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接收到極為震驚的信息時, 大腦可能會需要幾秒鐘才能反應過來。宋詢禮不知道坐在法庭之上的陪審團成員此時是何種心情,他隻知道,張誌和的證詞幻化成了如同電影字幕, 在他眼前來回滾動播放, 還是那種大寫加粗的字體,那些被他幻想出來的字塊重重砸在他的腦海裡,他努力地去分辨這這段話所蘊含的意思,去體會張誌和想要表達什麼——
……林殺過人?
僅憑某人的證人證言並不能判定被指控者的罪行,這需要有直接關聯、證明力完全、或許途徑合法真實的證據,關聯性、證明性、真實性缺一不可。
可是拜厄·穆什連藏匿於霧海的證人都能找到,他會不會還有其他證據?
不不不。
我為什麼要相信他說的?法庭上做偽證的家夥多了去了, 更何況這還是一個殺人犯,一個殺人犯話又有幾分可信度?
……他在霧海見過林?
可這又能證明什麼, 聯邦的法律主體從來都隻有聯邦公民,就算擴大解釋也不包含霧海人,並且聯邦沒有哪條法律條文規定公民不允許越過星域邊境線去往霧海, 更多隻是對聯邦公民的一種保護而已, 因為霧海的社會環境極其糟糕。
拜厄·穆什找來這樣的證人, 提出這樣的證詞是想證明什麼?
退一萬步講,就算林真的殺過人, 但這與本案無關,就像穆什說的,汙點證人在聯邦法律中從來都是被允許存在的,他對本案的證詞依舊有效。
……林不是聯邦人?
這根本不可能。
他的基因環信息不可能造假。宋詢禮想, 我親眼看著他的基因編譯碼證明基因控製局的機器中印刷出來,如果林不是聯邦人,那豈不說明基因控製局的記錄有誤?
所有念頭都在幾秒鐘內紛陳, 然後在宋詢禮抬起眼眸那一瞬間如湮塵消散,像是撥開了一層雲霧,宋詢禮冷然道:“張先生,和本案無關的指控請另行提出,另外容我提醒您一句,指控一位聯邦公民殺人,您的證人證言充其量隻是間接證據,如果沒有直接證據,者很有可能構成誣告罪。
“以及——”
“法官先生,請容許我打斷控方的提問,”拜厄·穆什往後退了一步,微笑道:“控方將林先生稱為‘聯邦公民’,而證人剛才已經說過,林先生並非聯邦公民,而是霧海人——”
“也請容許我提醒您,穆什先生。”宋詢禮站起身,語氣淩厲,“在上次開庭時,我所展示的編號為006的證據已經證明過,林是錫林星登記的聯邦合法公民!”
拜厄·穆什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意味深長,他的嘴角噙起笑容,漸漸地,那笑意似乎加重了幾分,如同生長在木頭上的紋理,奇形怪狀,沒有規律。
宋詢禮聽見他再次開口,聲音平和,帶著一種詭異的悲憫:“法官先生,辯方申請傳喚第二位證人。”
他唇角的笑容還在擴大,似乎成了不可控製的姿態,直到變成了癲狂的弧度,仿佛馬上就要仰頭大笑出聲,但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柔和,這讓他整張臉、整個人都產生了一種詭異的割裂感,就好像冷靜的聲音之下、優雅的舉止之下、妥帖的西裝之下,關著一個瘋狂肆虐的怪物。
“這位證人的名字叫做——傑奎琳·穆赫蘭。”
旁聽席位上的楚辭“噌”地站了起來。
他與拜厄·穆什之間相隔數米遠,而穆什是背對著他的,當他站起身的那一刻,穆什悠悠然地回過頭來。
兩相對視,目光如刀。
法官問道:“林先生,您有什麼疑問嗎?”
“沒有,”楚辭按著座椅扶手,緩慢地坐了回去,“法官先生。”
拜厄·穆什微笑著催促書記員:“煩請傳喚證人穆赫蘭女士。”
白色走廊上在再次出現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隻幾秒鐘,人影就完全顯現在光屏中。
那是一張久未見天日的麵容,她看上去和放在穆赫蘭家書房櫃子裡的那些幾十年前的照片全無二致。黑色的頭發整整齊齊盤在腦後,皮膚蒼白,臉上沒什麼多餘表情,而那雙深沉的綠色眼睛,猶如掩埋了千萬年的森林,霧氣縈繞,難以窺見她眼底的情緒,又或者,她的身體裡根本就不存在情緒這東西。
張誌和被帶到了一旁,他瑟瑟縮縮地看了傑奎琳一眼,比剛才更加畏懼地埋下頭去。
“啟示錄”事件已經過去了數十年。
而哪怕在當時,這件事所涉及到的人名字也被作為最高機密,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忽然出現在法庭的這個女人是誰,除了她的姓氏,他們對她一無所知。
不僅僅是陪審團成員,連法官都皺起了眉頭。如果說總統先生親自為被告辯護這件事荒誕中還隱隱透出些勉強的合理,畢竟大家都知道總統先生曾任基因控製局局長,被告勃朗寧好是他的老部下。但是從辯方的第一個證人出席開始,庭審就走向了未知的方向,作為本次庭審的法官,他清晰的感覺到法槌上的權柄正在一點一點從他手中流失,這種感覺,名為失控。
在傑奎琳·穆赫蘭踏上證人席位的那一刹那,這場庭審已然完全失控。
而那個忽然出現的、麵容冷漠地女人,已經站在法典前語速飛快地宣誓完畢。
有人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一片混沌的寂靜之中,法官亦未開口,庭審卻奇跡般地接續進行,猶如一場盛大的舞台劇。
“傑奎琳·穆赫蘭女士。”
拜厄·穆什的聲音如同唱歌般響起:
“請問您是否是聯邦公民?”
“是。”
“您的身份是?”
“聯邦第一科學研究院研究員,某保密實驗室負責人。”
“請問,”穆什抬手向後一指,正是楚辭的方向,“您是否認識本案另一位關鍵證人,林?”
傑奎琳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她扭頭的動作仿佛被慢放,而漠然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點笑意,又或者不能稱之為“笑”,她的嘴唇抿著,唇角勾起,可是眼眸裡迸發出來的光卻極致冰冷,像是被嚴寒忽然席卷,奔流的河水層層凍結,從她眼底生出一簇一簇的冰淩,直直地朝著楚辭刺過去。
而她的眼眶微微繃大,那些冰淩嘩啦啦地墜落,露出她掩藏著的、猙獰的、興奮的爪牙。
她看著楚辭,嘴唇輕微嚅囁,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她說:
“我找到你了,親愛的孩子。”
一股電流般的寒栗從楚辭後背上躥起,穿透脊髓,直達大腦!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驟然攥緊,手背上青筋暴起,骨節泛紅,輕微顫抖。西澤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將他蜷縮的手指用力掰開,可是手心裡已經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
“西赫女士……”
“什麼?”西澤爾問。
楚辭緊緊地咬著牙,聲音從牙齒縫隙間的氣流中一個字一個字崩出來:“她就是,西,赫,女,士。”
西澤爾神情冷肅,他捏緊楚辭的手:“就算她是又怎麼樣?這裡是聯邦。”
她是來找我的。
楚辭在心裡說道,聯邦的新聞一定傳到了霧海,她知道了我沒有死在占星城無人區的實驗基地,她也知道了我和老林的關係,她也知道了我非尋常的精神力……
一直以來猜測在這一刻得到證實。
他應該就是老林叛逃時在叢林之心帶出來的那個實驗樣本,否則怎麼解釋他異於常人的身體和精神力?
還有最初時,埃德溫“非人”的斷言。
她就是西赫女士,她來找她的實驗樣本了!
楚辭一隻手被西澤爾握著,另一隻手慢慢放進了身側的口袋裡。而傑奎琳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滿意,鋒利的薄唇調整成一條有弧度的線,但依舊不能稱之為笑容,她身上帶著一種顯著的分離感,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她看著楚辭的目光,也不像是在打量一個人,而是在端詳物品,是托在手中,以欣喜的、富有成就感的的視線去評的心愛物品。
“我當然認識這孩子。”傑奎琳的語氣裡帶著一種詭異的親切,“他叫林對嗎?這個名字我很喜歡。”
宋詢禮提醒道:“法官先生,穆赫蘭女士證詞已經偏離本案事實。”
傑奎琳就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繼續道:“你們想知道什麼?我剛才說到哪——哦,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和他父親一模一樣,他的父親曾和我一樣,是叢林之心最頂尖的基因學家之一。”
法官不得不“咚咚”地敲著法槌:“穆赫蘭女士,本庭提醒,請您的證詞不要偏離本案事實!”
“穆什先生,如果您的證人一直如此,她的證詞證明力將降低!”
拜厄·穆什卻絲毫不在意似的揮了揮手:“法官先生,我們不妨聽聽這位女士接下來要說什麼。”
“哈?”傑奎琳露出嘲諷的神情,“我已經講得這麼清楚了,諸位還不明白?你們的腦子都是擺設嗎?”
“穆赫蘭女士,請注意您的言辭!”
“那麼,”傑奎琳慢吞吞地開口,用一種不可置信的厭煩語氣,“就讓我來為各位解釋解釋。”
“這孩子的父親,是叢林之心曾經最優秀的基因學家、生物機械工程學家和架構師,偽造基因環數據對他而言幾乎可以說是手到擒來,明白了嗎諸位?他的身份和基因數據都是假的!”
法庭之上一片嘩然。
陪審團成員齊刷刷地瞪大了眼睛,宋詢禮一步跨到證人席位對麵,和立在被告席旁邊的拜厄·穆什對麵,一時間氣氛劍拔弩張。
“穆赫蘭女士,僅憑您的個人證詞,”宋詢禮道,“恐怕無法證明林的身份真假。”
“哦?”
“聯邦《證據法》規定,如果僅有證人證言,那麼需要三人或三人以上的證詞才可以作為有效的直接證據。”
傑奎琳饒有興致地低下頭看了他一眼,眼風輕描淡寫地掃過去,拜厄·穆什開口接上他的話:“證據?法官先生,辯方請求出示本庭編號為007的證據,證明穆赫蘭女士所說的是事實。”
看得出來穆什在開庭之前完全沒有向法官說明證據的事情,書記員手忙腳亂地將那份證據介入進來,調試了好幾次才放好角度。
“請看,”穆什說道,“這是兩份基因編譯碼分析報告,一份來自於憲曆二十八年三四日降生於錫林星一名新生兒,他於出生三個月後夭折;而另外一份,則是林先生的基因編譯碼,相信在座各位都不清楚基因編譯碼如何解析,我們在此略去繁瑣的分析過程,隻說結果——
“那就是,林先生的基因編譯碼,和這位憲曆二十八年三月四日降生,又於憲曆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日夭折的嬰兒的基因編譯碼,隻相差了兩位字符!”
拜厄·穆什環視圍坐在圓形法庭周圍的陪審團成員:“法官先生,各位陪審團成員,沒有哪兩個聯邦公民的基因編譯碼會存在相連的、三位數以上相同字符,哪怕是同卵雙胞胎也不行,這是基因規則。”
“而我們還發現,這位降生於憲曆二十八年的新生兒在夭折後的第十七天,他的基因數據就被某人以極其高超的技術手段入侵當地基因控製局抹除,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組被修改過的基因數據,也就是我們此刻所見到的,林先生基因數據。”
“可惜,”拜厄·穆什搖了搖頭,十足惋惜地歎了一聲,可臉上的神情卻絕非如此,“基因控製總局被更換下來的上代總控終端如今還完好無損地放在地下倉庫裡,可憐的老家夥,它本來已經到了被處置的年紀,可惜適逢《基因法》修改,個人基因數據存放管控年限提高,它很不幸,又很幸運地被留了下來,於是,才有了諸位所看到的這份證據。”
“它能證明,林先生的基因數據是偽造,他根本就不是錫林星的公民……”
穆什回過頭看了一眼楚辭:“更不可能見過錫林星的基因異變。”
“他的證詞,極有可能構成偽證——”
“法官先生,”宋詢禮打斷了他,“辯方的推論已經脫離了證據,即使林的身份存疑,也並不能說明他沒有在錫林星生活過,他的證詞完全有效——”
“當然有效。”
拜厄·穆什迤迤然接著他的話說道:“可是您難道忘了——您剛才還以此來反駁我——隻有某人的證人證言,是無法定性一個事實的,必須得有更直接的證據,或者三個人或者三個人以上的證人證言才行。”
他緩緩地笑了起來:“林先生不是錫林星的公民,他的基因數據是完全偽造的,是他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是聯邦公民,僅有他的個人證詞不能證明他曾經在錫林星生活過,他本人的證詞將被排除,於是就隻剩下穆赫蘭先生的證詞。”
“這遠遠不夠。”
“或者您還有其他能夠證明林先生在錫林星生活過的證據?”
“就算他的基因數據真實性存疑,但是這份數據依舊屬於錫林星——”
“這毫無證明力,先生。”拜厄·穆什笑著搖了搖頭,“如果您非得要這麼說,恐怕一會法官先生就要提醒您偏離證據事實了。”
宋詢禮垂在身側的拳頭猛然攥緊。
沒有,沒有其他證人或者證據,也不可能存在其他在證人證據。錫林星已經毀了,除了楚辭和西澤爾無人生還,這顆星球的屍體還在冰冷宇宙中漂浮,卻無法證明它是被謀殺。
“法官先生,”拜厄·穆什回過頭,“我想本案的庭審環節,是否可以告一段落了?”
法官歎了一聲,對宋詢禮道:“控方,是否還需要對辯方證人進行發問?”
宋詢禮沉默良久,攥著的拳頭脫力一般緩緩鬆開,道:“不。”
“那麼本案庭審到此結束。”
咚!
法槌發出一聲空洞的悲鳴。
“下麵進入陪審團發問環節。”
法官清了清嗓子,念白一般道:“各位陪審團成員,你們全程參與了庭審,對本案的事實證據已經有了清晰、準確的認知。現在,請就本案案情,對控辯雙方進行發問。”
二十三位陪審團成員神色各異,卻都緘口不言,一片沉默。
“我們將等待三分鐘,如果沒有人發問,我們就進入下一環節。”
法官按下了審判席旁邊的倒計時,碩大的數字出現在法庭上空的光屏上,光線幽微,與法庭審判席上方象征著法製與公正的天平標誌交相輝映。
“五,四……二,一!”
“現在進入審判環節!”
不僅僅是陪審團成員,法官、書記員……所有人的神情都變得嚴肅起來,宋詢禮剛剛鬆開的手指再度攥起,他嘴唇緊抿,臉頰上的肌肉細微地抽動,似乎在忍耐著什麼。
“各位陪審團成員,”法官沉聲道,“對於本案的最終結果,你們是否得出了一致結論?”
坐在第二的一位年邁女士道:“我們是的。”
“那麼,你們最終裁定,約翰·勃朗寧是有罪,還是無罪?”
老年女士的眉骨重重壓了一下,最終道:“無罪。”
法庭上的空氣幾乎凝滯了一瞬。
法官的神情有些唏噓,他緩緩拿起法槌,最後一次敲下:
“本庭宣判,約翰·勃朗寧先生無罪!”
咚——
法官宣判的最後一個音節和法槌敲下的聲音重疊,似乎產生了奇異的共振,這種震動猶如水波紋,一圈一圈蕩漾開,在空曠的法庭上方,來回餘響。
庭審結束了。
約翰·勃朗寧被當庭釋放。
他走下了嫌疑人席位,拜厄·穆什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對他說了句什麼,他抬起頭來,越過重重攢動的人影,看向楚辭。
周圍的人都在起身離開,隻有他,坐在原地沒有動作。
勃朗寧笑了起來,咧開嘴角,露出雪白的、鋒利的牙齒,如同一直盯緊了獵物的惡狼。
楚辭在他綠幽幽的目光中起身,拂開西澤爾要拉住他的手,徑自走下旁聽席,一步一步,走到了勃朗寧的麵前。
這仿佛是他們第一次麵對麵說話。
在他身後,拜厄·穆什接聽了某個通訊後就匆匆離開,張誌和被法警帶走,不知去向,而傑奎琳·穆赫蘭遠遠看著,對著楚辭露出了滿意笑容。
“在今天之前,”勃朗寧忽然開口,“我很欣賞你,因為你足夠勇敢。”
楚辭巋然不動地抬了抬眼眸:“哦?”
“我今天才知道,你就是林的兒子,之前我一直以為你們隻是重名。”
勃朗寧舔了一下嘴唇,他的嘴角凝固著乾裂的死皮,嘴唇顏色很深,像是乾涸了的血。
“現在我知道了,”他慢騰騰地說著,“你的父親是我生平最憎恨的人,我做夢都想讓他死。”
“你已經得償所願了,不是嗎?”楚辭盯著他的眼睛,似乎能透過他的眼眶,穿越他的顱骨,鑽入他的大腦中,攫取出一些和老林相關的記憶。
“你不必用言語刺激我,”勃朗寧笑了起來,他的笑容裡充滿了肆無忌憚的惡意,“得意忘形是毛頭小子才會做的事,我這輩子都不會犯這種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