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晝緩緩地皺起了眉。
看樣子這個姑娘的病比他想的還要嚴重許多。按照他對桐垣的調查和推測,十幾歲就能以殘忍非常手段殺掉智光久讓的桐垣如果想殺掉小葵應該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就像她殺死那個叫約翰·普利的私家偵探一樣,但是她沒有。小葵是主動向桐垣請辭的,然後離開了首都星,對於桐垣監視她、殺死她之類的,大概率是她自己的臆想。
可問題在於,到底發生了什麼,會讓小葵留下如此之深的心理陰影?以至於她產生了幻覺,認為桐垣要殺了自己滅口?
而且,在小葵的幻想中,她是不是把桐垣想的太萬能了?在她的認知裡,桐垣應該隻是一個出身名門的女明星而已,但是小葵卻覺得不論自己躲得多遠,都無法逃脫桐垣的控製……
“我能知道,你為什麼要辭去桐垣小姐助理的工作嗎?”沈晝問道。
小葵咬著自己的嘴唇,一直咬得下唇發白,半晌,她忽然驚慌地道:“你是不是她派來監視我的?”
“我不是,”沈晝耐心解釋,“我隻是受到了杜賓德夫人的委托,來找你調查一些當年案發現場的細節。”
“我真的已經忘記了。”小葵臉色蒼白地道,“你去找彆人吧,我生病後記憶也出了問題,記不住事情。”
“好。”沈晝答應下來。
小葵似乎有些驚訝他竟然就此善罷甘休,有些狐疑地盯著他。
沈晝指了指剛才地給她的名片:“如果你有什麼要說的,輕隨時找我。”
他起身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問道:“對了,需不需要我幫你介紹精神分析師?我認識幾個很厲害的醫生。”
小葵猶豫了一下,搖頭:“不用了,謝謝。”
沈晝離開後不久,護士來給小葵打針,她卷起衣袖,細瘦蒼白的胳膊上滿是針孔,護士驚訝道:“小葵,你的注射劑也沒有這麼頻繁,怎麼針孔還沒有消下去?”
小葵支支吾吾道:“我,我是疤痕體質,傷疤很難消下去的……”
護士搖了搖頭,轉身又將一張病曆單調出來看了看,道:“下午記得去繳費,你上次交的住院費已經沒多少了。”
“啊,”小葵遲鈍地道,“又沒有了啊……”
護士離開病房,在門口遇見那個剛才去探望小葵的男人,驚訝道:“您沒走啊?”
沈晝點了下頭。
護士又道:“您是小葵的朋友?”
“不是,”沈晝道,“這是頭次見麵,我是個律師 ,受我的當時委托,來找她來了解一些情況。”
“她能有什麼事……”護士嘀咕。
“嗯?”
“哦,沒什麼。”護士露出職業的微笑,“我們不能泄露患者的隱私,抱歉。”
沈晝若有所思地離開。
回到旅店後,他打開一張空白的文檔,在上麵寫下小葵的名字,然後依次寫上“臆想症患者”、“藥物成癮患者”和“受到某特殊事件的影響”三條標簽。
小葵的病曆是埃德溫從當地的衛生係統中調取出來的,上麵對小葵的診斷是普通抑鬱症,病史一欄也空空如也,並沒有記錄她曾經有過藥物注射史。而沈晝之所以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為他發現小葵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給一個固定的賬戶付款,而那個賬戶的源頭是一個診所。
“看護士剛才的反應,她似乎並不知道小葵的藥物史,”沈晝自言自語,“可是按照付款記錄,她這幾年很有可能一直都沒有停止過私自用藥?”
“為什麼病曆上會沒有記錄呢……”
沈晝忽然一拍手,對埃德溫道:“通訊宋詢禮,快。”
通訊連接成功,宋詢禮一臉慍色:“沈晝,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周末?”
而沈晝根本不管他說了什麼,機關槍似的道:“你們公檢法檔案係統不都是共享的嗎?你快點幫我查一下,有沒有一個叫齊雅葵的人留有案底?”
宋詢禮認命地聽他差遣,登錄賬戶去檢索,但卻什麼都沒找到,板著臉搖頭:“沒有。”
沈晝陷入了沉思,幾秒鐘後又道:“那藥物戒斷檔案呢?”
“這個共享係統裡是查不到的,等我周一上班了去藥管所幫你問問。”
“不行,”沈晝斷然拒絕了他的提議,“你現在就幫我去問。”
宋詢禮深吸一口氣,忍耐道:“沈晝,我欠你的?”
沈晝立刻雙手合十,低聲下氣地開始乞求:“宋檢察官,求你幫幫我,幫幫我吧,這是這個案子的關鍵——”
“行了行了閉嘴。”宋詢禮沉著臉打斷了他,“我現在去,你趕緊閉嘴。”
他起身抓起外套出門,猶豫了一秒鐘又折回去,把沈晝讓他帶的那把槍放在了車裡。
聯邦藥物管理局檔案處。
“您好,我是敏斯特大區檢察院的檢察官宋詢禮,我想調取一份名叫齊雅葵的人的檔案。”
“調令有嗎?”
“周一補給您,文書處今天都休息了。”
“那你還工作啊……”檔案管理員打了個嗬欠,從機器人手中接過一塊芯片遞給宋詢禮,“隻有查閱權,要想複製的話得有調取令。”
宋詢禮將芯片插入一旁的讀取終端,檔案的內容逐漸顯現出來:
【齊雅葵……憲曆四十二年在瓦藍得星中心城藥物管理局和第三派出所下屬戒斷診療室接受戒斷治療…… 使用藥物……709號鎮定劑。】
宋詢禮目光一凝,立刻在通訊頻道對沈晝道:“她是709鎮定劑的癮性患者,憲曆四十二年在首都星的戒斷室接受過治療。”
“果然又是這個東西……”沈晝嘴唇抿了一下,隨即神情恢複平靜。
“憲曆四十二年,709鎮定劑。”宋詢禮敏銳地道,“她和杜賓德總統遇刺案有關係?”
“本來不確定,”沈晝說,“現在看來,確實有關係。”
他抬手揮散了麵前的文檔,大步離開旅店的房間,再次返回醫院。
小葵見到他震驚道:“你怎麼又回來——”
沈晝逼近她麵前,低聲道:“你會對709鎮定劑成癮,是不是和她有關?”
小葵的臉色“刷”地慘白下去,她張開了嘴,卻仿佛無法發聲一般,眼底流淌著恐懼的河流,馬上就要將她淹沒。
“你隻需要點頭或者搖頭。”
“我剛才說得對不對?”
半晌,小葵在痛苦和他壓迫的逼問中,點了點頭。
“在戴麗·杜賓德的生日宴會上?”
小葵點了點頭,接著又使勁搖頭,就像是要把脖子折斷似的。沈晝按住她的肩膀,往她手裡塞了一顆巧克力,道:“不要害怕,她不在這裡,她也乜有辦法殺你……隻要你告訴我當時發生了什麼,我可以想辦法幫你報仇。”
“報……仇?”小葵張開嘴,聲音模糊。
“對。你忘了,我是一個律師,我的工作就是將罪犯送上法庭,但前提是你得告訴我,她是罪犯嗎?”
小葵低下頭去剝手裡的巧克力,但是她的不停地顫抖,聲音也顫栗無比:“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做了什麼,所有人都暈過去了,她一開始也暈過去了,然後又醒來了,她給我注射了藥,但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她就出去了,我不知道她去做什麼了……”
沈晝眯了眯眼睛,三言兩語還原了當時的場景:“當天晚上,戴麗·杜賓德的生日宴會上,發生襲擊事件後,宴會廳所有賓客全都因為吸入了709鎮定劑而昏迷,但桐垣在裝暈,她發現你沒有完全昏迷後就給你注射了大劑量的709鎮定劑,然後離開了宴會廳,是這樣嗎?”
小葵惶恐地點了點頭。
“但按照你說的,當時你雖然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卻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你是如何分辨出來,給你注射藥物的就是她?”
“她的香水……”小葵聲音沙啞地道,“我後來還想起,她換掉的那件禮服上,有,有血。”
“什麼樣的血跡?”
“圓點的,好幾滴……就像,像是濺上去的,但不太容易發現,上麵還灑了咖啡。”
“那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以前,是個護士。”
“那件禮服後來去了什麼地方?”
小葵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沈晝默然地歎了一口氣,又道:“那你還記得什麼細節嗎?”
小葵再次搖頭。
“你對鎮定劑成癮,就是在那次之後?”
“嗯……”
……
沈晝離開哈勃主星的時候這一天已經過去了一半,中午十二時的光景,正是日光最明亮輝煌的時候。安全起見,他找人將小葵送去了彆的星球,桐垣並未意識到當時的小葵認出了她,大概一時半會也想不起來自己曾經的助理當下會是什麼境遇。
幾乎可以確定桐垣參與了杜賓德總統的刺殺,但她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又出於什麼用意,卻依舊是一團迷霧。
現有證據表明其他兩個直接參與者,約翰·勃朗寧和王成翰都已經死亡,如果想要獲知杜賓德總統被刺殺的真相,目前看來,隻能從桐垣身上入手。
半個小時後,他登上了返回哈勃主星的星艦。
座位旁邊的舷窗裡,雲層和藍天不斷下降,最後變成了漂浮的白色細絲,沈晝驀然地想,不知道小林成功從首都星逃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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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後星艦將跳出蟲洞,請各單位注意,一小時後星艦將跳出蟲洞。”
廣播裡柔和的女聲提醒著星艦的進程,躲在貨倉一個集裝箱內的楚辭驀然睜開了眼睛。
星艦已經航行了十二個小時,這十二個小時裡他躲在集裝箱內一動不動,直到剛才聽見廣播說即將跳出蟲洞。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腕,發現手臂上的傷口已經結了痂,肩膀上的傷似乎也沒有那麼疼了。
按照馮司長的安排,他應該登上調查局的采購星艦,然後降落於謝菲留斯星,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追擊者再一次獲知了他的行蹤,他不得不一邊和他們纏鬥,最後隨機躲進了一個集裝箱裡,幸好集裝箱裝進星艦貨倉後不久星艦就起飛了,否則指不定他會不會再次被發現。
但讓他擔心的是,如果他的位置暴露了,那麼送他過來的馮司長和宋詢禮會不會處境堪憂?他最後離開的時候讓宋詢禮去找沈晝,也不知道他去了沒有…… 但是他現在無法使用終端,更沒有辦法聯係他們,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想辦法趕緊回到霧海去。
隻是他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家乘坐的這架星艦會在哪裡降落,他也不能確定這架星艦上有沒有追擊者,等到星艦跳出蟲洞之後,他從集裝箱裡鑽了出來,黑洞洞的貨倉中隻有安全指引標誌閃著微微熒光,楚辭找到了艙門,但卻並沒有出去,他在等,等到星艦降落之後。
可他還沒等到星艦降落指引,警報反倒先響了起來,中控係統的提示音柔和而冰冷地提示:
“警報,前方遇到隕石雨。警報,前方遇到隕石雨。”
楚辭苦笑一聲,心想自己不至於這麼倒黴吧,好不容易從西赫女士手裡逃脫出首都星,結果路上又遇到隕石雨?
好吧,自己的運氣好像一直都不怎麼好。
他不得不從貨艙裡出去,路上經過某個清潔間,他從裡麵找出一套清潔人員的製服換上,將帽簷壓低,跟著零星出現的船員往逃生艙跑去。星艦在航行過程中如果遭遇惡劣宇宙天氣,一般程度的都會改變航線進行躲避,但如果到了雷達係統預警,那就說明已經繞不過去了,趕緊去逃生艙逃命去吧。
楚辭低著頭跑過後勤的一條走廊,剛要拐彎時,卻見一隊安保人員迎麵走來,他立刻側身一閃,躲進了旁邊的艙室裡,也幸好這間艙室似乎是個會議室,裡麵並沒有人。
他蹲在艙門口,等著那一小隊安保離開走廊,正要出去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不要用精神力感知!”
楚辭立刻回過頭,會議室的終端不知道什麼時候啟動了,中央的光屏上顯現出Neo麵容。
楚辭愕然道:“你怎麼在這——”
Neo道:“是我乾擾了這架星艦的雷達係統,你們並沒有遇到隕石雨。”
楚辭鬆了一口氣,嘀咕:“我就說我不可能這麼倒黴…… ”
“你剛才那句話什麼意思?”他皺眉道,“為什麼不能使用精神力。”
“我懷疑他們是靠精神力感知找到你的。”Neo將一張圖切在了通訊屏幕裡,“你有沒有見過這個小孩?”
正是庭審當天,在法庭門口的箱型卡車裡那個穿著裙子的小女孩。
楚辭脫口而出:“拉萊葉?”
“看來你認識。”Neo神情冰冷,“小橘子能感知到你的精神力場,而我在這個小女孩手上也發現了和小橘子差不多的編號——”
她將圖像解析、放大,定格在不知第幾代拉萊葉的手背上。
“她就是西澤爾所跟隨的艦隊從叢林之心帶出來的實驗物品……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
“實驗產物。”Neo重複了這句話,“所以不管是這個小女孩,還是小橘子,或者是你,你們的精神力場可能和普通人並不一樣,她們……大概率能靠精神力場找到你。”
楚辭沉默地看著通訊屏幕裡的Neo,幾秒種後她的臉頰開始出現波紋,聲音也斷斷續續:
“遠程控製不穩定,記住,儘量不——要再用……精神……”
通訊中斷。
而中控係統的警報也消失了,艙室再次陷入安靜與昏暗,楚辭靠著艙室壁坐在地上,良久,星艦中控係統解釋說剛才的警報是雷達監測係統失靈才引起的,有可能是遭遇了宇宙未知射線……他才終於回過神來,然後對著空蕩蕩的會議室中央屏幕,笑了一下。
精神力……
曾經有無數次,精神力都是他的武器、他最大的依仗,可這一次,它卻成為了累贅。
臉上的笑容漸漸變成了苦笑,楚辭第一次為自己的逃亡旅途感覺到了一絲迷茫。
精神力場消失,他就是被剝奪了一項感官,陷入近距離的牢籠之中。他的思維可以跨域時間,他不可避免的想起數年前他在卡斯特拉主衛三第二次遇見拉萊葉。
如果說第一次遇見是巧合,那麼第二次絕不是。當時的拉萊葉很有可能就是感知到他的精神力場去了主衛三。
而多年之後的今天,她也靠著感知精神力場,追得他無處可去。
真的無處可去了嗎。
宇宙這麼大,怎麼連一個小小的容身處都沒有?
而就在這時,星艦廣播再次響起:
“請注意,星艦即將降落,降落地點,索昂星際港口。”
楚辭並不知道索昂港口是哪個星球的空港,他打了個嗬欠,等到星艦下降的失重感消失,便打開了艙室門,往出口摸過去。
“請注意,星艦即將降落,降落地點,索昂星際港口。索昂星際港口航空檢測通過,請於H區b8909泊位降落停泊,柯曼特星歡迎您的到來。”
巨大的星艦如同一隻蒼鷹,穿過了泊位的對接門,緩緩停泊下來,等到星艦停放穩當後,地勤人員慢悠悠地將廊橋開過來,對接門的降溫氣體形成了一陣霜白的霧,接引員叼著一支煙,卻並未點燃,聲音含混不清地道:“這批要裝什麼貨?”
“應該是水產。”
雙層廊橋分彆卡在了星艦貨艙和第一層甲板的艙門上,船員們紛紛去貨艙卸貨,在船上憋了將近一整天的船員打開了話匣子,一邊裝運貨的機械臂,一邊談論著無聊的旅途。
有人高聲罵道:“娘的,路上雷達係統出故障,害得老子差點以為遇見隕石雨,真倒黴。”
而就在他仰著脖子罵人的時候,一個身材消瘦、穿著清潔員製服的人沉默地從他背後走了過去。
在他轉身時,那人矮身一閃,消失在了廊橋與無數運輸叉車的縫隙之間。
廊橋上人來人往,各種聲音嘈雜不絕,紅色、藍色、綠色的集裝箱如同積木,一個一個在運輸帶上緩慢滑行,接引員走下泊位,點燃了嘴裡的那根煙。
嫋嫋的煙氣沉浮、消散,而時間還在繼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