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抬起了頭。
原本被帽子遮掉一半,刻意化妝過的麵容清晰顯露出來,清潔工頓時卡殼,他緩緩皺起眉,警惕道:“你是誰?我從來沒有在船上見過你。”
“新來的檢修工。”楚辭說著將手中的電子筆遞給他,“我還想向你借一個東西。”
清潔工接過筆,道:“借什麼——你後麵是什麼東西?”
他說著站起身,扒開楚辭的肩膀就要去看走廊上的那一團黑糊糊的東西,還沒有看清,他抓在楚辭肩膀上的手就被按住,一道聲音在他耳邊清晰地道:“屍體。”
接著他就眼前一黑,軟綿綿地昏了過去。
楚辭將他放回了操作間的座椅上,順便補了一針麻醉藥劑,另外兩個保鏢也塞進去,他退出來,滑動門緩緩合上。
他一路無阻地進入了通道。
這條通道是由底艙通往甲板的唯一通道,楚辭一邊走一邊關注著終端上的時間變化,而星艦通道內部的氣流在逐漸加快,冷風撕扯著他的帽子和衣領——這是星艦即將準備降落的征兆。
他腳步加快,到了某一刻便奔跑起來——
隆!
巨大的聲響席卷過來,星艦頓時左搖右晃,通道頂上的照明忽閃忽滅,警報隨之而來。
楚辭飛快穿過最後一條通道,一路上並沒有遇見什麼人,因為星艦即將降落,除了卡隆的巡邏保鏢之外,其他工作人員都各就各位,等待落地。
可是現在,意外發生了。
等他快要到達艦橋時,廣播裡響起船長的聲音:“不要驚慌,隻是輪機過高,我們提前降落!”
“輪機工程師?輪機工程師呢,給我接輪機工程師!”
然後楚辭就聽見船長的聲音出現在他的通訊頻道裡:“輪機工程師,聽到馬上回複!”
他咳嗽了一聲,道:“我馬上到艦橋。”
船長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勃然大怒:“你去艦橋做什麼?!我不需要你去艦橋,我隻需要你他媽的把輪機溫度降下來——”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楚辭切斷了通訊頻道,他接入另外一個頻道,問:“艦橋現在有多少人?”
Neo道:“加上卡隆六個,其餘五個都是他的保鏢,沒有彆的人,很方便你動手。”
楚辭有些驚訝:“船長不在艦橋?”
“在船長艙室,”Neo停頓了一下,道,“是半個小時前卡隆讓他過去的。”
“有點不對,”楚辭微微皺眉,“星艦要降落,這個時候卡隆為什麼要讓船長回船長艙室?而且我剛才上來的時候,甲板通道還有人把守,底艙也有卡隆的人。”
“卡隆本人的態度呢?”
“從監控上看不出什麼來——等等,監控斷了!”
“怎麼回事?”
“有可能是輪機升溫影響了星艦上的網絡波段,”通訊頻道裡Neo的聲音變得不清晰起來,忽遠忽近,夾雜著刺啦的電流,“先不要動——埃德溫,從……備……信號源接入——”
楚辭依舊覺得哪裡不對,但是這個時候已經容不得他再過多思考,艦橋艙門就在他的麵前,他找出輪機工程師的ID卡,在門口的讀取器上刷了一下,艦橋艙門向兩邊緩緩滑開。
砰砰砰!
幾乎是艙門打開那一瞬間,槍彈爆炸聲接連響起,火花四射,楚辭反應極快地彎腰低頭,順勢往地上一滾,躲在了指揮台之後的座椅旁邊。
小型星艦哪怕配備再齊全,艦橋也不會有多大空間,這裡就隻有普通房間大小,加上各類儀器更顯擁擠。楚辭背靠著座椅邊緣,握緊手中槍的同時一低頭,看到地麵的血跡橫流肆虐,明顯是剛剛流下去的。
他目光凜然,看來在他進來之前這裡就發生了意外!
砰!
子彈打中了楚辭身後操作台,艙頂的照明暗下去幾快,艦橋瞬間昏暗下來,楚辭貓著腰換了個位置,精神力場中,小小的艦橋除了他之外隻剩三個人,和剛才Neo說的六個人相差甚遠,而現在通訊頻道裡隻剩下一片接連的嘈雜電流聲,他低頭看了一眼終端,信號時斷時續,跳躍不穩。
就在這時,有人緩慢地接近楚辭所在的位置,槍聲過後艦橋艙內隻剩下機械而空寂的警報聲,掩蓋了其他一切細微的響動。
那人距離楚辭還有不到兩米時,楚辭忽然直起身,將自己的上半身暴露在對方的視野之中,而在這不到一秒鐘的對視裡,誰的子彈更快就成了先決條件。
倒下去的是楚辭對麵的墨鏡黑衣人,而楚辭在一擊得手之後便又退回來了指揮台背後。他視線微斜,看見從自己臉頰上擦過,留下一道血痕最終釘入指揮台的子彈,輕微地皺了一下眉。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人就是複製人,因為剛才的瞬間裡,他在站起身的同時已經開槍,有自主意識的人在遇到這種情況下就算做好了赴死準備也會下意識地趨避,人對於求生是一種本能,但這個人沒有。
他已經看到了子彈,知道自己會被子彈擊中,但他依舊沒有放棄自己的位置,因為從他所站立的位置射出的子彈命中率更高。
他的眼中隻有目標和敵人,就像是一個被預先設置的機器。
放才一瞬間的驚變並沒有打破什麼,艦橋艙的警報聲還在繼續,中央光屏上閃著不祥的紅光,有那麼一刻,這裡陷入了奇怪的靜止,就像是時間忽然凝固,暴風天詭異地靜止。
但是隻有一刻。
這一刻過後,警報提醒的下半句還沒有講完,凝固的時間和突來的靜止即刻就被打破。
子彈爆炸的火花比屏幕上警示的紅光更刺眼,一連串的彈道或者彈痕在艙壁上綻開,千瘡百孔,此時艦橋除了楚辭之外隻剩兩人,如同兩隻逃竄的老鼠,在狹窄的洞穴裡凶狠撕鬥。
砰!
這是楚辭自進入艦橋之後開得第二槍,喪亡於他槍下的依舊是一個黑衣墨鏡殺手。
那殺手倒下之後,楚辭緩緩站起身,看見了自己此行的目標,威爾遜·卡隆。
無法推斷在楚辭進入艦橋之前這裡發生了什麼,但是卡隆形容恐怖,他背靠著操作儀器癱坐在地,半邊頭顱和臉頰上衝刷著瀑布般的血漿,糊得他麵容不清,神情卻猙獰可怕,小山般的身體堆積在一起,投下巨大的、血腥的影子。他手裡握著一把槍,槍管已經彎曲,但他依舊緊緊攥著,手臂微微顫抖。
“哈,活人?”看見楚辭,他發出一聲嘶啞而嘲諷地笑,“你又是誰,沒想到她還會派一個活人來跟著我。”
“她?”楚辭挑眉,“你的老板西赫女士?”
卡隆雖然看上去受了重傷,腦子卻異常清楚,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猜測是錯的,如同血河的臉上露出一個扭曲而陰森的笑容:“你不是,我已經多久沒有見到活人了……你是來殺我的!”
不等楚辭回答卡隆就哈哈大笑,他洞開的嘴裡湧出泛著泡沫的鮮血,牙齒、舌頭、嘴唇都浸透在血流之中,他巨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楚辭:“你知道她……你是來殺我的,沒關係,我馬上就要死了……你會成功的。”
他的舌頭像一條血紅的蛇,從嘴巴的洞穴裡探出來,舔舐了一下已經看不出形狀的嘴唇:“但你殺了我,你要為此付出代價——”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嘴唇還半張著,麵上的表情卻凝固住,就像是忽然被按下了暫停鍵。
楚辭的精神力侵入他的大腦,讀取了他的記憶。
他很少會主動去進入一個活人的精神世界,這並不好受,但是以威爾遜·卡隆現在的狀態,恐怕沒等訊問出三四五六來他就會失血過多而死,於是楚辭毫不猶豫地選了最簡單快捷的方法。
可是卡隆並不像看上去那麼清醒,如同他此時一團糟的身體,他的精神狀態也瀕臨崩塌,在淺層的精神世界,楚辭隻“看”到大片大片黑色的虛影,這些東西連接成網,交織成牢籠,將他囚禁其中。
再深入一些,就像是搖晃的大擺鐘,撞出人影瞳瞳,但也都是黑色的暗影,那一個一個的黑色人影,仿佛模糊而醜陋的剪紙小人兒,手腳相連,成了一串沒有儘頭的鎖鏈。
就像是他說的,他的記憶中,沒有“活人”。
然後楚辭“看”到了一片黑影中出現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白色影子。
接著記憶裡的內容就變了,卡隆變成了他自己,他躺在一張床上,眼睛忽而閉上,忽而睜開,於是他的精神世界晦暗閃爍,仿佛一隻熔斷了線路的燈。一瞬間他還清醒著,一瞬間他就失去了意識,墜入黑暗。
楚辭能感受到他的恐懼和掙紮,似乎墜入黑暗之後,他就永遠不會醒來。
轟!
現實世界的響動隱約傳來,楚辭立刻退出了卡隆的精神世界,星艦正在劇烈搖晃,中央大屏上的警報聲已經停了,剩餘一片忽閃忽滅的雪花紋。
卡隆驟然清醒,他像是溺水的人忽然浮出了水麵,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他的喉嚨裡發出“咳咳”的聲音,他像是剛從記憶中掙脫,眼中還殘留著驚恐,喃喃道“不……讓我活著,我不想變得和他們一樣……”
“什麼和他們一樣?‘他們’是誰!”
卡隆像是才聽見楚辭的詢問聲,他渾濁的眼珠緩緩動了動,看向旁邊血肉模糊的屍體:“他們……”
楚辭忽然明白了他剛才所說的“活人”是什麼意思。
複製人沒有思想,無法獨立思考,隻有一副皮囊軀殼,如同行屍走肉。
他揪起卡隆的衣領,問:“她控製了你們的思想?你,還有凜阪其他人。”
卡隆沒有回答,他的眼睛往上翻,隻剩下一片渾濁的、顫動的白。
楚辭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槍。
卡隆口中、額上鮮血還不斷地奔湧,但他肥壯的身體依在大屏幕下的操作台邊,卻不再動彈了。
最後那聲槍響過後,艦橋隻餘下時斷時續的警報聲,楚辭往後退了幾步,立刻轉身離開。
而就在艦橋的艙門閉上幾秒鐘後,明明已經死去的卡隆眼白抖動了幾下,眼眶中竟然又顯現出一點黑色的眼珠!
他的手,一隻熊掌般的、沾滿血液的手抬起來,仿佛用儘了全身的氣力,去攥住操作台的邊緣欄杆。他掙紮著爬起來,將自己的胸口卡在操作台邊,伸出手去,惡狠狠地按下了其中幾個按鈕。
這個動作讓他身上的血再一次漫流,而他被鮮血浸透,已經有幾分腫脹發青的臉頰抽搐著,露出一個鬼氣森森的笑容:
“誰都彆想……彆想好活,不管你是誰……”
卡隆的身體山崩般塌陷落下,堆在地麵上。他的眼珠再次往上翻,連最後怨毒憎恨的目光也消失了,他臉上唯一剩下的,是楚辭剛才殺死他時在他眉心留下的彈孔,那裡麵,透出一點金屬的寒光。
星艦沉重地顫了一下,接著艙內出現了極其強烈的失重感,剛走到一半的楚辭不得不抓住旁邊的扶手來穩住身形,星艦倒置,他懸浮在了空中,與此同時,他的左眼皮忽然重重跳了一下。
一種濃烈的不祥的感覺從心底湧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