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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星光從無垠黑暗中投來, 仿佛在注視所有敢於窺探深淵的人。
卡特收回視線,隨意打開手爐的銀蓋,手指在空氣中勾勒出神秘符號, 熏燒的炭火中迸出火星,變成了一隻隻翅膀殘破的火焰飛蛾, 被他從手爐中引了出來。
火焰的光芒照亮了四周,卡特也看清了葉槭流臉上的神情。
仿佛有幽暗的陰影在他的眼底緩緩流動, 某些屬於他的底色似乎從那張臉上褪去了,隻剩下幾分疏影般的冷淡, 像是一具做工精細的空殼。
足以打動人心的精妙表演背後,缺少不了日複一日的觀察和理解。對卡特來說,任何人的任何情緒、想法、一閃而逝的表情,都仿佛一局奇妙而令人著迷的謎題。
他的天賦讓他能夠輕易打開每個人自我的那扇門,深入人心的幽微之處,從無數情緒中,捕捉到一閃而逝的共鳴,讓他的表演終於動人到無人能夠分辨真假, 可無論多少次, 他依舊好奇於那些細微變化背後的原因。
作為一次探索, 這次白夜博物館之行的收獲不能讓人滿意。這個多重曆史的模型當然具有很高的價值,但那隻是對無知的學徒而言,對知識淵博的密教學者來說,白夜博物館所展現出來的東西就不那麼有啟發了。
在卡特看來, 這個模型並不夠精準, 不能夠完全描述多重曆史的存在形式。
但他也能夠諒解這種粗糙, 他們在討論的是高於現世、凡人無法觀測也無法想象的概念, 多重曆史的大門從來不為凡人打開, 意味著除了神靈,幾乎沒有人能夠親眼目睹世界的真正形態。
按照卡特的想法,真實的多重曆史模型根本無法在現世構造出來,而能夠觀測多重曆史的諸神,祂們的視角本身就是凡人難以理解的,在祂們眼中,現世的形態或許都和凡人的認知截然不同。
曆史上不乏學者對多重曆史做出種種假設,其中大部分假設都顯得可笑,有些甚至完全違背常識。
卡特了解過其中的許多學說,他不會因為這種可笑而輕視任何假設,在他看來,哪怕隻是片麵的猜想,也觸及了真實的一麵。
凡人當然無法擁有神靈高高在上的視角,所以任何一點細微的進步,都是一聲對諸神的放肆嘲笑。
但這種沒有啟發也隻是對卡特而言。哪怕深受輝光的眷顧,這樣的知識也不是信徒能夠知道的,以葉槭流表現出的洞悉和觀察力,猜出白夜博物館是什麼應該不算難,知道真相時,內心產生震動更是很正常。
隻是卡特敏感地察覺到,他現在的情緒變化,似乎並不隻是因為知道了這個世界正在墜落。
稱量其中微妙的區彆非常有意思,卡特也沒有收回目光。
他手裡依舊拿著手爐,半點不提白夜博物館和多重曆史,反而語氣輕鬆地說:
“希望你有做好被驚嚇的心理準備,你是不是說過凱斐·杜爾現在快瘋了?看來他還沒有瘋到我們都期待的那個程度,但不管怎麼說,他剛剛跑了。”
這個話題果然打破了葉槭流身邊的異樣氛圍。
他先是微微一怔,接著反應很快地垂眸思索,短短瞬間,就調整好心態,接受了這樣的結果。
但這完全不妨礙他對此有話說:
“我應該為你之前展現出的信心感到遺憾嗎?”
“我沒想到你對賭博也有興趣。”卡特先是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接著正氣凜然地說,“既然這樣,我想我有必要教授你一些關鍵了,比如說,達到預期目標的那一刻就是離開賭桌的最佳時機,想靠著一枚籌碼連贏二十一次?這可不是健康的賭徒心態,小朋友。”
“……”葉槭流的眼睛裡清晰地浮現出無語之色,向他伸出手,“難道你想說,你之前有做出一個好的示範?”
“我的確是這麼認為的。”卡特仿佛沒看見葉槭流伸出的手,轉身向著來時的路走去,“在我達成‘贏得所有’的預期目標後,我就適時退場了,不是嗎?不管怎麼說,你的預期目標已經達成了,我想接下來就該履行我們的另一半交易了,必須要說,我非常真誠地期待那一刻的到來。”
葉槭流眼睜睜看著卡特拿著他的手爐越走越遠:“……”
他深吸了一口氣,離開了環形走廊的邊緣,跟上卡特的腳步,帶著他破碎移動,離開了白夜博物館。
雖然這一趟他沒有看到來自其他曆史的藏品,但能夠看到這個多重曆史的模型,葉槭流就已經覺得他收獲了很多,許多以往不算清晰的猜測,現在都得到了證實。
在多重曆史會逐漸墜入海洋的前提下,神戰與神靈的更替不止是為了爭奪神位,反而更像是死亡陰影下的瘋狂,諸神裁定曆史,將過去分割出來,編織成下一重曆史的未來,才能推動現世不斷流動,遠離最下方的海洋。
有這樣的前提,“裁定曆史”變成了一件必須要不斷去做的事,和葉槭流之前的猜測作比較,真相的因果是互相顛倒的,現在看來,不是諸神要隱藏弑神真相,所以才會裁定曆史,而是一重曆史裁定的基本條件就是要有神靈隕落。
這樣的話,對於神靈來說,死亡也是注定會到來的,他們唯一能夠改變的,就是每一重曆史裁定時的祭品。
而越是古老的曆史,距離海洋也越近……沒有經曆過更替的神靈裡,骨白鴿守望無光之海,除了他,白焰和飛蛾都有不少偏激極端的舉動,比如白焰不斷試圖掌控神靈的更替,飛蛾則用現世的小鎮進行嘗試,而接近最初曆史的赤杯也做了類似的事,說明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因此不擇手段……葉槭流隻是淺淺想了一些,就停了下來,不再繼續推下去。
比起多重曆史的真相,對他的精神世界造成嚴重衝擊的,其實還是他最後想起的、最開始時墨綠桌麵浮現出的文字。
在這種劇烈的衝擊下,葉槭流暫時沒辦法集中精神去思考彆的,如果不是卡特提到了凱斐·杜爾,他可能還會在白夜博物館站上更久的時間。
雖然我已經猜測過,我會出現在這一重曆史,是某個存在很久之前做出的安排,我也猜測過可能是過去的自己準備的……現在想想,那行文字更像是預言,就仿佛宣告一件自然而然會發生的事情一樣,宣告我會不斷向上攀升……“成為奧秘本身”這句話更是有著更加深遠的意義……葉槭流望向遠處的冰蓋,眼眸裡的情緒漸漸沉下去,消失在幽暗深邃的底色裡。
最開始時,他還對神秘世界一無所知,自然不可能理解墨綠桌麵的描述在神秘學中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可現在,無論是神靈、現世還是多重曆史,葉槭流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在某些方麵的深入程度,或許沒有凡人能夠媲美,再回頭看當初的那句話,他的心情也已經截然不同。
我已經知道,所有的奧秘都來自輝光,蘊含在輝光之中,或者說,輝光就是奧秘的聚合體,而七神更像是獲得了更多的奧秘……既然這樣,“成為奧秘本身”,或許應該理解成“成為輝光”……如果是這樣,渡鴉的幫助,骨白鴿的善意,還有墨綠桌麵,這一切都變得可以理解了……當我給自己編尊名時,我還想著能蹭一下輝光的位格,那時候我可沒有想到現在會變成這樣……葉槭流牽動了一下嘴角,卻沒有成功扯出笑意。
他現在之所以還能夠保持一定程度上的冷靜,主要是因為在倫敦時,在意識到自己是被“塑造”的時候,他已經經曆過一遍自我懷疑和迷失,最終靠著明確欲望和目標,才重新構建起自我。
葉槭流閉上眼睛,試著從平常的角度來看待這一切。如果說,將他送到這一重曆史的“某個存在”就是“輝光”,那麼他今後假扮神靈時,就不再需要提心吊膽某一天被戳穿,可以不那麼戰戰兢兢,而為了讓他成為奧秘本身,輝光一定還做了更多的準備,也意味著他會有許多隱藏的盟友,就算他注定與神靈為敵,也不會像之前一樣毫無籌碼……
如果說他注定了會成為輝光,那麼對很多存在來說,“他是誰”其實都並不重要。
渡鴉的態度就很有代表性。我一直懷疑他就是第五重曆史登臨神位的啟之神靈,但因為沒有切實的證據,於是隻能作為一個參考性的猜測。現在想想,在第五重曆史終結時成神的就是他吧,是啊,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他又怎麼能在不被七神支持的前提下從混亂中奪取神位?葉槭流勾了勾嘴角,重新睜開了眼睛。
無論什麼神話傳說裡,曆史都起源於輝光的消逝,祂的死亡才是時間的開端,誰能想到,在祂死後這麼久,祂的影響依舊在現世久久回響。
無數念頭徘徊的同時,一個疑問也浮現在葉槭流的心裡,掀起了淡淡的漣漪。
在輝光步入無光之海又悄然從中離開後,這麼漫長的時間裡,他都做過什麼?
縱使內心經曆了一場驚濤駭浪,等葉槭流暫時控製住情緒,回顧了一遍,發現他接下來的計劃依舊沒有太多的變化,依舊是帶著加西亞和卡特前往第一重曆史。
當然在那之前,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先舉行一次信徒聚會,和奧格完成交接,接著回都柏林和柯根進行交易,再試著聯係追思女士,看看密傳的事還有沒有商量的餘地。
在了解到第一重曆史最根本的危險是什麼後,葉槭流提升實力的動機也更加強烈了,哪怕他未來會成為奧秘本身,那也是未來的事,現在他依舊隻有五階,對著卡特都要心懷警惕,海洋的感染乾掉他完全不成問題。
至於他會不會死,死了還有沒有可能複活……葉槭流還沒有好奇到打算死一次試試看。
在他心裡,他傾向於這是可以辦到的。畢竟輝光從無光之海返回,不可能避開守望無光之海的骨白鴿,從這點看,骨白鴿大約就是葉槭流其中一位隱藏的盟友,那麼如果葉槭流死了,他應該也會繼續將他從無光之海接回。
但從海洋返回之後,他能夠剩下多少記憶也很難說了,至少不太可能再是葉槭流。
總之先離開格陵蘭島吧……不過回哪裡去還是個問題,從安全性考慮當然是貝爾法斯特,畢竟灰王守護著那裡,不過他不一定會歡迎卡特出現在那裡,嗯,但如果能不讓他發現,也不是不可以……葉槭流想了一圈,很快決定先去貝爾法斯特,也方便之後和霧之宮廷交易。
當然,這次他注定隻能和卡特住酒店了。
不過最要緊的還是先處理卡特……葉槭流瞥了眼身旁的金發男人,越發覺得頭疼。
如果要把卡特引入他們這個密教,聚會就是一個很方便的平台,但這也意味著,那之前,他要以“天地之燈”的身份,和這位神靈侍者交談。
風雪越來越大,漸漸隱沒了他們的身影。
……
莫斯科郊外的某座小鎮,一家小酒館裡。
昨天深夜,一場特大暴風雪襲擊了這座小鎮,一夜之後,小鎮幾乎變成了冰雪王國,較為低矮的房子都被埋在了厚厚雪裡,大雪甚至能沒過車頂,門外的積雪更是高得讓居民開不了門。
直到現在,暴風雪依舊沒有停下的跡象,大團大團的雪簇像是子彈一樣飛掠,根本看不清幾米外的景象。
小鎮上的居民戶戶門窗緊閉,所有店鋪也都關了門,隻有這座靠近小鎮邊緣的酒館還開著門。
在黑暗中,窗口裡暈出一團暖橘色的光芒,猶如黑夜裡的太陽,吸引著行人向光芒走去。
酒館的玻璃被打得“啪啪”震顫,但這點聲音根本沒有引起任何人的主意,立刻被驟然爆發的歡呼聲淹沒。
“好樣的!”
“再來一杯!”
“我打賭你能喝倒雅科夫!”
吧台邊圍滿了人,估計在這之前他們每個人都往嘴裡灌了幾瓶伏特加,每個人的臉和鼻子都一片通紅,眼神也有些發暈,然而這依舊不影響他們的興致。
十幾個人裡一層外一層圍在吧台邊,當他們發出歡呼聲時,酒吧的天花板仿佛都在晃,引得酒吧裡其他顧客都忍不住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