平時好像不嗆我兩句不開心似的……”
楚辭眼睛裡的光逐漸黯淡下去,低低道:“我哪有。”
“好,”西澤爾揉了揉他的腦袋,“你沒有。休息好了告訴我,我們出發。”
楚辭抬起頭:“去哪裡啊?”
“你決定,”西澤爾溫和的道,“離開也可以,繼續走也可以,我聽你的。”
楚辭慢吞吞的答應了一聲,然後就低下頭去,似乎是在想接下來到底要何去何從,西澤爾笑道:“不過提前說,我可沒有力氣背你。”
“不用你背,我自己走。”楚辭嘟囔道,“我又不是沒長腿……”
他站起身將綁在小腿上的匕首重新整理,又將槍拿出來,彈出彈夾才發現,裡麵竟然隻剩下一顆子彈了。
“我的分你一半,我的彈夾還是滿的。”
西澤爾卸掉自己槍的彈夾,“邦邦邦”彈出四顆子彈遞給楚辭。
楚辭一言不發的接過來,裝進了自己的槍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