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爾再次醒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看見。
黑色沙丘起伏綿延, 像是凝固的波浪,一道一道漸行漸遠,直至與濃鬱的紅色天空相接。
他慢慢爬起來, 空曠闊大的靜寂之中, 隻有細碎砂礫從他衣服褶皺中滑落的輕微響動, 這聲音被無限放大, 在他耳邊回旋, 猶如轟鳴。
他想起來,他大概是做了一場夢。
夢裡他終於找到了楚辭, 可是夢醒之後, 什麼都沒有。
他搖了搖昏沉的腦袋,長途跋涉所造成的體能衰減已經影響到了他的意識, 他甚至覺得剛才所謂的遇到楚辭很有可能是他的大腦所產生的幻覺。可是不論是夢境還是幻覺,這都不是真實。
這是死亡的征兆。
西澤爾想繼續往前走, 可是精神力場中呈現一片混亂狀態,仿佛剛才砂礫滾路的嗡鳴並未停止, 在他的精神力場中不間斷的回響著。他知道這是精神力場感知和身體感官開始出現的混淆的緣故, 他的身體狀態已經非常糟糕, 水分在流失,精神意識混沌,也不知道他在這片沙漠已經行走了多久,還能不能走得出去。
沙丘上留下他的腳印, 他再回頭看時,那歪歪斜斜的腳印隻延伸出去一截很短的距離……腳印正在消失。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如果是以往他還會思考一二, 但是現在他沒有多餘的力氣, 哪怕隻是動一個念頭。隻走了一會, 他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這時候精神力場竟然清明了一瞬,而在那一瞬間之內,他仿佛感知到了明亮的、夢中幻影一般的極光。
幽幽螢火一樣迷離色彩,沒有邊際,綿延著、追逐著,像是一陣流動的風。
他知道,他再一次出現了幻覺。
因為這種感知狀態,是複合了楚辭的精神力場。
他再次使勁搖了搖腦袋,想將著幻覺驅逐出去,從混沌中找尋回一絲清醒,可是他的精神力場喧鬨著,在那片極光之中徜徉,無法解脫。西澤爾隻好收回了精神力場,他低著頭,看著地麵上的砂礫,盯得久了,那砂礫宛若生出了一圈一圈的紋理,在不斷的旋轉,令人眩暈。
在這裡,時間仿佛是凝固的。
他也不知道他已經在沙漠中走了多久,而距離他上次進食又過去了多久,因為缺水和疲憊,他已近感覺不到饑餓。他伸手摸向口袋,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塊臟兮兮壓縮能量塊,拆開錫紙包裝扔進嘴裡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不對。
剛才在口袋裡翻找的時候他將槍拿出來放在一邊,找到能量塊之後就又塞了回去,可是槍的重量……似乎不對?
他立刻將鉛彈槍掏了出來,彈出彈夾。
空了一半!
鉛彈槍的彈夾可以裝載八顆子彈,但是他記得很清楚,他的彈夾是滿的,現在卻隻剩下四顆。他慌亂的從地上爬起來,舉目遠望,可是周圍除了沙子什麼都沒有。
他又閉上眼睛,仔細的回憶了自己當時裝彈夾的過程,確認自己確實裝了八顆子彈進去無疑之後,他才慢慢地,將彈夾重新按了回去。裝滿的子彈少了一半,因為他在夢裡分給楚辭四顆。
那不是夢……
他真的遇見楚辭了。
那麼剛才的精神力場產生的複合,是不是也不是幻覺——
這個念頭出現的同時他的精神力場就張開出去,可是這一次,他沒有再感知到那抹極光。
“消失了?”西澤爾自言自語道,“怎麼會消失……”
他站直身體,再次整理自己的精神力場,嗡鳴聲依舊存在,但他卻不管不顧的往前走去。如果楚辭真的在附近,那麼他一定,必須找到他。
但他的體力隻能支撐他走出去一小段距離,後來他每走一會就要停下來休息,連視線都開始模糊,精神力場像是失去了星網信號的通訊頻道,充滿了無意義的雜亂電流聲。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前方有一塊焦黑的石頭,差點被那石頭絆倒。
這是他在沙漠中走了這麼久,第一次見到除了黑砂岩意外的東西。他的思緒模糊不堪,一會思考著,是否應該靠著這塊稀有的石頭休息幾分鐘,一會思考著,距離自己死亡還有多久。
據說人在死之前會走馬燈。
西澤爾想,不知道會在瀕死的幻象之中,看見什麼。
他抬起頭,在黑紅交接的地平線上,看見了一顆小白點。
他無法回憶起一分鐘之前那顆白點是否就已經存在,但是當他使勁的揉了揉乾澀的眼睛之後,白點依舊沒有消失。
他抬起仿佛灌了鉛的腿腳,朝白點的方向走了過去。
沙丘的坡度開始詭異的變得陡峭,他步履踉蹌,一不小心就從沙丘上滾了下去,視線中黑紅顛倒,緩和融化成霧蒙蒙的玄白一片,頭昏腦漲之中,他從地上爬了起來。
黑色沙漠仿佛進入了漩渦,漩渦之中,是一架巨大的白色星艦。
它已經墜毀了,隻餘下大半個殘破的軀體橫呈在沙漠的漩渦之中,周圍散落著蒼白的碎片,曾經是它的一部分,現在是它的墳墓,和祭品。
西澤爾莫名覺得這一幕無比熟悉,他仿佛在哪裡見到過——
古董號!
這是墜毀的古董號,他在劉正鋒的記憶中見過這架殘破的星艦,楚辭就是在這裡殺死了劉正鋒,而這裡,也就是他和楚辭想要去探索謎底的地方。
西澤爾莫名覺得楚辭就在這附近,他圍繞著殘破的艦體緩緩走了一圈,神情逐漸古怪起來,如果這架名為古董號的星艦是墜毀,那麼它保存的……也太完整了些。
碟部和甲板隻損毀了不到三分之一,對接艙門封閉著,旋梯歪七扭八,布滿鏽漬。
西澤爾展開精神力場去感知,可是他什麼都沒有感知到。
就仿佛……麵前的碩大星艦殘體並不存在一般。
他慢慢的走上了旋梯,幾百年前金屬驟然承載了重量,發出“吱呀吱呀”的危險聲響,西澤爾一步跨上最後一級,然後抬手,去擰了一下對接門的手動閥口。
可是出乎他預料的是,那扇古老陳舊的對接門竟然就這麼被他打開了。
可是門後卻是一團氤氳的黑暗。
像一個黑洞,門外的光一照進去,就仿佛被吞噬了一般,什麼都看不清楚。西澤爾在口袋裡找了半晌,沒有找到照明的東西,隻找到了兩把槍。
他想了想,朝著對接艙門的軸承上開了一槍,“砰”一聲悶響,金紅火花四射,門內的事物在這一瞬間之內被照亮,光明一閃即逝,西澤爾隻大概看見,門後似乎是一條走廊。他將槍緊緊的扣在手裡,往前走了一步。
僅僅隻是一步。
可他腳下踩到的卻仿佛不是地麵,而是雲朵,或者虛空的崖——他倏地墜落下去!
一直往下一直往下,到了某一刻終於落地,他掙紮著站起身來,黑暗的視界之中,仿佛切進來一縷光。西澤爾小心翼翼的朝著那光走過去,然後他發現,那光來自於一扇虛掩的門。他想走到那扇門跟前去,可是那門似乎距離他很遠,他不停地往前走,卻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越來越遠。
“砰”一聲悶響。
像是被誰推了一把,門悠悠然的開了,但那光似乎並不是自然光,而更像人工照明,大片的光明和黑暗銜接起來,西澤爾發誓,他從未見過像此刻眼前般,這樣神奇的景象。
他站在一條走廊的儘頭,可是這條走廊並非橫平豎直,而是首尾連接,像一條銜尾的蛇,在這裡,空間曲折、交疊、重合,走廊上的門扉錯落著,洞開的那扇門裡湧出白色光亮,將和它垂直成九十度的另外一扇門照亮。
那扇門裡傳來一陣“叮鈴哐啷”的響聲,細聽像是打鬥,可是這架在沙漠中沉寂了幾百年的墜毀星艦裡,怎麼可能有人?
西澤爾再次嘗試走向那扇有光的門,卻依舊無法抵達。
接著,和透著光亮的門垂直的門也開了,一道人影奔逃出來,衝入了有光的門裡,這一刹那,白光像是溶溶的雪,照亮了那人輪廓精致秀氣的側臉,還橫著三道血口擦傷。
“楚辭!!!”
西澤爾伸出手,朝著那扇門奔過去,可是那扇近在眼前的門卻又仿佛遠在彼岸,他永遠無法到達。
又一道人影大步走了過去,追著楚辭進入到那扇有光亮的門中。
西澤爾一瞬間認出來,那是劉正鋒。
“林楚辭——”
可是他的聲音就像是被隔絕在了另外一個世界,隻有他自己可以聽到。
又一道光亮切割進來,西澤爾看見了第三道門,這三道門互相垂直著,就像是搭起來的積木,可是門開後內裡卻另有乾坤。西澤爾又往前走了一段,正好可以看見,那扇門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個古老的石英鐘表。
石英鐘表的已經壞了,指針總是在同一個時間區域內來回跳動。
第二扇門忽然被推開,楚辭從裡麵飛快的跑出來,投身進入了第一扇門。
而就這這時候,西澤爾腳下的地麵就像是轉動了某種齒輪,忽然顛倒過來,他整個人也就跟著顛倒過來,頭朝著虛空再次墜落下去。
他口袋裡的東西也跟著掉了出去,可是不管是他,還是他掉落出去的東西在這一刻都仿佛變慢了,他清楚地看見走廊上那三扇門也開始變動,門內的景象也跟著開始變換,就像是一個被轉動的萬花筒,或者場景嵌套的擺件,擰轉開關時,裡麵的場景就會隨之改變。
西澤爾又落回了地麵上。
他站起身來,卻看見剛才從自己口袋裡掉落出去的東西,一把鉛彈槍、一把電磁脈衝槍、團成一團的壓縮能量塊包裝錫紙、壞掉的機械手表等等全都落在了第二道門和第三道門,而門口的景象旋轉停止的一刻,那把電磁脈衝槍正好掉進了第三道門石英鐘表之下擺放著的,桌邊敞開一條縫隙的抽屜裡。
西澤爾的目光驟然一凝,他明明過不去走廊的門口,可是為什麼剛才從他口袋裡落出去的東西卻竟然掉進了房間裡?
難道是因為剛才的場景變換?
第一扇門再次被推開,楚辭從裡麵走了出來。
劉正鋒不知所蹤,他回過頭,看向了走廊儘頭。
“楚辭?”
“楚辭!”
“楚辭——”
西澤爾又叫了幾聲,從聲嘶力竭的喊叫到無奈的、痛苦的微弱。
楚辭若有所感般,朝著走廊儘頭走了過去。
一步,兩步,三步——
“林楚辭……”
西澤爾的聲音因為呐喊而沙啞,他的眼睛逐漸紅了起來,他伸出手,幾乎與緩慢的走過來的楚辭隻有很短的距離,可是他卻什麼都觸碰不到。
咚!
悶響聲傳來,楚辭立刻後退,躲進了第一扇門裡。
西澤爾連忙爬起來揉了揉眼睛,等待再一次的場景變換。
他心中默數著,每六十下一停止,而當他數到第三十五分鐘的時候,環形走廊的場景再次變換,他毫無征兆的往下墜去,過了大概一分鐘又回到了平麵上,而這時,第三個房間的場景尚未轉換完畢,就在正準備跳過去的時候,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道輕柔的聲音:“最好不要讓他看見你。”
西澤爾驚了一跳,他立刻回頭,同時用力拽下防風服袖口的拉鏈鎖扣捏在手中。
“不要緊張,我是為了你好。”
他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一個男人。看上去很年輕,身形挺拔,很隨意的將外套披在肩膀上,那外套似乎很久了,袖口邊緣都有了白色的磨痕。他輪廓清瘦,神情卻很溫和,有一雙明光曜曜的深邃眼眸,猶如黑天星火。
“你是誰?”西澤爾警惕的道,“為什麼會在這?”
男人輕輕的歎了一聲,道:“你來了。”
西澤爾狐疑道:“你知道我要來?”
男人抬起星辰一般明亮的眸子,認真的道:“這個時候你應該說‘我來了’。”
西澤爾:“……???”
“我還以為,來的會是一位‘時間旅行者’。”男人修長的手指支著下巴,自顧自道,“可你似乎不是?你從哪個時代來?”
西澤爾覺得他說的每一個字自己都能聽懂,可是連在一起,卻好像什麼也聽不懂了。
男人笑了笑,道:“我換一個說法,現在是什麼紀元,多少年?”
西澤爾皺起了眉,卻還是道:“新曆,憲法紀年四十三年。”
“新曆應該是在銀河紀年之後,他們重新計算的時代年份,”男人道,“看來你真的不是。”
“什麼不是?”
“有意思,”男人興致盎然的道,“那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來這裡,又想得到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得到,”西澤爾眉頭深蹙,“我來這裡隻是為了探查某件事的真相而已。”
“什麼真相?”
“你到底是誰?”
“你來這裡,一定是因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移民星球、墜毀的星艦……而我就出現在這架星艦裡,”男人笑道,“你覺得,我應該是誰?”
西澤爾看著他,這一刻他腦海中思緒急轉,一個念頭驚電一般劈在了他的腦海中,可又被他下意識的否定,他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個男人:“你……你是——”
“請允許我介紹自己,”男人風度翩翩的行了一個古老禮節,“我叫阿瑞斯·l·白蘭,也許你聽過我的名字。”
“——當然,”西澤爾震驚的道,“我當然知道您的名字。”
“但我猜測,你所知道的隻是我名字的一部分,而非我的全名,”阿瑞斯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