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籬笆地呆慣的老人何時見過這等天上容姿,瞬時軟了腿,丟掉榔頭俯跪在地,高呼起“神明下凡”。
再回神,稀稀拉拉地竟跪了一地!
竹內春隻覺頭疼,這就是時代的鴻溝,舊思想要不得!
“我隻給你們半炷香的時間說清楚來龍去脈,但凡有丁點隱瞞,恐菩薩來了也無力回天。”
說完竹內春合上門,阿橞點好燈,抱著薄被搭在他身上。
“大人的身體好些了嗎?”阿橞不放心道。
完全形態的【不死之身】能供給不同形式的攻擊招數,而無窮的咒力加持下,竹內春能把虛招凝成實體,相應傷害將連翻三倍不止。
但同時每死一次就比上一次更虛弱,想要恢複正常,依靠這具能被蝴蝶嚇死的身體,隻怕得花不少時間調理。
時節夏末,秋老虎的尾巴隱隱上翹,夜裡不見多涼爽,體質原因,竹內春要時刻禦寒,畢竟一場感冒就帶走他的性命。
低應一聲,沒一會響起敲門聲,阿橞去開門,走進來的是這戶人的大兒子。
話還沒說人直接往地上一跪,朝竹內春梆梆磕了三個響頭。
大有一副我們救了你,好吃好穿供著你,這禮數你也受了,怎麼也不能拒絕了吧。
講道理,竹內春也想跪地,看誰擺爛得過誰!
飄飛的思緒在青年哽咽的聲音下慢慢拉回。
“窮山惡水出刁民,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我們不知禮數。”
青年再不見初見時分的穩健,眼下一把鼻涕一把淚道,“三年前我阿父衝撞了貴人的牛車,被收押入牢活活打了一天一夜才放走。”
“家裡就奢望著他從城裡換點東西回來,腿折了後再難維持生計,忽然有一天阿父從林中抱了尊神像,稱其是剿滅敵匪的天軍兩麵宿儺,沒多久家家戶戶都做起了天上來客的夢。”
“一開始隻是走運,漸漸的錢從四麵八方湧來,村裡的人再不用去地裡勞作,隻需要躺著念一聲‘來錢’便什麼都有了!”
聽到身後的阿橞嘶了聲,也不知她是忌憚還是豔羨。
可世上哪有那麼多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呢,果不其然青年話鋒一轉,“同一天夜裡我們都被神明托夢了。”
他抖著嘴,臉色慘白地說:“一開始神明隻要我們祭上一對童男童女,便會繼續供我們穿金戴銀。”
“阿父不同意,被穿了幾次小鞋後不得不低頭,之後祂不再滿足這點口糧,要求每半年兩對兩對地送,大家沒有遲疑紛紛答應了,再後來變成五對,不少人遲疑起來,但各方遊說下最終咬牙點頭,現在竟變成了十對!”
“不光阿父,叔伯,家家戶戶都不肯了!更有老人哭天喊地,說一個個命根子送出去,未來拿什麼續後……”
青年胡亂一通嗚咽,抹掉眼淚,急促道:“花大錢請來的巫女、陰陽師全都束手無策,沒有在規定時間送上祭品後神明震怒了!”
“先是失錢,後是斷命……”說完他又開始磕頭。
“若非姑婆家的櫻子在今晚吐血喪命,我們也不會連夜擾過來您休息!求求了,求求您了救救我們吧!”
這是趕鴨子上架了。
竹內春內心哀嚎,暗道怎麼每次都能撞上這類九死一生的爛攤子!
見他沉默,青年趕忙道:“您放心,隻要解決掉邪神,我們必定重金送上!”
才不是因為錢呢。
竹內春道:“下一次供祭品在什麼時候?”
青年怔了瞬,回神後露出狂喜不已的神情,“子夜。”
“明天?”
囁嚅了瞬嘴,青年眸光閃躲:“……今晚。”
竹內春頓時大無語,什麼趕鴨子上架啊,這分明是有坑也要抬起腳往裡跳。
等人出去,在門外一片喜不自禁的歡呼下阿橞急切攔下他:“不行,這實在太危險了!”
“雖然您能複活但也不可能次次靈驗啊,那可是傳聞中的兩麵宿儺,一方之王!”小姑娘急得團團轉,眼含淚水,啞著哭腔道,“您若是沒了我怎麼和夫人交……”
“收收眼淚。”
“嗚~大……”
“你隨我一起去。”
“……”
屋子瞬間清靜,阿橞一張小巧白淨的臉可以用調色盤來形容了。
竹內春卻道:“安心吧,先不說傳聞中的角色千年難遇,就說兩麵宿儺這東西,不是燒殺搶掠肆意妄為的極惡之徒嗎。”
“極惡之徒又是一方霸主會屈居在這麼小塊天地裡引人去獻祭?”
對於他說的話阿橞心中有數,但耐不住身理恐懼,她哆嗦道:“春、春大人,我們這……這麼大隻怎麼能算童男童女呢?”
竹內春知她心生退意,可把人獨自留在這裡才更讓他不放心。
為了安逸的生活連骨肉都能獻祭的村民談何道德?
將掩蓋氣息的符咒塞進她衣裡,竹內春吩咐他們找來歲數相當的孩童往紙紮娃娃上滴血,又紛紛塞了活血的符紙——不過是些勉強避人耳目的小把戲。
等東西全部放進轎子後,他拉著阿橞矮身坐進去。
轎子一路晃晃蕩蕩,村民們抬著他們順著河流往上走。
阿橞簡直可以用淚人來形容了,哭又不敢大聲哭,咬著唇,臉色蒼白如月光,特彆是周邊圍滿了紙娃娃。
腮紅似血般,滲人得緊!
“大人,嗚嗚……”她哭得好不傷心,衣角折成了數段,“橞、阿橞還想嫁人呢!”
竹內春真是好氣又好笑,朝她腦門輕拍:“嫁什麼人,天下就沒有好男人,獨自快活不好嗎?”
“你這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我怎麼就大逆不道了?”
“夫人還給您指了娃娃親,你卻說出這種話,未來要讓……”
“噓。”
他示意橞子停下來,傾耳聽見抬轎的村民口裡念念叨叨著什麼詩詞,河流湍急將一片聲音打得稀碎。
轎子入河了,神奇的是沒有沉入湖底,甚至連半點水都沒滲進來,如同氫氣球懸浮在湖上。
事已至此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抬手去撩轎簾,手剛觸上布簾,就被一把抱住了腰。
阿橞眼淚鼻涕橫流,糊得他渾身都是。
竹內春頓了頓,抬手安撫地拍拍她,命她拿好武器,一有不測彆管他趕緊跑。
說完這些一把揭起轎簾!
入目的是被霧氣蒙蒙籠罩的河麵,短短一息間水流竟將他們載得如此之深。
咒力抹眼,竹內春凝視去望,沿途修繕精美的置燭壇,是引魂燈,高大的鳥居寺聳立在林蔭中,沒有光,大霧下一切被黑氣籠罩。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感應到詛咒的氣息。
隨著稀稀拉拉的水聲,轎子慢慢靠岸,一片昏黑下叫人一頓好摸,等竹內春踩著濕泥爬上岸,回身將已經嚇得六神無主的阿橞拖上來。
她哪裡是怕,分明是心裡沒底,不清楚究竟是個什麼長相,若是有了樣貌,管它開膛破肚還是無臉死樣,通通都給老娘入陰府!
腳上的銀製木屐把竹內春一陣好磨,腳趾發疼,走路又重又不方便乾脆脫掉扔遠,這一幕惹得阿橞眼巴巴地望了好久,好似沒見過錢的土包子,眼裡寫滿了垂涎欲滴。
就在兩人踏上木橋那刹一束火光自深處亮起。
有了光阿橞鎮定不少,回過神來迷惑地問他:“這邪祟還會放火慶祝不成?”
這和竹內春預想的不太一樣。
沒有任何阻礙地上了岸,轎子裡的紙紮娃娃形同虛設,一切都太平靜了,所以是村民在說謊,還是事有異常?
不等竹內春回應,驚動林間鳥雀的大笑聲自深處傳來,他仰頭,隻見四跳的火光中立著一個四臂男人!
“是兩麵宿儺!”阿橞發出一聲低呼,這傳聞中的大妖怪,萬萬沒想到竟然真實存在!
雖然她家大人被稱為當地的咒術師新秀,可接到的委托不是溺水鬼就是吊死鬼,何曾與這種大妖撞上過。
男人刺刺的短發被光染成一片火紅,被光影切割得分明的俊臉直直朝他們望來,那雙眼睛滿是嗜血的凶光,扔垃圾般將獨眼妖物的屍骸隨手丟開,眨眼的功夫竟消失在了原地。
阿橞恐懼道:“怎麼不見了?”
察覺不對竹內春趕忙拉她後退,忽然背梁抵上一堵熱牆,瞬間四肢如同失去了方位般僵直起來,身前的阿橞還懵懵地喊著他大人。
“女人?”
像是進餐前的深嗅,呼吸拂過頸脖,滾燙的熱度幾乎將皮膚燒灼!
來不及交代,竹內春將阿橞往湖裡推,回身咒力化劍朝背後的妖物刺去。
這一招實在出乎意料,極限躲過後,四手妖物眯起雙眼觀察了會兒,接著臉上露出狂熱的大笑。
“有趣有趣,竟能將咒力實化?!”
這家夥竟將他的近戰招式全部化解了!
見勢不妙竹內春飛速撤退,雙手做拉弓發箭的姿態,回身刹那,無窮的咒力自手中凝結,一柄透明的箭羽隨著錚聲朝四臂妖物直衝而去。
宿儺卻以更快的速度閃到他身後,與此同時術式自手中展開,感應到危機,在削石如削泥的刀刃斬來前竹內春一個下腰驚險避開!
阿橞在水中驚慌撲騰,女人的呼喊吸引了兩麵宿儺的目光。
見狀竹內春提起咒力實化的劍倏地衝上去,硬生生擋住了他的視線。
“很好,不怕死的垃圾。”隨著一聲低嗤,成片的飛刃猶如見到箭靶子般朝他襲去!
沒有慌亂,就這種程度完全能夠看清刀刃的運動軌跡,就是苦在他這具中看不中用的身體,狼狽躲過後,引得兩麵宿儺發出逗趣般的笑聲。
密密麻麻的刃鋒朝人壓去,沒多久年輕的咒術師跪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比起男人,果然還是女人更令人興奮。”鬆動著筋骨,隻受了些劃傷的兩麵宿儺一步步朝趴在河岸上拚命咳嗽的少女邁去。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餓。
怒火如同夏季暴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在處理掉假冒他的妖魔後,與竹內春的一番纏鬥令本沒多少儘興的他徹底舒服。
累了,該讓裡梅準備些下酒的食物。
卻不想朝女人接近的腿被咒劍撲通貫穿!
一瞬間的疼痛令兩麵宿儺無比驚訝,沒有感應到任何危機與異動,咒術師的劍何時穿來的?
接著更多的劍穿透了手臂、胸膛,更是從天而降地直直插進他的脖頸。
終於,視野裡年輕的咒術師慢慢軟下身體,如一灘泥般趴在地上顫抖著拚儘全力呼吸。
弱卻又不完全弱。
擁有強勁的,足以和他過招的實力卻因先天的體質隻能如耗油的燈般等待生命的流逝。
以為這樣的攻擊能阻止到他?
兩麵宿儺掛上惡劣的笑容,在確定人爬不起來後,走過去一腳踏穿他的胸膛,並當著他的麵將渾身洞開的傷口用反轉術式恢複如初。
“倒是小看你的毅力了。”
咒術師瞪大雙眼,十指深深嵌入泥裡沒多久斷了呼吸。
靜等了會兒確定不會詐屍後,兩麵宿儺朝滿臉驚懼地阿橞走去。
就在雙手捏上女人脖子那刹,後腰一疼,一柄咒劍再次捅穿了他的肚腹!
回頭一看,竟是方才被他硬生生踩碎肝臟的咒術師!
震驚自兩麵宿儺眼中一閃而過,他反應極快地用咒力包裹住傷口,抬腳將人踹開。
沒踹到,被猴子般儘會蹦躂使小聰明的咒術師躲開了。
山間的大火已經覆蓋住了半麵森林,飛鳥、禽獸紛紛逃竄,猶如火山般的高溫灼燒下沒多久迎來一場降雨。
在發現自己無論用什麼方式對方都會無限複活後,兩麵宿儺失去耐心,他衝出去一把抓住在深山裡逃命的女人。
“橞子!”
伴隨咒術師緊張地喊叫,兩麵宿儺露出洞穿一切的惡劣表情,人類的脖頸在他手中如同一根柳絮般脆弱至極。
阿橞雙腿懸空,雙眼因缺氧而瞪大,沒一會落下眼淚朝拚命趕來的竹內春伸手,薄薄的經脈在宿儺愈漸收緊的掌心下鼓動起驚人的節奏!
兩麵宿儺仰天大笑,眼裡儘是瘋狂,沉醉地讚美起這生命極限掙紮的景色。
終於女人的手腳騰地自空中落下,如同扔垃圾般將她一把丟開,一片細雨蒙蒙中,月光仍高高懸掛在天邊,年輕的咒術師終於趕來,他跌撞地將斷氣的女人摟進懷裡,長發披散,渾身如雨中的草粒般顫抖起來。
月光鋪灑,映照在他華麗精致的衣袍上,更村得一張流血的臉極其惑人。
宿儺冷漠地看著,能夠無限複活應該與術式有關,看上去不是用咒力觸發的,有什麼前置條件?
除了體質,能用咒力凝出劍、弓,是否還有彆的招數沒有使出來?
這場戰鬥他連生得領域都沒展開過,麵對這號體質特殊的人物,觀察遠比直接斬殺更有意義。
走到人身前,臉上的環狀符紋因為咧到耳根的大笑變得猙獰無比。
竹內春瞳孔緊縮,一瞬間他被這個笑容帶回到上個世界。
被人千刀萬剮,魂飛魄散的世界。
“看樣子普通的傷口不能讓你死掉,那麼……千刀萬剮呢?”
不等人行動竹內春先一步化劍刺向自己。
內臟絞痛,他抖著肩膀噴出一口鮮血來,五官濃豔,長長的羽睫下搭,竟是一幅雄雌莫辯的易碎感。
月色是千古不變的蒼涼,遠處猶似人間煉獄的火海舞著光芒,冷與熱交相落在他的身上,滿臉淒淒戚戚的模樣令兩麵宿儺難得觀賞起來。
他愛鮮血勝過愛美人,說到底美人對他而言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物件。
香甜的氣息從必死獵物身上飄出,甜度驚人,宿儺舔舐了瞬略乾的嘴唇,他本就不受束縛,想做什麼便做,從不會顧忌。
屈身湊近年輕的咒術師,一息的間隙粗糲的長舌舔過麵龐上向下滾落的鮮血,滋味如想象那般甜美。
就這麼殺掉的話多少有些可惜呢。
轉手捏住人的下巴,令他抬起頭看著自己。
“下輩子投胎成為女人吧,沒準我會生出憐憫之心放你一條生路呢。”
葉影搖晃,沒一會雨水褪去,而山間的大火如同兩麵宿儺的玩笑地興致說散就散。
黑色的指甲貼上少年脆弱白皙的脖頸,在術式發動前年輕的咒術師問道:
“臨死之前,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聞言詛咒之王揚起猖狂的大笑,少有那麼好心情道:“宿儺。”
“吾乃兩麵宿儺。”
就見平靜從人臉上褪去,漂亮得不似真人的人類揚起奪人心魂的笑容,唇齒張合如同念叨情人般重複:“宿儺。”
“宿儺大人!”
隨著裡梅的驚呼,一把咒劍穿透兩人的身體,緊接著一陣發麻的震感由內到外貫穿了他的神海!
【不得近主】四個大字突兀地浮現在眼前,兩麵宿儺睜大雙眼,沒料到向來謹慎的自己會被一個體弱的咒術師戲耍至此。
“抱歉……”少年氣若遊雲道,“忘記告訴你,吃過我的血又與我挨過同一劍的人……會被我的術式強行綁定。”
“聽清楚啊。”竹內春虛虛搭上詛咒之王的肩,渾身抽疼,他緊緊抓著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阿橞,蒼白的唇瓣被血液染得豔紅似火。
貼著男人的耳朵,仿若豔鬼般低語道:“當術式判定你在傷害我,各種懲罰會隨機開啟,傷害置換、精神摧殘,還有……”
“隻會亂咬人的狗,從此以後可要聽主子的話啊。”
同一時間猩紅的幸福值搖搖晃晃地自男人頭頂浮現。
竹內春呼吸一緊,雙眼瞪大仿佛急欲將人看穿!
“哈?”
這恐怕是宿儺迄今為止聽到過的最可笑的事了。
區區一個咒術師?
顯然兩麵宿儺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當胸前的劍化作星點咒力消失在空中時,他抬手作勢將人的心臟抽出卻被趕來的裡梅喊住。
“大人,這類咒術實在少見,此前更沒有先例,若威脅到您的性命……”
“你在教我做事?”
察覺到他在暴怒的邊緣,裡梅即刻單膝著地,“不敢,隻是怕……”
“區區一個咒術師就想困住我?”
這個人類在他眼中已經與死物沒有區彆了。
不要命的戰鬥方法勉強為他提供了精神樂趣,但不代表能騎到自己頭上來撒野。
竹內春隻笑,閉上眼安靜地等待死亡降臨。
是主角又如何?
這種壞東西若是主角他把頭取下來給係統當球踢!
染黑的指甲貼上他的胸膛,沒入其中時一陣刺骨的抓力襲來,然而比起死亡先一步來的是兩麵宿儺轟然倒地的身軀。
竹內春被他壓得結結實實,無力動彈下眼中卻高燃著愉悅的火光,他無聲笑著,在步步趕來的裡梅注視下,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