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詢禮的目光如同一段浮木, 從凝滯的空氣中漂浮過去。他對蔣至昕道:“感謝您的證詞,您可以離開了。”
蔣至昕退出證人席,宋詢禮一直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 滑動門隻剩下一條平直的縫隙, 蔣至昕的背影也變成為蜘蛛網一般的線。門合上的最後一刻,蔣至昕的腳步似乎有所停留, 但是門關上了, 將她與法庭隔絕兩端。宋詢禮收回目光, 似乎不經意的暼過去,卻見拜厄·穆什似乎與他看向的是同一處。
蔣至昕方才有所停留, 是因為察覺到背後有人在凝視?宋詢禮不自覺地想,因為穆什的目光存在感如此之強烈, 他在辯方席位上, 時常讓宋詢禮忘記去觀察本案的嫌疑人對證詞的反應。
他到底為什麼要來……
宋詢禮平聲對書記員道:“請傳喚赫思惘先生, 他在本次案件發生時, 擔任基因控製局局長, 是勃朗寧先生的直屬上級。”
第二位證人赫思惘到庭。他看上去精神不佳,似乎大病初愈,身形乾癟瘦小, 如同一個泄了氣的氣球, 全無當年作為聯邦政要的氣勢。
站定後, 他一眼望見辯方席位上的拜厄·穆什,顯然大吃了一驚, 以至於整個宣誓的過程中目光都直勾勾地盯著穆什,隻是機械地複述著書記員的話。
“您是赫思惘先生?”
頭發花白的赫思惘乾巴巴道:“是。”
“您在憲曆三十八年擔任聯邦基因控製總局局長時,是否經曆過卡斯特星係,錫林星的基因異變事件?”
“是, 我記得,檢察官先生。”赫思惘將視線從拜厄·穆什臉上緩慢地挪移過來,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放在了宋詢禮的身上。
他拖長了聲音:“那不是一件小事,我的一位秘書在這次事件中殉職,勃朗寧總長也因此被停職。”
“殉職的秘書是否叫做斯嘉麗·簡?”
“是。”
“我們在基因控製局人事檔案部調取過她的檔案,記錄的殉職原因是外勤意外事故,您能否詳細解釋一下?”
“法官先生,”拜厄·穆什高聲道,“控方已經第二次詢問證人與此案無關的事實,請您提醒一二。”
宋詢禮立刻接上他的話:“穆什先生,我並不認為簡女士的殉職與此案無關。”
“其一,簡女士與勃朗寧先生共同出行那次外勤任務,她作為文職人員根本不需要參與清理異變體,並且勃朗寧先生的任務日誌上並沒有異變體侵入星艦的記錄,那麼她究竟是如何殉職的?其二,不僅是簡女士,殉職的五位特工死因也都沒有上報,他們的終端記錄也全部丟失,但是外勤特工的終端數據應該是實時傳輸的,星艦總控終端上一定會保留有這些數據,勃朗寧先生也未進行上報。
“是這樣嗎?赫思惘先生。”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宋詢禮轉向了赫思惘,而赫思惘輕微點頭,瞥了一下勃朗寧,哂然:“這就是當年勃朗寧先生被停職的原因之一。另外幾個原因包括但不限於,沒有按照規定上報星艦總控終端數據記載;沒有按照規定記錄並解釋殉職特工的死亡依據……
他的聲音陡然加重:“以及最重要的是,在對錫林星進行粒子炮投射時,完全沒有向總局彙報錫林星的病毒異變實際,在程序完全不合法、不合規的情況下,作出了毀滅整個星球的荒謬命令!”
赫思惘的證詞擲地有聲地砸在空曠浩大的法庭中央,最後一句起到了相當的震懾效果,以至於他說完後,法庭上產生了一瞬間寂靜。
直到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下極儘輕蔑的冷笑聲。
數道目光循著那笑聲追過去,最終停在了被告席,定格在勃朗寧嘲諷的麵孔上。
宋詢禮不卑不亢地道:“勃朗寧先生,如果您對證人的證詞有相反意見,或者有與證詞相左的證據,可以委托您的辯護人提出來。”
“法官先生,宋檢察官。”赫思惘高聲道,“我所做的證詞在基因控製局的工作日誌裡都想詳細記錄,隨時可以調取。”
法官做了個向下壓的手勢,和緩地道:“在庭審開始之前,宋檢察官就已經提交了這部分證據的調取申請。”
宋詢禮接著道:“法官先生,控方申請出示編號003的證據。”
法官衝書記員抬了一下手掌,書記員將基因控製局的工作日誌投在了法庭最上方的光屏上。日誌寫得非常簡單,一目了然的記載著當年勃朗寧被停職的原因,和剛才的證詞分毫不差。
“辯方,”法官換了一隻手倚靠在桌子上,“穆什先生,對於這份證據,您有無異議?”
拜厄·穆什道:“沒有。”
宋詢禮頷首,對法官道:“請傳喚卡斯特拉星係行政總督雷諾先生。”
……
“雷諾先生,請問在憲曆三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前後,錫林星是否有上報星球範圍內發生基因異變?”
“沒有……我接到傳票之後專門去查了當時的記錄,隻是一個大氣層故障記錄,但是星係政府派去的維修組因為輻射無法降落,就暫時返回——”
“請不要提供與本案事實無關的證詞,您隻需要回答宋檢察官剛才的問題,是,或者不是。”
“是,沒有上報。”
“辯方,有無異議?”
“沒有。”
……
“請傳喚編號0519扇區氣象監測總站負責人陳程先生。”
“陳程先生,請問憲曆三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前後,扇區總站對錫林星的氣象監測結果如何?”
“有輻射雨降落,評定為二級惡劣天氣。”
“憲曆三十八年九月十八日,總站除了氣候異常外,是否還監測到其他異常信號?”
“沒有。”
“辯方有無異議?”
“沒有異議,但是請恕我提醒,扇區氣象總站的監測儀器隻能監測到氣象異常,對基因異變信息波段或者其他異常信號波段並沒有任何效果。”
……
“法官先生,”宋詢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請傳喚最後一位證人,也是本案最關鍵的證人,林。”
書記員熟練地打開了通訊光屏:“本庭傳喚,林女士出庭作證。”
光將白色走廊分成了無數道重疊的褶皺,而這些光影重疊的褶皺壓縮在在二維畫麵裡,讓它生出幾分奇怪的扭曲,好像一道蟲蛹。遠處有一道人影漸漸走近,她走路速度很快,跳動的影子如同從巨型蟲蛹中逃脫出來一般,隻用幾秒鐘,就停在了法庭門口。
法庭的光屏上顯現出他的麵容,滑動門同時向著兩邊滑開,她的影子延伸進來。
那是一個身形消瘦的年輕人,和蔣至昕一樣也穿著灰色衣服,但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一般人很少有機會涉足刑事法庭,如蔣至昕,她樸素、忐忑,對論人自由與生死的審判庭有著天然的尊敬和畏懼。但這個年輕人卻平靜的可怕,她引人注視的美麗臉龐上沒有什麼表情,連一點細微的變化都沒有,如同寒冬深雪,安靜而冷,直到走上證人席,和約翰·勃朗寧正對上目光,她才眨了一下眼睛。
就像是露水花朵上的的蝴蝶震動了一下翅膀,她的眼中迸射出幽冷的亮光。
法官重複著剛才已經重複了數次的流程:“請證人將手放在法典上,進行宣誓。”
楚辭按著麵前的《聯邦憲.法》,道:“我向法庭宣誓,所做出的證詞皆為真實、公正,絕不隱瞞任何事實,絕不偏袒任何一方,如有違背,我願意接受法律懲罰。”
“林。”宋詢禮叫了他一聲,簡短而有力,開門見山、如刀般乾脆落下,“憲曆三十八年九月十五日,錫林星是否發生了基因異變?”
楚辭道:“是。”
“本次基因異變時間是偶發性還是病毒性?”
“偶發性。”
準確來說極有可能既不是偶發性也不是病毒性,楚辭在心裡道。
當時追殺西澤爾的是喬克雅的人,這些星盜和殺手頌布一樣受命於西赫女士,在卡斯特拉主衛三的站台,他們用誘發劑主導了站務員的基因異變,這讓人很難不懷疑,落水集的小乞丐是否也是藥物才導致的異變。
“請您描述,基因異變發生的準確時間、地點和您的所見所聞。”
“憲曆三十八年九月十五日……”
儘管已經腦海中重現過無數次,但記憶倒帶,再回想起那個昏暗、混亂的早晨時,楚辭仍有一種強烈的幻覺,仿佛自己一抬頭就能看見錫林破碎的天空和是絢爛而汙穢的極光。
“憲曆三十八年九月十五日”他重複了一句,“上午九時,錫林星第六街區五號街和第七街區花生大道交界處,落水集。”
楚辭的語氣極其平靜,幾乎不含任何情感,讓人覺得仿佛是機器在發聲,而他的目光,自從走進法庭後就一直盯著勃朗寧,勃朗寧也看著他,兩個人就這麼互相對視著,中間有暗流湧動。
“……異變發生在一個孩子身上,他的身體變得腫脹,頭部陷進身體裡,眼睛附近生長肉瘤,生長出最少三條觸手。”
和平安逸年代,有人一輩子都不會見到基因異變,基因異變成了一個曆史名詞,即使偶爾有新聞報道某地發生了基因異變,隻要未曾親眼所見,人們也會覺得災難距離自己很遠。
於是當楚辭將異變的情景說出來,哪怕隻是文字描述,法庭上的一眾人依舊感受到了這段話裡所蘊含殘酷,當人類變成畸形的怪物,當人類喪失引以為傲的理智和認知能力——
法庭上響起一陣唏噓,唯有控辯雙方對峙著,巋然不動。
咚!
法官敲下了法槌:“肅靜!”
他看向宋詢禮:“控方,請繼續發問。”
宋詢禮點了下頭,繼續道:“除了這起基因異變事件之外,錫林星還有沒有發生過其他基因異變?”
“我沒有看到。”
“‘沒有看到’的時間範圍是——”
“直到九月十八日下午三時。”
“在這——”
“是否可以認為,憲曆三十八年九月十八日下午三時是你離開錫林星的時間?”
宋詢禮的提問被拜厄·穆什打斷,但楚辭的目光卻未曾偏離半分,隻是道:“是的。”
“那麼我有些好奇,”拜厄·穆什的雙手交疊成塔的形狀,身體微微前傾,這一刻他目光中透出的壓迫感倍增,如同一道巨大的暗影般遮蓋下來,而他的聲音卻出奇的輕柔祥和,好像不是在法庭上發問,而是講故事,“我想在座各位,包括所有知曉這件事的聯邦公民都同樣好奇,錫林星已毀,憲曆三十八年您應該還隻是個孩子,是如何從這顆將要毀滅的星球死裡逃生呢?”
“我想宋檢察官應該不會反駁我。”拜厄·穆什慢條斯理地將剛才壓皺的襯衫袖口撫平,他低著頭,眸光卻從垂下的眼皮裡後暼向宋詢禮,“這個問題至關重要,關係到這孩子證詞的可信度。如果您見到了基因異變,那麼是如何在輻射雨天氣、星球大氣層損毀、街上還都是基因異變體的情況下,孤身一人離開錫林星的呢?”
法庭內的安靜再次被打破,陪審團成員相互竊竊私語,法官不得不有一次敲下法槌維持庭審秩序,而直到這時候,楚辭才將一直盯著勃朗寧的目光移開。
他看向了拜厄·穆什。
拜厄·穆什朝他抬了抬手,如果放在法庭之外,這將是一個象征著友好的邀請姿勢。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楚辭總覺得拜厄·穆什在觀察自己。就像久彆重逢,或者未曾相見但興趣濃厚,他深海一樣的藍色眼眸中帶著審視和興味,從楚辭走進法庭的那一刻起就打量著他。
而就在楚辭要張口的一刻,宋詢禮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在證人回答您的問題之前,穆什先生,請容許我糾正您剛才問題表述中的錯誤。”
楚辭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法官先生,”宋詢禮清晰地道,“我必須提出反對,辯方竟然將未認定事實作為向證人提問的引導詞,‘街道上都是基因異變體’這一表述實在有失偏頗,因為我們並不知道錫林星的基因異變到底是不是病毒性、有多大範圍、造成了如何損害。並且按照證人所提供的證詞,錫林星當時所發生的基因異變隻是很小範圍——”
“我們姑且不論基因異變的實際情況如何,”拜厄·穆什道,“當時錫林星的惡劣環境不可忽視,大氣層損壞、輻射雨不中斷、港口航線完全停運的情況下,一個未成年小孩,怎樣離開?”
“還是說,”他輕飄飄道,“這根本就是謊言?”
“穆什先生,”法官敲了敲桌子,“請圍繞事實和證人證詞發言,不要猜測。”
“抱歉。”穆什微微躬身,然後再次轉向楚辭,“請您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楚辭看著他道:“錫林星是邊境星球,星球上有很多走私船,就算官方港口航線停運,走私船也依舊可以發射。”
“也就是說,您是乘坐憲曆三十八年某一架從錫林星起飛的走私船,離開了錫林星,對嗎?”
“對。”
“由此產生我的第二個疑問,”拜厄·穆什步步緊逼地追問,“既然您不是獨自一人離開錫林星的,那麼,錫林這顆被毀滅的星球,是否還有其他幸存者?”
“我不清楚。”楚辭回答,“因為大氣層輻射影響,走私船升空後主控係統受到乾擾,進入宇宙時已經完全無法運轉,所有人都進了逃生艙逃跑,我所在的那個逃生艙最後被聯邦星艦‘鐘樓號’所捕撈救濟,鐘樓號將我們送到了斯托利亞空間站。”
宋詢禮接著他的話道:“法官先生,控方申請出示編號為004的證據,我們調取了當年斯托利亞空間站的進出港記錄,上麵詳細記載了‘鐘樓號’進入空間站港口的時間;以及編號為005的證據,證人李崇的書麵證詞,證明林是被鐘樓號救濟,以及在空間站生活了三個月零十一天。”
他和穆什對視著,繼續道:“如果您疑心林的身份,我在開庭前調取了林的基因環記錄,法官先生,控方申請出示編號為006的證據,以證明林的初始身份登記、基因編譯碼登記確實在錫林星,他是錫林星的合法居民。”
這幾份證據一一在空中的光屏上展示,一一佐證宋詢禮的鏗鏘有力的陳述。
拜厄·穆什笑著歎了一聲:“看來宋檢察官準備充分。”
宋詢禮平靜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您的身份卡信息似乎和基因環登記信息不太一致?”穆什問楚辭。
“我一開始是被斯托利亞的空間站的管理局的威爾遜·莫森調查員收養,但是憲曆三十九年一月,莫森調查員遭遇意外去世,當地兒童救濟站收養了我,後來又被現在的監護人沈晝先生收養。”
“很詳細。”拜厄·穆什雙手手掌合了一下,似乎是稱讚,“您幾乎解答了我所有的疑惑。”
他抬起頭看向法官:“但是法官先生,針對證人以上證詞,我還有幾點疑問,請允許我繼續發問。”
法官點頭:“這是您的權力,先生。”
“走私船解體後,是否有人和您登上同一架小逃生艦?”
“鐘樓號救濟您所在的逃生艦的坐標點是?因為我們都知道,鐘樓號作為聯邦一級公民星艦,它的慘案曾經震動聯邦,星艦上無人生還,現在再要求鐘樓號提供救濟記錄顯然不現實,因為它在事故中受到的損害極大,已經被處置了——我想這也是剛才宋檢察官沒有提供此類證據的原因,如果您還記得當時被救濟的坐標點,我們就可以與鐘樓號的航線就行比對。”
宋詢禮忍不住開口:“穆什先生,您是不是忘了當時林隻有十歲,他怎麼可能記得坐標?”
而穆什環視了一圈在坐的陪審團成員,悠悠然道:“這隻是我一句好心建議,畢竟這對控方有利。”
他衝著他們點了點頭,繼續問楚辭:“我的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您的身份卡信息與您的實際性彆不一致?”
楚辭冷淡地道:“因為我被收養前,兒童救濟站發生了一起惡性拐賣事件,他們把我和另一個女孩弄混了。”
“沒有想過更改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