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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的話語如同無數細足蟲豸, 悄無聲息地滑入葉槭流的思緒,將他僅存的一點幻想啃噬殆儘。
卡洛說他看到理查德進入換衣間,出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金發男人, 比起理查德一直就是卡特所扮演的,似乎卡特一直藏在劇院的地下是個更合理的解釋,而在這種可能裡,理查德隻是一個無辜的朋友。
但是卡特親口否決了這個可能。
“我認為這樣的關係有點影響計劃。”他仍然在笑, “劇本的草稿裡沒有你的戲份,你不是我想要的角色, 隻是一個意外,但你正好有著我需要的身份,所以我想, 加一個不值一提的角色進去有什麼關係?你的角色無關緊要,隨時可以退場, 有沒有都不影響劇本, 我隨時可以找到另一個人來替代。”
說到這裡, 卡特似乎很為難地歎了口氣:
“但是我沒想到你那麼快就入戲了。
“你非常積極地想要幫助我, 去解決我遇到的麻煩,以至於搶走了我的——主角的戲份,這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我隻能告訴自己, 好吧, 把旁觀者變成主角也很有趣,讓我們這樣演下去吧。”
他說話時,葉槭流隻是一言不發地聽著, 眼眸裡沒有多少情緒。
他知道這是卡特拋出的又一個吸引注意力的誘餌,用一個又一個讓人眼花繚亂的效果留住觀眾的心,但就如卡特所期待的那樣, 葉槭流的確無法在聽完他的話之前離開。
卡特拍了拍袖口,漫不經心得好像他隻是在隨口寒暄:
“當我不得不修改劇本時,我就知道一定會出意外,主角不應該離導演太近,特彆你又有著這樣可怕的洞察力,你遲早會懷疑到我的身上。
“怎麼在不影響演員的情況下解決這個問題?我為此苦惱了很久,直到你把那個裁決局局長帶到了劇院。看到你站在他身邊,我立刻告訴自己,絕對不能這樣下去了,緊接著,我就發現了一個機會。”
他微笑著問:
“太奇怪了,為什麼你身上會有我送給怒銀之刃的小女孩的禮物?”
“棘刺”原本是屬於卡特的?西溫拿到這件遺物還沒有多久,所以她現在的等階才會那麼低……我沒有記錯,“棘刺”的負麵特性的確發生了變化,是卡特改變了“棘刺”的特性?葉槭流一時間幾乎忘記了呼吸。
他現在已經不記得當時的想法,但既然卡特選擇果斷采取行動,就能證明他或許察覺到了什麼,但是“棘刺”的負麵特性讓他遺忘了猜測,甚至連相關的念頭也再也沒有萌生過。
卡特笑了一聲,語調輕巧地打了個轉,仿佛很體貼地做出了解答:
“就算是我,在不接觸你的情況下讓你忘卻一些記憶也不太容易,但如果借助遺物的負麵特性,這一切就很輕鬆了。我要做的就是和你多說一段時間話,方便我欺騙‘棘刺’,讓它忘卻原本的負麵特性,接受我編造的謊言。”
葉槭流沉默了一瞬,問:
“你想說,理查德一直是你?”
“你認為怎麼才能扮演一個人?”卡特不緊不慢地解釋了起來,“飛蛾的道路要求人拋卻自我,一點點變成其他東西,但我並不認同這種看法。如果不能從角色裡看到我,這個角色就沒有能讓人相信的靈魂。有些人選擇模仿他人的麵孔,我的理解是獻上自我的每一麵。”
他笑了一聲:
“這當然很危險,但我覺得有賭一把的價值。結果顯而易見——我的猜想比他們更符合飛蛾的理念。”
這裡卡特說的“飛蛾”指的應該不是道路,而是神靈……神靈侍者是由諸神擢升而來,卡特肯定也投身於某位神靈麾下,可聽他的說法,他似乎是飛蛾的信徒……身為信徒,他又是直呼飛蛾的神名,而不是用尊名替代,不出意外他又懷抱著殺死飛蛾取而代之的想法,難道卡特甚至能欺騙神靈,讓飛蛾以為卡特是他的信徒?
葉槭流腦海裡不斷冒出一個接一個的猜測,漸漸有了自己的傾向。
他懷疑卡特其實根本不信神,但為了謀求更高的位階,他一度欺騙了自己,從而騙過了神靈,很好地藏起了他的野心。
意識到這點,葉槭流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氣。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親眼去看卡特該怎麼殺死飛蛾,完成弑神的偉業。
這似乎是個情理之中的決定,他大可以放任不管,無論卡特能不能成功,結果都會是葉槭流樂於看到的,而卡特現在已經是神靈侍者,為弑神所做的準備遠比葉槭流更多,如果他無法成功,葉槭流成功的概率隻會更低。
卡特繼續說道:
“可惜我要忙劇院的事,不會去想卡特應該想的事的。不過我提前做了準備,我在劇院周圍放了一些變成貓、鴿子、狐狸之類動物的分、身,用來觀察劇院,後來主要是觀察你,隻是啟之道路的能力很麻煩,很多時候我沒法及時跟上你。你想問為什麼?你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我對於它們有些興趣。
“說起來我有些好奇,在劇院裡我不知道這些秘密的存在,也不會向你提問,但如果我問了,你會告訴你的朋友真相嗎?”
如果理查德真的問到相關的事,我的確有可能無意中透露一點信息……不,不要被他的話帶跑,卡特已經開始混淆人稱了,看來他的精神狀態的確不太穩定,特彆是剛剛告彆一個身份時,他似乎很容易重新陷入之前的身份,很像是難以出戲的演員……葉槭流注視著卡特,左手手指微微屈起,扣住了手腕上的手鏈。
在劇院時,他也接觸過不少關於表演的理論,對於表演藝術有一定的了解,結合卡特的表現,葉槭流有了個猜想。
馬德蘭說過卡特總是“成為另一個人”,聽上去他更接近於體驗派的演員,而對於這一流派的大師演員來說,全心全意成為另一個人後,出戲也會伴隨著痛苦,如同囚禁另一個自己,因此他們的藝術生涯總是潛藏著精神障礙的陰影。
離開表演情境、遠離原本劇組的演員、尋找現實生活留下的錨點,這些都可以加快他們出戲的速度,最重要的是遠離他們在成為另一個人時感情投射的對象,否則他們很容易被再度帶進角色的精神世界裡。
現在看來,作為理查德時,卡特把感情投射在了他身上,同樣真心實意地把他當做朋友。於是雖然歡騰劇院和其中的人都被卡特收進手提箱裡,無法對卡特造成影響,但當他站在卡特麵前,這位神靈侍者的精神狀態就開始不穩定起來,出奇地話多不說,看起來也沒有抓住葉槭流的打算。
這毫無疑問對葉槭流是有利的。
也是這樣,葉槭流覺得就算是麵對卡特,他也不是全無勝算。
如果他用對待理查德的態度來對待卡特,很容易加深卡特的迷惑,讓他難以脫離理查德的角色,而馬德蘭老爹說過,扮演另一個人時,卡特會完全忘記他是誰,哪怕受傷乃至死亡也不會清醒,對神靈侍者來說,這絕對是他最脆弱的時刻。
意識到這一點後,葉槭流也暫時不打算離開了,而是決定見機行事。很明顯,他和卡特對峙越久,也就能拖延越久時間,雖然卡特擺脫這種影響後葉槭流會很危險,但現在每多拖延一秒,都是屬於葉槭流的勝利。
掌心已經滿是冷汗,葉槭流吸了口氣,不去分辨卡特說的話是真是假,沉默一瞬,平靜地說:
“我應該會。畢竟你也說了,我把你當做我的朋友。”
他觀察著卡特的神情,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想要了解卡特被影響到什麼程度。
卡特嘴角的弧度分毫不變,目光卻微微晃了晃,落進了些許朦朧的碎光。
他彎起嘴角,笑著說:
“需要我為這個向你道歉嗎?很抱歉我對你隱瞞了那麼多……我的朋友。”
話說到最後,卡特的聲音也越來越低,像是沉入了某些回憶裡,目光漸漸墜下去,仿佛被某個遙遠的世界帶走。
“你為什麼不問我讓你忘記了什麼?現在隻有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不過告訴你也沒關係,隻是一些不重要的猜測,一些不必要的感情,一些不需要的記憶……”
仿佛是忽然間,他看上去就像是個站在細雨中的年輕人了,某種孤獨單薄的氣質漸漸浮現出來,沒有絲毫攻擊性,卻又讓人無法忽略他的虛弱和疲憊。
“有一次你約我去酒吧慶祝,中途你暫時離開了一下,回來後我們又聊了很久,大部分時候是你聽我說。我不太記得我們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了,隻記得我穿好大衣時,酒吧裡突然有人打了起來。沒想到你比我想得要能打,你和我說是學校課程的成果,什麼學校會教學生打架?”他搖著頭笑了下,“最後我們放倒了一群酒鬼,唱著歌走出了酒吧的門,你扶著我走了很久對吧?後來我們聽到了歌聲……”
這是我去拷問清道夫的那次,但那次我記得我們沒有在酒吧打架……葉槭流怔了怔,瞳孔不受控製地微微晃動。
他聽著卡特的話,卻無法從記憶中找到對應的片段,有一瞬間,他忽然不確定到底他和卡特之間誰的記憶才是真相。
卡特還在繼續說,他似乎真的記得不太清楚了,而他所說的那些事在葉槭流的記憶裡根本無跡可尋,聽上去更像是他在即興編造一些真假難辨的故事。
“你邀請我帶你去逛倫敦的知名景點,嗯,免費的那些。比如倫敦塔,我有種感覺,你不太喜歡那裡是因為那裡的烏鴉;大英博物館離劇院比較近,連著三個周末我們都在那裡消磨時間,你看起來很喜歡大中庭的咖啡廳;皇家天文台,離開天文台的時候下了雨,我們正好都沒有帶傘,於是躲在路邊一邊吃炸魚卷餅一邊等雨停,你還說你終於理解了倫敦人隨身帶傘的習慣,後來你再也沒有忘記過雨傘……
“周六早上你會去海德公園遛狗,回來時會幫我帶早餐和咖啡,其實我不太清楚你的狗到底叫什麼名字,你會用三個名字同時稱呼他。有時候你那個白頭發的朋友會幫你去遛狗,我們遇到過幾次,他問過我的眼鏡是在哪裡配的,但他的視力應該很好吧?我其實看他徒手捉過蒼蠅,哈哈。
“有一周你和他每晚都去夜店,一開始我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裡,直到我在夜店遇到你們。那天你的朋友在舞台上玩得太開心了點,直到午夜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我們隻好到旁邊看他蹦迪,我記得中途有好幾個姑娘過來邀請過你,有個黑頭發的姑娘很漂亮,可惜她們都被你以各種理由拒絕了,看她們離開時的表情,她們肯定以為你走錯了夜店……”
卡特的目光轉向葉槭流,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沉默如同浮灰般在他們之間漫漫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