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 當,當!
桌麵上的機械鬨鐘連著響了三聲。奧蘭多猛然間從睡夢裡驚醒,額上的汗像是掛在玻璃上的小水滴, 緩緩從他眼皮上橫渡過去,卡在了睫毛中央。他下意識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滴汗水就浸入了他眼睛裡, 酸澀的痛感瞬間爬滿了整個眼球, 奧蘭多呻/吟一聲, 捂著眼睛倒回了床上。
好半晌,眼睛才終於恢複了視覺。
他立刻掀開被子, 從床頭櫃上拿過自己的終端。
終端還停留在他昨天晚上的瀏覽頁麵上,赫然是調查局門口,那位膽大包天的記者對西澤爾的采訪,往過滑動, 是另外一個社交平台,討論的話題也還是勃朗寧在審判庭被槍殺,各種關鍵字、分析圖文、罵戰、猜疑漫天亂飛, 奧蘭多瞥了一眼就厭煩地滑了過去。
但他在床邊呆坐了幾秒鐘,卻又再一次地, 打開了終端。
通訊燈幽靈般閃爍了一下,奧蘭多立刻按下了接聽, 陳柚嘰嘰喳喳的聲音從通訊頻道裡傳出來:“你醒樂沒有?你要是還沒起床,我就衝進你家把你從被窩裡抓出來!”
奧蘭多哼唧:“我要是沒醒, 是誰在和你通訊?”
“啊, 我還以為你肯定起不來了呢。”
“你憑什麼覺得我肯定起不來?”
陳柚脫口而出:“畢竟你今天淩晨三時都還沒有睡覺——”
奧蘭多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三點還沒有睡?你看了我的賬號發言記錄?不對,我發完都刪除了,那你為什麼還會知道——你那個時候也沒睡!”
陳柚噎了一下, 卻還是嘴硬道:“反正我能起得來,就算睡得晚一點又怎麼樣?”
奧蘭多沉默了一會,問:“你也看到了那條視頻?”
他並沒有說明是什麼視頻,但是如果陳柚看到了他昨晚在社交平台上的發言記錄,大概率也就看見了那條視頻。
而聽見他這句話,陳柚仿佛一支立刻被點燃炮仗,劈裡啪啦道:“做視頻的人是不是有病?什麼叫‘有陸軍元帥撐腰就敢在法庭殺人’,開局一張嘴後麵全靠編是吧!一點證據都沒有還說得那麼難聽,這樣的內容都能上熱門?網警都瞎了是吧,我舉報你一百次!”
奧蘭多默默聽完,才慢吞吞地揉了揉眼睛,道:“本來想黑到內容發布者的終端去刪除,但是水平不夠破解不了保護層……不過這也說明,這個發布者不是個人,背後肯定是有技術團隊的。”
“肯定的啊,這種內容太多了。”陳柚說道,“他們根本不了解情況,但為了博眼球,什麼都做得出來。”
“可是,”奧蘭多苦笑一聲,“我們也什麼都不知道啊。”
陳柚張了張嘴巴,神情慢慢沮喪下去,道:“你說得對。”
兩天前,陳柚還在實驗室裡擔心她的實驗數據能不能跑成功,而兩天後,她就要擔心自己最好的朋友會不會被調查局抓進監獄,判處終身□□。
她甚至去查閱了《聯邦刑法》,但是那些冰冷艱澀的法律條文並不能衡量好友的性命,殺人事件瞬息之間就傳遍了星網,無數人的疑問、震驚、議論、猜忌,仿佛巨大的漩渦將陳柚包圍。如果說其他人再怎麼議論也都隻是看熱鬨不嫌事大,但是陳柚不同,北鬥學院不同,這裡是楚辭的母校,這裡的人都是他的老師和同學,他們眼睜睜看著昔日一起上課、一起考試、一起做實驗、參加活動的同學變成了殺人犯。
最近經常有記者在學校門口徘徊,甚至還有混到秦教授實驗室樓下的,院長不得不宣布加強了安保等級,以免有些極端分子渾水摸魚。但人類的好奇心無法估量,陳柚每天都能遇到無數個向她打聽消息的同學,她強調了無數遍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但依舊有人想要從她口中獲取一些什麼隱秘的細節。
尤其是在昨天那場采訪之後。
陳柚不勝其煩,於是向實習的實驗室請了假,準備今天一大早乘坐星艦回晴空星,奧蘭多也有同樣的煩惱,她乾脆叫上奧蘭多一起回去,正好去玩兩天散散心。
兩人慣常在餐廳門口會麵。時間尚早,餐廳門前的林蔭道空蕩蕩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提及了林,陳柚站在餐廳台階上,驀然想起從前,她和奧蘭多還有林,他們也是這樣勾肩搭背地從餐廳裡出來,然後去圖書館學習。
那個時候,她隻會覺得考試真難,上課真煩,學校外的天空明媚又好看。
“喂,想什麼呢,沒睡醒?”
奧蘭多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後將一個熱乎乎的煎餅塞在她手裡,道:“趕緊走了,再不走又趕不上星艦。”
陳柚低下頭,看了一眼還冒著熱氣的煎餅,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睛被溫熱的氣息熏到了,竟然變得有些濕潤,又覺得冷,世界在她眼前仿佛被擠壓成薄薄一層,都隱沒在模糊的眼淚裡。
“誒,你哭什麼?”奧蘭多手足無措,連忙拉下背包去找餐巾紙。
“不是,”陳柚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我一想到林以後再也不能回學校,再也不能和我們一起去圖書館、實驗室……出去玩,我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我就很難受……我們之前還約好說等他回來了,就一起去風之穀劃水……”
奧蘭多埋頭在包裡翻找的動作停了一下,半晌,他頹然地歎了一口氣。
陳柚說得對,這些從前他們習以為常的事情,以後都要變成不可能了。
“走吧。”陳柚吸了吸鼻子,“免得一會又遇到認識的人。”
兩人一前一後,都背著碩大的背包,身影被黎明微薄的日光拉長。
星艦起飛時天才完全亮起來,發射產生的蘑菇雲在天空中逐漸消散,陳柚本來覺得自己昨天晚上基本沒怎麼睡覺,星艦航行這段時間正適合她補眠,可奇怪的是,閉上眼睛半晌,她卻不論如何都睡不著。
“你怎麼也不睡覺?”她睜開眼,悄悄問奧蘭多,“明明你也睡得很晚。”
奧蘭多搖了搖頭,陳柚這才發現他的臉色似乎有些過於蒼白。
“你是不是生病了?”
奧蘭多又搖了搖頭:“不是生病。”
“那怎麼了? ”陳柚追問,“早上通訊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臉色好像不對。”
奧蘭多猶豫了一下,道:“就是做了個不太好的夢。”
“什麼夢?”
“可能是因為睡覺之前看了……”他說著停住了話語,指了一下手腕上的終端,陳柚心領神會地打開了通訊頻道,又打開防乾擾模式,聽見奧蘭多繼續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了林開槍打死勃朗寧的影像,我夢見他被抓到了……還夢見我媽媽死的時候,反正亂七八糟的。”
“可是,你媽媽過世的時候你不是才一歲嗎?”陳柚問。
“是啊,但是……”
這句話並沒有說完。
“星網上的信息太亂了,我們以後都不要再看了。”陳柚斬釘截鐵地道,“這件事的熱度會慢慢降下去的,等過去了就好了。”
“嗯……”奧蘭多遲疑地,點了點頭。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舷窗,深淵一般的宇宙黑暗、神秘、危險,遙遠的星辰微光閃耀,一瞬就消失在他的視野中。他喃喃道:“也不知道,林現在怎麼樣了……”
陳柚沒有回答,直到過了很久,奧蘭多都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時候,她忽然道:“奧蘭多,你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嗎?”
奧蘭多問:“什麼?”
“就是……”陳柚似乎掙紮了一下,卻還是道,“那段影像,有沒有可能,那是假的?”
奧蘭多恍然道:“你覺得林不會殺人?”
“我覺得他不是那樣……”陳柚的眼睛裡流露出迷茫,還有寫彆的什麼,“但這麼久過去了,沒有人出麵澄清,林也無法通訊,他大概真的,殺了人吧。”
“你覺得,殺人很可怕嗎?”
出乎奧蘭多預料的,陳柚搖了搖頭:“殺人不可怕,蔑視生命,殺害無辜者才可怕。”
“可是法庭都判了勃朗寧無罪,總統先生都為他辯護。”
奧蘭多卻發出一聲嗤之以鼻的冷笑:“法庭宣判的結果也不一定正確,總統先生,也不一定就是全然的好人。”
“誒?”陳柚訝然地偏過頭去看他,“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奧蘭多依舊看著窗外,“我不相信林會無緣無故殺人。”
半晌,陳柚輕聲道:“我也是,不論怎麼說,他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個小時後星艦降落在晴空星港口,陳柚深吸了一口氣:“既然說過不再看星網,那就真的不能再看了,而且晴空星好玩的地方可多了,你就跟著陳導遊一起玩就行,其他的什麼都不要想!”
“好的陳導遊。”
結果導遊二人組剛走下廊橋,奧蘭多就接到了一條來自首都星的通訊。
他的神情變換數次,最終隻剩下一片沉寂,道:“好,我馬上回去。”
通訊斷連,他滿懷歉意地看著陳柚,道:“對不起,我爸爸病危,伯父叫我馬上回去。”
剛剛從星艦下來的奧蘭多不得不再次乘坐上了星艦,幸好開往首都星的航班就近就有一趟,他揮手告彆陳柚,再次返回星艦艙室時,心中升起淡淡的疑問,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他的父親都一直病情穩定,而這一次,卻忽然病危了?
星艦正在升空,失重感導致人的身體仿佛一塊沉重的石頭,正在不停地往下墜。奧蘭多不願意、也沒有辦法繼續多想,隻打算一切等到了首都星後再說。
==
“西澤爾應該都已經告訴過您了?”沈晝道。
靳昀初點了點頭,沉思道:“現在的問題是,誰也不知道傑奎琳·穆赫蘭到底想乾什麼。除了要找到小林之外,她還要做什麼?”
“這是關鍵問題所在。”
靳昀初剛要開口,終端卻忽然顯示有彆的通訊進來,她按了等候鍵,通訊燈卻其鍥而不舍再次閃了起來,他不得不對對沈晝道:“你等我一會。”
通訊者是艦總元帥李政。
“您這麼著急找我,有什麼事?”靳昀初好奇道。
“昀初,你能不能幫我看看奧蘭多最近在不在北鬥星?”李政麵沉如水,靳昀初直覺可能發生什麼事了。
“怎麼了?”她一邊分出去一個通訊屏幕給北鬥學院院長,一邊問道,“發生了什麼事了?”
“我從今天早上一直在給奧蘭多通訊,但一直連接不成功。”李政頓了一下,道,“李紓病危,他得趕緊回來。”
靳昀初驚訝:“怎麼突然……”
就在這時,孫院長回複了通訊,說奧蘭多給自己導師請了假,大概是和陳柚出去玩了。
“他有可能在星艦上,”靳昀初猜測道,“您等過一會再聯係他好了。”
這邊通訊斷連,靳昀初又回到和沈晝的通訊頻道:“你找我肯定不是為了告訴我這個,說吧,有什麼事?”
沈晝哈哈一笑,道:“我想調當年杜賓德總統遇刺案的所有案卷。”
靳昀初瞥了他一眼:“你還真是不客氣,啊?”
沈晝假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
“不過,杜賓德夫人那邊的證據恐怕要比調查局的案卷更齊備,你還不如去找她。”
“她手裡東西都在我這了。”沈晝若有所思地道,“但現場勘察是調查局做的,我想看看這些案卷裡有沒有新東西。”
“不一定會有。”靳昀初歎了一聲,“說實話,最後那場爆炸毀掉了太多痕跡。”
沈晝詫異道:“您看過那些案卷?”
靳昀初略微一點頭:“我下午幫你調。”
“好,”沈晝應了一聲,最後道,“不管怎麼說,謝謝您。”
靳昀初揮了揮手,並不怎麼在意。
下午,她將調取到的案卷打包傳輸給沈晝後就離開了軍部,其實最近醫生已經多次提醒她回醫院裡去開始這一階段的治療,但她總是一拖再拖,最後醫生妥協了,治療暫緩,但前提是她每天都隻能工作半天。
結果她一回家,發現不隻是她,暮元帥也跟著翹班了,此人正在悠閒地是侍弄他那盆半死不活也叫補上名字的破花,聽見門開的聲音,頭也不回道:“你怎麼回來得比我還晚。”
靳昀初抬起終端看了看時間,提醒道:“暮元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天好像是工作日。”
暮元帥“嗯”了一聲,繼續修剪看上去已經快禿了的花。
“那你為什麼不在軍部乾活?”靳昀初忍不住問。
“西澤爾不是回來了麼。”暮元帥如此道。
靳昀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西澤爾好像是第一集團軍的參謀長,不是你的助理來著。”
“第一集團軍有好幾個副參謀長,借我一個怎麼了?”暮元帥終於放棄了修剪那盆花,回過頭道,“加特比恩不會有意見的。”
靳昀初心想人家敢有什麼意見嗎,你是加特比恩的上級,他能不服從?
“西澤爾真是慘。”靳昀初嘖嘖搖頭,“小男朋友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還要被你剝削壓榨。”
暮少遠放下剪刀,道:“穆赫蘭通訊過我了。”
靳昀初問:“說了什麼?”
“說……”暮少遠很刻意地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說讓我提防星域邊境線和霧海的變動。”
靳昀初霍然偏過頭看向他,神情依舊溫和,目光卻鋒利逼人:“他什麼意思?”
暮少遠道:“他說了一些在我看來很匪夷所思的細節和猜測,但更不可置信的是,我被他說服了。”
靳昀初沉吟道:“就目前我所知道的……機甲數據泄露向霧海、大筆的項目款項被貪汙不知去向、還有什麼?”
“還有武器,”暮少遠道,“這是西澤爾說的,每年都會有大量的武器從聯邦走私到霧海,被一位叫做西赫女士的神秘人囤積起來,用途未知。武器走私並不簡單,這背後肯定有人在支持她,而西赫女士,就是起那幾天忽然重新出現的傑奎琳·穆赫蘭。”
“是拜厄·穆什?”
暮少遠搖頭:“還不能完全確定,穆赫蘭還懷疑‘啟示錄’計劃不像我們當年看到的那麼簡單,但他也全無頭緒。對了,還有一項比較重要的信息,也是西澤爾說的,他說白蘭教授已經死了,現在坐在叢林之心研究委員會的,是個假貨。”
“啊?”靳昀初滿頭問號,“他是怎麼知道的?”
“據他說是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