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今天, 沈晝依舊有些不習慣首都星那如同水晶一般清澈透明的天穹,它純淨得毫無雜質,就連飄逸的雲漪也是經過精心設計和計算的, 呈現世間最完美的形狀。這讓沈晝想起,有一次去米貞家裡做客時看到的海洋生態模擬微縮景觀。
巨大的晶體材料鋼中,水麵透徹得可以看清底層的泥沙, 一群一群的五彩斑斕的遊魚在水底穿梭,模擬的珊瑚散發著朦朧的幽光, 時而有牡蠣張開圓潤的殼貝,吐出一個光影變換的泡泡。
很美, 但總也不真切, 像光影迷離背後的, 不可捉摸的夢境。
可是他已經三年沒有回過霧海了。每一次, 當他剛才生出要準備回家的念頭時, 就會有新的事情不斷湧過來,等他處理完,時間已然都溜走。最近一次回去的想法是在前天,還沒有等他向米貞請假, 米貞就先發製人,甩給他一件棘手的案子, 開庭日期就在最近。
聽說是臨近開庭當事人忽然提出更換辯護律師,並且點名道姓的要沈晝來為他出庭辯護,米貞調侃道:“我們沈大律師的名聲現如今已經傳到拘留所去了。”
“總有一天會傳遍整個宇宙。”米貞的助理律師何舒舒跟了一句。
她是個剛畢業不過一年的學生,聰穎敏銳, 出身優越卻肯吃苦, 和當年的沈晝一樣, 很得米貞青睞。
“海口不要誇的太大, ”沈晝笑道,“否則要是達不到,我豈不是很沒有麵子?”
“我聽小何說,你昨天已經去過安全局了?”米貞問道,“不是給你招了助理嗎,調檔這種跑腿的活還要自己做,你怎麼忙得過來?”
沈晝看了米貞的助理何舒舒一眼,道:“何副局長親自通訊過來,我敢不去?”
何舒舒笑意盈盈的道:“我爸爸聽說這件案子是我們沈律師承接,所以想見見他呢。”
“你呀,以後這種事情就不勞何局長親自出麵,”米貞雖然話語客套,神色卻明顯是愉悅的,“他什麼時候有時間,我們一起出去吃個飯就行了。”
“當然可以,”何舒舒似乎很高興,“我爸爸早就跟我說過想和米律、沈律一起吃個飯,那要不就這周末吧?我回去問問我爸爸時間,可以的話,我來安排?”
“我沒問題,”米貞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得看我們沈大律,他現在可比我忙。”
“周六可以,”沈晝道,“周末肯能要去一趟春秋星係,見一個證人。”
“是華林控股那件數據泄露的案子?”
沈晝點了點頭。
“你一個人跟兩件這麼複雜的大案……團隊人手還夠用嗎?不夠的話我把杜銳那邊的人給你調過去幾個。”
“可彆了,”沈晝擺手,“他的人我可不敢用。”
米貞無奈的搖了搖頭。
她離開斯奈特所的時候就盛名在外,自己獨立開所之後名聲更上一層樓,第一年接連幾個大案都贏得非常漂亮,現在她的新所雖然不能與斯奈特這樣的一方巨擘相提並論,但幾個合夥人帶領的團隊卻都是精英,這樣的團隊自然更適合首都星的圈子,譬如米貞的助理何舒舒,就是現任聯邦安全局副局長的千金。
何舒舒打了聲招呼就下班了,米貞望著她年輕窈窕的背影,壓低聲音問沈晝:“你不會真的看不出來吧?”
沈晝挑眉:“什麼?”
“那丫頭對你有意思。”米貞笑眯眯的道,“她還是太年輕了,心思都寫在臉上,一眼就能看出來。”
“還是你眼力毒。”
“你真的沒感覺到?”不等沈晝回答,米貞就漫然的道,“她父親說不定是調查局下一任局長,媽媽也是瓦藍得大學的教授,小何本人也是年輕漂亮,又很崇拜你,我麵試的時候人家可說了,就是因為你才來我們所麵試的。”
沈晝好笑道:“你是不是案子太少,都無聊得開始拉皮條了?”
他和米貞從一開始的上級領導到老師,再到同事、搭檔、合作夥伴、朋友,共事數年已然稱得上老友,米貞比他年長,私底下對他很好,是把他當做弟弟看待的,難免關心到他的私人問題。
“我都忙了大半輩子了,”米貞放鬆了姿態,靠在辦公椅上,“今年好不容易能稍微閒一點,你可不要詛咒我。”
“小何那是小孩子心性,”沈晝緩慢的道,“等她長大一些,見得多了,也就不會記得我是誰了。”
“這一點我可不同意啊,”米貞搖了搖頭,“正是因為年輕感情才純粹,等她到了我這個年紀,凡事總以利益為先,就沒意思了。況且你也還不到三十歲,沒比小何大多少……”
“那麼請問利益為先的米律師,”沈晝似笑非笑道,“撮合我和小何,對你有什麼賺頭?”
米貞噎了一下,半晌,沒好氣道:“你這懟人的功夫留到法庭上去吧!”
沈晝笑了說了“再見”,也走出了律所大門,他身後,“中恒”古樸低調的黃銅牌子在首都星傍晚如夢似幻的夕陽餘暉之下,劃過一抹流星般的光輝。
“我聽米貞那個意思,”沈晝一邊走一邊道,“何汝誠就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聯邦安全局局長。傑弗裡太平庸,上議院早就想把他換掉了。”
與他交談的隻有人工智能埃德溫:“是的,奧托·傑弗裡已經對外稱病將近一年,聯邦安全局的決策工作都是何汝誠和另外一位副局長處理。他已經在春秋星係的療養院待了四個月零十天。”
“中途沒有換過地方?”
“沒有。”
沈晝咂舌:“何汝誠背後這位的手段,真是非同一般呐。”
他懷疑奧托·傑弗裡被軟禁了起來,而何汝誠早年正是在基因控製局供職,五年前才平調過去,任對外情報科科長。基因控製局是穆什總統的舊部,可是現在何汝誠是否還效忠總統先生這件事還不確定,沈晝隻是猜測,何汝誠能在短短五年之內混到副局長的位置,現在更是成為了欽定的下一任局長,大概率背後有人提拔他往上爬。
何舒舒的簡曆是他專門挑出來“放”在米貞的信箱裡的,米貞果然將何舒舒招了進來,雖然中途出了點……小插曲,但他還是順理成章搭上了何汝誠這條線索。華林控股是聯邦安全局最大的合作商,這次數據泄露案件所造成的影響巨大,何汝誠麵臨上任出了這樣的岔子當然不敢懈怠,所以才會將他叫過去親自詢問。
沈晝承諾靳昀初會一直沿著趙潛蘭的線索調查下去,但這並不代表他會魯莽冒進,不論是叢林之心和聯邦安全局都像是長滿了眼睛的怪物,貿然插手進去,恐怕不等他調查出什麼,就先把自己的性命葬送了。
但好在,他一直都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他再次想起春秋星係那個證人。
沈晝忽然道:“傑弗裡的療養院在春秋星嗎?”
埃德溫已然知曉了他的用意,道:“聖勞倫斯療養院是全聯邦最安全、最昂貴的療養院之一,甚至比隼山監獄還要防備嚴密,許多大人物生病的時候都喜歡去那裡修養。”
“那就是進不去咯。”沈晝遺憾的道,他抬頭看了看逐漸暗下來的天空,第不知道多少次感慨,“聯邦真麻煩啊……”
“沈老師,你昨天還說,你是遵紀守法的聯邦公民。”埃德溫提醒。
沈晝不置可否,開著車彙入浮空立交橋長蛇一般的車流之中。
他一路上都在逼逼叨,人工智能並不會厭煩,甚至敬職敬責的回答了他所有問題。中恒所的年輕律師們私底下會一起八卦,米律師今天又換了一個多貴的包,杜律師昨天又和他女朋友吵架了,而風度翩翩、能力超群的沈律師喜歡自言自語,因為在升降梯間或者走廊上遇見他,總能看到他好像念念有詞。
但實際上,沈晝隻是在和埃德溫說話而已。
無怪乎楚辭嫌棄他,他這個人,思考的時候要說話,無聊的時候要說話,生氣的時候要說話,興奮的時候更是會說個沒完沒了,大部分時候他會克製,但是自從埃德溫跟著他來了中央星圈,他就像找到了命定的好夥伴。
簡直令人發指。
車子跳出空間場,沈晝問埃德溫:“小林不是說最近回來嗎,回來了沒有啊?”
“暫時沒有,”埃德溫道,“未來號在長亭走廊附近遇到了一隊意圖搶劫的星盜,據說阿特彌斯指揮官和穆赫蘭師長都同意反擊,然後他們順便就將這隊星盜殲滅了,未來正在將俘虜和罪犯押送往防區特戰隊。”
沈晝:“……”
“不愧是穆赫蘭,”他搖頭感歎,“恐怖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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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號又不是作戰星艦,怎麼還能‘順手’殲滅一隊星盜?你們怎麼想的。”
“也沒想什麼,”拉爾米勒奇不好意思的道,“就是看他們膽子實在太大,想教他們做人而已。不過您放心,我們沒有浪費能源和彈藥,隻是發射了幾枚近程炮彈。”
靳昀初哭笑不得:“我不是嫌你們浪費能源,就是沒想到你們都探索回來了,路上還出了這樣的事情。”
“這都是小問題,”拉爾米勒奇道,“靳總,我們估計要在戰區停留二到三天,未來號的碟部有一點小損傷,半天就能修複,等修好了我們再返回晴空星。”
“我看是你想去防區特戰隊吧?”靳昀初似笑非笑道。
“啊這,”拉爾米勒奇道,“程指揮官都邀請了,我們不去也不好意思……”
“去吧去吧,”靳昀初擺了擺手,“我批準了。”
“是!”拉爾米勒奇抬手敬禮,“謝謝靳總。”
防區特戰隊大概是每個邊防軍士兵都渴望的地方,西澤爾和拉爾米勒奇都曾在這裡供職,隻不過西澤爾待了三年之久,拉爾米勒奇卻隻待了不到一年。
“我們第一次見麵不就是在這?”拉爾米勒奇笑道,“還去比過一場模擬指揮,隻不過我不如你,輸了。”
“你不會忘了吧?”她挑眉。
西澤爾道:“記得。”
兩個人走過防區特戰隊空間站的小港口,遠處就是銀白色的星艦發射台和泊位,這裡的大氣層常年沒有氣溫變化,溫度偏低,說話的時候嗬出去一口氣,都是一陣張揚白霧。
“你找我有事?”西澤爾問,“沒有的話我回去了。”
拉爾米勒奇冷不防道:“林跟著程指揮官去星艦模擬艙了。”
西澤爾疑惑:“所以?”
“所以就算回去,他也不在。”
“我可以去星艦模擬艙找他。”
“……”
拉爾米勒奇忍不住道:“你還真是一分鐘都不願意讓他離開你的視野,就算這小孩是你家的,你也不能這樣啊。”
西澤爾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雖然沒有說話,但是拉爾米勒奇分明在他目光中看見了“你管得真寬”這幾個單詞。
拉爾米勒奇做了個“停止”的手勢,道:“我確實找你有事,兩件。”
“第一件,”她清了清嗓子,“雖然這次遠空探索任務提前結束了,但是你我都知道其中的原因,所以我也就不多贅述,我擔心的是我們回航之後的事情。”
西澤爾開門見山的問:“你想說什麼?”
“和你說話還真是一點都不用繞彎子……”拉爾米勒奇嘀咕了一句,隨即壓低了聲音道,“升職和授勳。”
西澤爾有些驚訝的看著她,倒是沒想到,拉爾米勒奇會來問自己。
他雖然已經接受了自己時間節點往前狂奔了三年,但有時候依舊會覺得,自己還是三十五師的師長,等到未來號回歸,他照舊會回到晴空星的軍部去。
“我沒有彆的意思,”拉爾米勒奇聳了聳肩,“畢竟這次星際探索任務原本是你的,我隻是臨時被拉過來的‘壯丁’。我那時候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沒想到你竟然真的去了銀河禁區?現在探索任務也算是完成了,隻是不能對外公布,我就是想找你打聽打聽,對接下來的去處有沒有什麼心理預期之類的……”
“我的任務,”西澤爾挑眉,“這是靳總告訴你的?”
“對。”
拉爾米勒奇大概知道深藍航線錯誤的秘密,但是不知道靳昀初怎麼告訴她的,她竟然也相信所謂“秘密任務”的說法。
西澤淡淡道:“耐心等不就好了?”
“果然是‘穆赫蘭式’回答。”
西澤爾目光冷淡的暼向她:“這種事你為什麼來問我?”
拉爾米勒奇聽出了他話裡隱含的意思——我和你不熟。
“喂,好歹也算是有一點交情了,你不用這樣吧?”拉爾米勒奇抱起手臂,無所謂道,“因為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這些,所以來問你,我也不會有心裡負擔。”
西澤爾問:“第二件事是什麼?”
“第二件事……”拉爾米勒奇饒了個彎子,最後側過臉頰,西澤爾下意識往後躲了一下,卻聽見她輕聲道,“我想追求白粵。”
西澤爾覺得更疑惑了:“這件事,似乎也不用問我?”
“我隻是告訴你一下,”拉爾米勒奇笑道,“畢竟白粵是你的副官,萬一你不同意她談戀愛呢?”
西澤爾道:“我不會乾涉她的個人生活。”
“那就好啦,那你以後要是在各種地方偶遇我,也不要驚訝。”
西澤爾忽然問:“白粵知道嗎?”
拉爾米勒奇:“知道什麼?”
“知道你喜歡她。”
“當然不知道,”拉爾米勒奇擺手,“她要是都知道了我還追求什麼?”
“那,祝你成功。”
“謝謝。”
西澤爾沉默了兩秒鐘,忽然又問:“你打算怎麼追?”
“誒?”拉爾米勒奇雖然心裡有些詫異他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卻還是道,“我的戰術是,投其所好、潛移默化,再裝裝可憐,她很好騙的,又心軟。”
西澤爾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再一次道:“祝你成功。”
他依舊和楚辭住在一起,隻是這時候楚辭正在通訊,結束後頭也不回道:“你不是被阿特彌斯指揮官叫走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她隻是問了兩句話。”
“哦,”楚辭沒注意到他麵上沉思的神情,自顧自繼續道,“我本來是想和程指揮官去星艦模擬艙,但是今天係統程序在維護,我就先回來了。”
西澤爾“嗯”了一聲,也沒有再說話。楚辭走過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想什麼呢,是不是阿特彌斯指揮官對你說了什麼?”
西澤爾抓住了他的手指,在空中停頓了一秒鐘,輕輕按下去,道:“她沒說什麼,就是問我,任務執行結束之後會調去哪裡。”
“會升職吧?”楚辭道,“比師長更高一級的軍官是什麼?”
“太多了。”西澤爾輕笑道,“我本來以為,我還能回三十五師,結果剛才回來的路上奈克希亞告訴我,張師長已經平調過去了,大概率納金斯會成為副師長。”
“那你呢?”
“還不知道,看元帥和靳總怎麼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