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幾十年後, 傑奎琳·穆赫蘭看上去和當年沒有分毫差彆,她在雨天離開家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記憶中陰鬱潮濕的雨霧氤氳,槍聲、背影和孤獨,出乎預料的結局……也許那並不是結局。
“如你所見, ”傑奎琳朝著她抬了抬手, “我回來了。”
她回來了……
這句話稀鬆平常, 卻又充滿震撼。
“你回來乾什麼?”穆赫蘭元帥甕聲甕氣地道, “研究委員會不打算對你追責了?”
傑奎琳慢慢道:“我以為幾十年過去, 人們已經忘記這件事了。”
“原來你還知道時間已近過去了幾十年?!”穆赫蘭元帥驟然抬高了聲音,雷鳴一般的餘音在空曠的休息室回響。
謝清伊如夢驚醒一般扯了扯丈夫的衣袖:“彆說了, 先回去吧。”
穆赫蘭元帥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冷的悶響, 轉身往門外走去,可是走了幾步後卻不見身後有動靜, 他回過頭, 擰著眉頭道:“你不回去?”
傑奎琳搖了搖頭:“我還有彆的事要處理。隻是剛才西澤爾非得攔著我, 說你們已經在趕來的路上, 我才稍作等候的。”
“你有什麼事?”
傑奎琳隻是微微笑著, 未作回答。
她的笑容讓謝清伊感到輕微的不適。一個小時前, 那段在第一刑事法庭的庭審直播已經傳遍了星網, 謝清伊在來的路上也看到了, 她本就對這件案子充滿了各種擔憂, 結果短短幾個小時內,失蹤的傑奎琳忽然出現、勃朗寧被宣判無罪、楚辭當庭殺了勃朗寧——這讓她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當年。
回到“啟示錄”計劃失敗、林叛逃出走、傑奎琳不知去向的當年。
那是一切混亂和謎團的伊始。
“你這麼麼多年, 究竟去了什麼地方?”謝清伊上前一步, 幾乎是無意識地抓住了傑奎琳的手,西澤爾跟著往前側身,想要阻止母親的動作, 傑奎琳卻擺了一下手,“放心,我不會傷害她的。”
謝清伊緊緊攥著她的手腕:“你到底去乾什麼了,啊?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不論你去做什麼,你就不能告訴我們一聲嗎?這麼多年,我們都以為,都以為——”
傑奎琳低下頭去看謝清伊和她交握的手臂,她的唇角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就仿佛了老式時鐘的秒針在顫動,但是刹那又恢複了原本的模樣,她的聲音冷酷而堅硬,如同灌注了一塊石膏:
“以為我死了?”
她輕輕拍了一下謝清伊的手背,然後動作強硬地將謝清伊握著她手腕的手拿開。
“那就當我死了吧。”她說。
謝清伊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至於我這些年去了哪,西澤爾應該大概都知道。”她偏過頭,看向一直站在謝清伊身旁的西澤爾,漫不經心道,“告訴他們吧,沒有關係。”
謝清伊盯著她,聲音發顫:“沒有關係?你連回去看看都不願意嗎,你的女兒艾黎卡還在等著你——”
“艾黎卡?”傑奎琳有一瞬間的疑惑,隨即恍然道,“那個失敗的殘次品,你們竟然還給她起了名字。”
穆赫蘭元帥震怒道:“你在胡說些什麼——”
“好了。”傑奎琳打斷了他的話,“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她漠然地轉過身,往門口走去。
“傑奎琳。”謝清伊輕聲叫了一下。
傑奎利停住腳步,卻並沒有回頭。
“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那個孩子。”傑奎琳平靜地道,“那個叫林楚辭的孩子。”
“你為什麼——”謝清伊的語氣裡充滿了不可置信,“你明知道他是林的兒子,為什麼還要……”
她忽然發現,有些話無法說出口。
傑奎琳像是不耐煩了,不再回答。
“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傑奎琳仿佛沒有聽見她最後一句話,她按開休息室的門徑自走了出去,白色衣服的背影,猶如一片深深埋葬的雪。
這也許真的是最後一次見到她,謝清伊茫然地想。
“先回去吧。”西澤爾摟著母親的肩膀,將她帶出了休息室。穆赫蘭元帥就跟在他們身後,卻始終沉默著,一直到回到家,他也沒有開口。
“艾黎卡?”
西澤爾訝然叫道,桐垣坐在餐桌旁,可她麵前什麼都沒有,她也沒有動,潔白的桌麵倒映出她秀麗絕倫的臉頰,遠看去好像一具精致的人偶。
“你什麼時候回來了的?”
桐垣的脖子緩慢地扭動過來,道:“剛才。”
她沒有說彆的什麼,但是西澤爾莫名就想起了剛才傑奎琳的話……失敗的……殘次品……
“你媽媽她,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處理。”謝清伊的聲音發乾,“你先去休息吧,等她忙完就會回來了。”
桐垣輕輕“嗯”了一聲,像一朵雲般漂上了樓。
“您要瞞著她?”西澤爾皺眉,“她……傑奎琳不會回來了。”
謝清伊苦笑:“你從小就有父母在身邊陪著,不會知道像她這樣的小孩子……”
她長長地歎了一聲:“雖然我們把艾黎卡當成親生女兒,可畢竟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她心裡其實一直都想要找到自己的爸爸媽媽。”
“她從小就太懂事了,懂事到總讓我覺得,她沒有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穆赫蘭元帥似乎接到了基地的通訊,一臉沉沉地神情站在窗戶旁。謝清伊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忽然抬起聲音叫道:“奧布林格,你通訊完了沒有?”
穆赫蘭元帥對著通訊屏幕說了句什麼結束了通訊,大步走過來,卻隻是沉默地看了妻子一眼,隨後搖了搖頭。
謝清伊今天第無數次歎氣:“這可怎麼辦才好……”
西澤爾有些疑惑地問:“你們在說什麼?”
謝清伊蹙起細致的眉,非常不讚同地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阿辭去了什麼地方?”
西澤爾沉默了數秒鐘,最後在母親擔憂的目光中搖了搖頭。
“那你一點也不著急嗎?”
“他能去什麼地方?”謝清伊喋喋不休地念叨著,“調查局肯定在到處抓他……他能躲到什麼地方去?你當時為什麼不拉住他,啊?就算他再生氣難過也不能……這太危險了!剛才你爸找人去拿敏斯特法院附近的城市監控,那個時間段都已經檢查過,完全沒有找到他的影子……”
“其他地方有消息嗎?”
穆赫蘭元帥沉聲道:“我已經讓舒白去聯係調查局了,但是現在還不知道那邊是什麼態度。這件事如果有總統先生參與,有可能會讓安全局接手……死得畢竟是基因控製局局長。”
西澤爾很少見到自己的母親會一口氣說出這麼一長段的話來。在他的印象裡,謝清伊永遠都是溫柔的、從容的,有時候也會生氣,但很少為了什麼事情急眼,暴露出無法控製的醜態,她是一個極其優雅雍容的女人。
“不會。”他忽然開口,穆赫蘭元帥和謝清伊的目光都轉了過來,定定的凝固在他臉上。
穆赫蘭元帥問:“什麼不會?”
西澤爾道:“這件事不會交給安全局,更大的概率,聯邦所有政府部門都不會參與,因為想要找到楚辭的是我的姑姑,您的妹妹,傑奎琳女士。”
穆赫蘭元帥和穆赫蘭夫人依舊滿臉疑惑,西澤爾停頓了一下,用安撫的語氣道:“不用擔心,楚辭不會有事的。”
“有誰在幫他?”穆赫蘭元帥道。
西澤爾微微搖了一下頭:“隻有他自己。”
“那你還——”
“庭審時,那個叫張誌和的證人說得都是真的。”西澤爾輕聲道。
穆赫蘭元帥和謝清伊沉默著,似乎一時間想不起來,那個名叫張誌和的證人到底說了什麼。
“林楚辭,他不是小孩子。他比你們想象的要勇敢得多,也要厲害得多。”西澤爾說著,不禁笑了一下,語氣裡還有些莫名的驕傲,“他說能做成的事情,就一定能成。”
穆赫蘭元帥似乎剛要開口,西澤爾又道:“另外,既然傑奎琳覺得讓你們知曉她的所作所為無所謂……”
“她從陸川號失蹤之後就去了霧海,這其中大概率是總統先生或者白蘭先生的手筆,否則她從哪裡來的資源在霧海繼續她的研究?”
“你是說,”穆赫蘭元帥驚駭地道,“‘啟示錄’計劃還在繼續?”
……
半個小時後,西澤爾離開了穆赫蘭宅,往沈晝家走去。
等到他的車子停在沈晝家的地下停車場時,沈晝剛好回來,正站在升降梯間門口,似乎正在等他。
“我就知道你要來。”
沈晝按下了升降梯按鈕,一邊卷起襯衫袖子,一邊道:“Neo剛才說小林已經和她約的走私販子碰過麵了,也已經拿走了她訂的東西。”
他手腕上橫亙著數道已經乾涸的血口,和襯衫袖子粘在一起,袖子剝離時帶走了一大片皮肉,血跡又重新滲了出來,沈晝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有心情開玩笑:“這樣,至少不用擔心小林餓死。”
而西澤爾問了一個和楚辭如出一轍的問題:“首都星也有走私販子?”
沈晝走出升降梯,基因鎖巨大的幽藍色“X”形光線從他臉上穿越過去,門自動打開,沈晝揶揄道:“就你還是首都星本地人,連這都不知道?”
Neo似乎在和誰通訊,見他們進來,通訊屏幕一閃而滅,隨後回過頭,冷冷地戳了忽然出現的兩人一眼。
沈晝舉起傷痕累累的雙手:“我可不是故意打攪你通訊的,我回來之前都給你報備過了。”
Neo沒有理會他,對西澤爾道:“你都回來了,傑奎琳·穆赫蘭人呢?”
“她去找楚辭了。”
Neo皺了一下鼻子,似乎很煩躁。她嘀咕道:“小林怎麼沒有順便把她也給殺了……”
“殺她有什麼用?”沈晝從櫃子裡翻找出醫藥箱,“說不定這是個複製人,而且誰知道她在霧海留了多少複製人的備份——西澤爾,幫我拿一下那個鑷子。”
西澤爾拿了尖嘴鑷子遞給沈晝,道:“我可能要回一趟北鬥星。”
“什麼時候?”
“越快越好。”
“你給靳總通訊了?”
“還沒有,但是總統先生和傑奎琳一起出現在法庭上,這不可能是巧合。”
“你先給靳總打聲招呼吧,我懷疑我們都要被帶去問詢。”
“你是說調查局會介入?”西澤爾挑眉,“我以為,這是總統先生給西赫女士開得便利通道,隻是為了讓她帶走楚辭。”
“這其中的緣由你我都清楚,但是外麵的人不清楚,在他們看來,小林槍殺勃朗寧,這依舊一樁震動聯邦的刑事大案,不亞於杜賓德總統被刺殺。”
“是嗎。”西澤爾不置可否。
“而且庭審的影像還被Neo捅出去了,這麼大的案子,就算走過場,調查局也應該要介入的。”
“那就希望他們動作快點。”西澤爾漫不經心地道。
“這種時候,怎麼可能快得起來?”沈晝笑了笑,道,“不過回來的路上我看了一眼星網,庭審的影像公布後,總統先生的民意指數出現了自從他上任以來前所未有的巨大波動,時而上升時而下降,說明這件事對他的支持率影響還是很大的。”
“這或許才是他不願意公開庭審直播的原因?”
“有的時候,輿論真是最好的武器……杜賓德夫人和小林在新聞發布會上的發言逼迫得他們不得不要給民眾一個交代,意圖暗度陳倉,結果反而弄巧成拙。”沈晝笑著搖了搖頭。
“拜厄·穆什……”他用自己纏著紗布的手敲了兩下下巴,“現在看來,這個人大有文章呐。”
“他的問題由我來調查,”西澤爾道,“我想陸川號的事故恐怕也和他脫不了乾係,暮元帥不會置之不顧的。”
“正有此意。”沈晝抬起手,剛想去拍他的肩膀,傷手在空中尷尬地停滯了兩秒鐘又收了回去,另外一隻手也有幾道血口,Neo嫌棄地看了他一會,拿起鑷子夾著一塊消毒棉給他清理,沈晝剛笑嘻嘻地要說什麼,下一秒神情劇變,連聲叫道:“輕輕輕輕點!”
“疼死你活該!”
“對了。”西澤爾忽地開口,“我已經告訴我父母,傑奎琳就是西赫女士。”
Neo去拿止血劑的手似乎滯了一下。
沈晝是歎了一聲,道:“這時候,想瞞也不瞞不住了吧。”
西澤爾道:“不,她希望我這麼做。”
“她什麼意思?”沈晝訝然道。
“我認為,這可能是一種,”西澤爾想了想,謹慎地道,“決裂的信號。”
他皺起眉,聲音很低:“她可能會為了某些目地而傷害他們,或者你們,或者任何阻礙她的人。”
“如果說拜厄·穆什還有可能被輿論逼迫,采取拖延戰術或者陽奉陰違……她一定不會,她一定會不擇手段。”
“真是個瘋子……”沈晝嘀咕道,“連自己的家人都不放過。”
Neo發出一聲嗤笑,將止血的膠布狠狠按在沈晝的傷口上,沈晝吱哇亂叫了一聲,含淚控訴:“我沒有惹過你!”
Neo收拾好藥箱,轉身去了臥室,隻留下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她哪來的家人。”
沈晝覷著西澤爾,下意識問道:“她在說誰?”
西澤爾自言自語般:“西赫女士……”
臥室的門在Neo身後閉合,她抬起手腕,終端上顯示已有數個未連接成功通訊,就在這一刻,又一個通訊連接申請彈出來,她按下了接聽,桐垣緊繃著的聲音立即傳來:“你為什麼又要斷掉我的通訊,我明明沒有說錯什麼!”
Neo似乎懶得理會她的無理取鬨,淡淡道:“剛才有事。”
桐垣的臉色並未緩和,質問道:“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禮子,你們為什麼不殺了那個女人?”
“我已近告訴過你,”Neo冷冷道,“殺她沒有意義,她有很多複製人。”
“或者,”她盯著通訊屏幕裡的桐垣,“你如果想殺她,大可以自己動手。”
桐垣卻沉默下去,半晌,她將自己床上的一個枕頭用力扔了出去,惡狠狠道:“她真該死,竟然都不回來看我一眼,還說我是失敗的殘次品!”
Neo這才抬了抬眼皮:“你從哪聽到的?”
“舅媽的終端——”
眼見著Neo的神情冷了幾分,桐垣揚起脖子,道:“我隻是知道他們今天要去見那個女人才在舅媽身上放了監聽器的。”
“現在去拿掉。”
桐垣的聲音弱下去:“已經拿掉了。”
“西澤爾說,她不在意讓穆赫蘭元帥夫婦知道她都做了什麼。”Neo停頓了一下,道,“她不會在乎的,但是你如果在乎,就保護好他們。”
桐垣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介於背上和得意之間的神情,像是在哭,又像是要笑,像是冰與火強行要交融,矛盾而奇怪。
“我會的。”她說。
通訊斷連,Neo大致搜索了一下埃德溫的位置,卻發現依舊無法定位,看來楚辭為了隱匿行蹤已經退出了星網。
她從臥室裡出來,西澤爾已經離開了,沈晝安詳地躺在沙發上,見她出來了,脖子才稍微動了動,猶如一條詐屍的鹹魚。
“今天晚上吃什麼?”沈晝問。
Neo道:“隨便。”
“卷卷蝦?”
“這是小林的最愛,不是我的。”
提起小林,兩個人就沉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