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詢禮看了科洛一眼,說:“他不會介意的。”
“他不僅不會介意,”沈晝接過他遞過來的酒,和他手中的另一瓶輕輕碰了一下,叮鈴之聲清脆,在偌大空曠的吊唁廳回響,沈晝仰起頭,望著明亮的天花板,喃喃自語,“他還會說,多喝點,管夠。 ”
宋詢禮抿了一口瓶中的酒,忽而笑了笑:“對。”
但他們倆都默契的沒喝多少,因為科洛的葬禮定在明天,他們倆一大早都要忙碌起來。
過了淩晨,沈晝一遍一遍地看著走私團夥頭目死去時那段影像記錄,血在光屏裡潑濺開,一片刺目的紅。
宋詢禮去玩衛生間回來,詫異道:“還在看?”
“他的手好像有問題。”沈晝摸著下巴道,“你看,如果他是被逼到牆角的,手不可能在這個方向折斷。”
他說著給宋詢禮演示了一下,宋詢禮道:“但也有可能是他的手折斷之後才被逼到牆角的。”
“按照出血量來看,他的手臂上至少應該斷掉了一條血管。”
那人的右胳膊袖子全部被血液浸透,遠遠看去好像穿著一件紅色衣服。
“利器傷。”沈晝下定結論。
“但是打人者並沒有用利器,”宋詢禮跟著道,“他是個拳擊手,擅長的赤手空拳的搏擊。”
“所以死者衣服上沾染的血都集中在身前,是腹部遭受重擊後脾臟、腸胃破裂而吐出來的血,還有頭部碰撞之後的傷口,如果這樣的話他的四肢應該不會出現利器傷才對——”
沈晝的話語被終端通訊打斷。
“……馮司長?我在殯儀館……敏斯特南曲街道星辰路2382號。”
“怎麼了?”宋詢禮問。
“是馮司長,”沈晝挑眉,“他說有東西給我。”
半個小時後馮司長走進了吊唁廳,不知道是不是吊唁廳光線的緣故,馮司長的臉色看上去比白天更加灰敗,他一步一步挪到科洛的棺前,隻是瞟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他那水泥一般的嘴唇一開一合,僵硬地伸出手對沈晝道:“給你。”
他手裡放著一枚芯片。
“這是……”沈晝疑惑。
“是科洛非得要拿的那個東西,”馮司長低聲道,“我以為被他拿走了,沒想到他把東西藏在了檔案室裡,我找了一下午才找到。”
“他沒拿走?”沈晝緩緩皺起眉,心中疑惑,如果科洛沒有帶走芯片,那王斯語給他的芯片是從哪來的?
“他要是拿走了,估計現在你就見不到這東西了。”馮司長蒙昧的眼中流露出一點悲愴的感慨,“可是哪怕他沒拿,不也還是……”
沈晝立刻從口袋裡摸出一個芯片處理器將這枚芯片插了進去,不到一秒鐘就讀取完畢,終端投射出的光屏顯現出記錄詳細的表格。
“這是……”宋詢禮將表格往後劃了幾頁,“好像是一份通訊記錄?”
“對,似乎是,”沈晝繼續往下翻,“但是我記得Neo說過,隻有虛擬通訊ID才會顯示這樣的排列格式——後麵好像還有提貨記錄。”
每一項通訊記錄之後都關聯著一個地點和數目,看樣子這個虛擬通訊ID是走私團夥背後的指示者,而如果數目就是709鎮定劑的劑量的話,那麼走私團夥的每一個主要參與者都足以被判處死刑。
“可是你給我那張——”
沈晝閉了閉眼,聲音發沉:“這兩張芯片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走私團夥交易記錄,提貨接收和出售運送。如果我們能找到這個虛擬通訊ID背後是誰,憑借這兩張芯片就能定他的罪。”
他抬起手剛要將終端投射的光屏撤走,一低頭才看到自己的信箱裡有未讀訊息,是Neo一個小時前發過來的。
“什……”
他剛說了一個字,就像是電影裡的人物被按了暫停鍵一般,神情和動作都有瞬間定格。
下一秒他立刻連接了一條通訊給Neo。
“和王成翰長期保持聯係的是不是這個通訊ID?”沈晝不由分說地將剛才的表格傳輸給Neo,Neo看了一會,慢吞吞道,“是,另外一個經過破解後,和基因控製局局長辦公室的專線是同一個信號基站傳輸出來的。”
虛擬通訊ID背後的指示者,是王成翰。
“是基因控製局?”馮司長忽然出聲問。
“對,是基因控製局,”沈晝斷掉通訊,回過頭去看著馮司長,“昨天晚上基因控製局的人找過您對不對?”
馮司長拗著頭顱,他的聲音蒼老緩慢,一陣淒厲的風似的,幾乎聽不清了:“看守所有他們的人,科洛通訊那個副所長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了……”
沈晝問:“是局長辦公室的通訊嗎?”
馮司長愕然地看著沈晝,有些呆滯地點頭:“你,你怎麼知道?”
“也就是說,”沈晝平靜地道,“殺了科洛的,大概率是勃朗寧的人。”
馮司長意味不明地搖了搖頭,站起身:“該說的話都說了,我走了。”
他拖著慢騰騰的步子走到門口, 沈晝忍不住追問:“您不再看看科洛嗎?”
馮司長回過頭,混沌的眼眸中困著一粒細小的光點,他擺了擺手,道:“我見不得屍體。”
他又走了兩步,複道:“明天我會老早來的。”
科洛的葬禮,就在明天。
馮司長走後,沈晝的目光平平地移向科洛的棺材,他像是在自言自語:“殺你的是勃朗寧的人,那麼王成翰呢?他昨天晚上又去了什麼地方。”
他心中盤旋起另外一個問題,王斯語是怎麼從王成翰手中拿到芯片的,這個疑問就像是一把刀,在某種危險預感的邊緣來回搖晃。
宋詢禮驀然開口:“昨天晚上,基因控製局有人去過看守所。”
“他們去看看守所做什麼?”沈晝疑惑,“因為科洛給副所長的通訊驚動了他們?”
“不,不對,”宋詢禮道,“時間不對,科洛給副所長通訊的時候已經過了十點,但是獄警說,基因控製局的人十點前就去過。”
沈晝倏地一皺眉:“那個頭目是什麼時候死的——影像上的記錄好像是零點?”
宋詢禮找出影像重新播放:“對,零點十三分。”
“王成翰。”沈晝一個字一個字,極其緩慢地道,“也許,那枚芯片,是王成翰從看守所帶回來的。”
“可是這芯片最後落在了你手上,”宋詢禮疑惑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沈晝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手指在終端邊緣來回摩挲,隨即忽然敲了一條通訊出去。
通訊頻道裡的忙音像是寂靜之地的警報,但就在沈晝以為這次通訊將以失敗告終的時候,對麵忽然接聽了。
“王醫生,”沈晝輕微地、不易察覺地舒了一口氣,“我找到了走私集團的另外一張交易記錄芯片,就是我的朋友科洛拿回來的那張,我之前已經說過你父親不是殺害科洛的凶手,所以他們兩人拿走的芯片也不是同一張。
“科洛拿到的那張芯片裡有你父親的通訊記錄,他或許是走私集團的幕後指揮者。你給我的那張,應該是你父親從看守所的走私頭目那裡拿到的。這個頭目,據說昨天晚上因為和其他囚犯鬥毆而被打成重傷,不治身亡,屍體也緊急火化掉了。
“我打算將這兩張芯片,連同上次的證據,都轉交給杜賓德夫人。”
他說完,良久過去,王斯語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她道:“謝謝。”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聽起來真切了很多,就好像一個空虛的框架,忽然填充了些許實感。
沈晝最後問:“王醫生,你……沒有發生什麼事吧?”
王斯語道:“沒事。”
“她還是不肯說是怎樣從王成翰手裡拿到芯片的?”宋詢禮問。
沈晝點了下頭。
“王成翰不是什麼好人,”宋詢禮忖道,“但是王醫生畢竟是他的女兒,她那邊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王成翰會嗎?沈晝也不知道。
天亮了,殯儀館忙碌了起來,有司儀在,科洛又是孑然一人,他的葬禮再簡單不過。前來吊唁者三三兩兩,大都驚奇他年紀輕輕怎麼會忽然遭逢意外,繼而感喟世事無常,沈晝站在旁邊,像一尊雕像似的,無悲無喜。
接近中午的光景,葬禮上來了兩個讓沈晝預想不到的人,王斯語和杜賓德夫人。
不過一天未見,王斯語看上去比前天晚上還要神容憔悴,厚重的妝容都無法掩蓋,她的眼神好像破開了一個洞,嘩啦啦地刮過去寒冬臘月的冷風。
而杜賓德夫人比她稍好一些,隻是眼下青黑,顯然一夜未眠。
兩位女士先後走到靈堂跟前,沉默地獻花,鞠躬。
杜賓德夫人離開時經過沈晝身旁,側首輕聲對他道:“我會做些什麼。”
沈晝雙手交握在身前,目光眺著遠方,站得端直,就好像沒聽見她的話。
下午葬禮結束,沈晝留在殯儀館料理後續的事,宋詢禮先回了檢察院。
他沒有開車,也沒去找接駁車,一路走到了空軌站台。
他走出升降梯時,似乎剛好有一班列車到站,湧動的人潮熙熙攘攘而來,人頭攢動,各色的衣裳,各種的聲音彙聚成一條磅礴的河流,唯有宋詢禮,孤身一人,逆著他們的方向而去。
某一時刻,大家似乎都停下了,有人抬起了手臂上的終端,有人張望著空軌站的巨大曲麵屏,無數個冰藍色投影光屏從人群中升起,無數道杜賓德夫人的聲音彙聚成一道。
她站在台上,像一個舉著利劍的鬥士,麵對台下無數的記者,高聲道:“……我的丈夫,約翰·杜賓德,聯邦前任總統,死於基因控製局的謀殺!”
嘩然聲像是爆炸的彈藥在人群裡蔓延開,宋詢禮在原地停了幾秒鐘,就艱難地撥開人群繼續往前,踏上了空蕩蕩的、唯有他一人空軌車廂。
車廂壁內嵌的屏幕裡也傳出杜賓德夫人的聲音:“聯邦的法律並非虛設,凶手應當受到懲罰……”
宋詢禮回到檢察院,當他一步一步踏上檢察院門口象征著正義的高闊台階時,天氣忽然陰沉了下來,大雨瓢潑而下,他連忙跑了起來,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淋了幾滴雨。
辦公室的幾位同事也在討論剛才的記者發布會,檢察長急匆匆趕來,大力地拍了拍手道:“彆看了彆看了,一會開個會。”
他在走廊上遇見宋詢禮,壓低聲音道:“記者發布會看見了?走私的那個案子先放一放,看看上麵什麼意思……”
檢察長唏噓著搖頭:“真嚇人。”
宋詢禮看了他一眼,道:“我會按照正常流程調查起訴。”
檢察長遽然瞪大眼睛:“你瘋了?杜賓德夫人指控的可是基因控製局,你難道要去調查基因控製局嗎!”
宋詢禮道:“誰犯了罪,我就調查誰。”
檢察長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宋詢禮繼續道,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如果這件案子結束後我還活著,我會辭職。”
低下頭,他看見自己胸前彆著的白色花,剛才參加完科洛的葬禮,忘記摘了。那朵白花在人群中被擁擠得失去了原本的形狀,他忽然想起他和科洛的最後一次通訊。
如果當時他還能說話,他會說什麼?
而自己又會怎樣回答。
宋詢禮看著白花,在心裡說道,對不起……我沒我們當初說得那麼厲害,大概當不上檢察長了,但我一定會找到殺了你的凶手,把他送進監獄,為你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