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4
高溫蒸發了雨珠, 如線的雨水像是被剪斷了半截,出現了明顯的真空地帶,雨水在落下的瞬間蒸發, 水霧勾勒出了淡淡的白色輪廓。
托裡亞一條腿跪在地上, 右手按著泥濘的地麵, 他上身赤丨裸,陳舊的疤痕盤桓在皮膚上, 顯得觸目驚心。
沒有更多的交流,也不需要更多,從看到索爾第一眼起,托裡亞就明白了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以及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那天在酒店裡,他沒有和索爾直接見麵, 但這不代表他的行蹤瞞過了索爾的眼睛。
隻是最後, 索爾選擇收好自己的懷疑, 不與艾登·諾蘭發生進一步衝突, 靜靜地等待托裡亞出現,等待他們的再次相見。
他很清楚托裡亞會走的路線,清楚他會出現的地方,清楚在哪裡能夠等到他,為他們之間的一切劃上句號。
這不是之前那種小打小鬨的追捕, 那一次次追捕中, 索爾始終沒有參與過。如果那時他就插手其中,托裡亞可以預測, 自己絕無逃亡的機會。
托裡亞沉默不語,餘光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四周環境,試圖尋找可以逃離的空隙。
他並沒有像他的衣服那樣瞬間燒儘, 索爾也沒有立刻再次出手,隻是望著他的胸膛,有些出神。
有什麼東西在托裡亞的胸膛裡發光,淡紅色的光芒穿透了他的身體,在他的皮膚上,映出了吊墜的影子,它的光芒一明一滅,像是一聲聲心跳。
在七階的天命之人麵前,凡人根本沒有任何反抗之力,索爾也沒用上全力,於是這一點火焰並沒有將托裡亞吞噬,除了留下了一些燒傷,絕大部分力量,都被他身體裡的遺物“燃燒殆儘的心”抵抗了下來。
然而這已經是它的極限。
幾乎是下一秒,吊墜的光芒就開始暗淡。
伴隨著細微的“哢嚓”聲,托裡亞胸膛上映出的吊墜影子浮現出一道道裂縫,像是心臟在四分五裂。
索爾摘下嘴裡的煙,將煙頭在掌心按滅,目光從吊墜上移開,落在托裡亞臉上,說:
“把它放下吧,我不想破壞它。”
沉默片刻,托裡亞右手伸向心臟,抓住吊墜,從身體裡慢慢扯了出來。
連著銀鏈的吊墜在他指間晃動,碰撞出一連串碎響,銀鏈被鮮血染紅,血不斷從他的指縫滴落。
托裡亞握緊吊墜,忽然向一旁的雨水拋了出去。
吊墜穿過雨幕,在地上滾了幾圈,躺在雨地裡,反射出一點銀光。
索爾的目光追逐著那件遺物,直到它落在地上。
反光倒映在他的眼睛裡,他注視著銀色的光芒,緩緩說:
“我去了弗蘭克死去的地方,那裡現在隻剩下一片廢墟,隻有我們還記得發生過的事。”
“我不可能忘記。”托裡亞右手捂著胸口,低低地喘息著,嗓音低啞地說。
索爾閉上眼睛,輕聲說:
“是的,我忘不掉。”
弗蘭克的遺物躺在雨水裡,索爾慢慢睜開眼睛,看向托裡亞。
縈繞在他身上的透明火光消失了,身周的空白瞬間被雨線填充,銀亮的雨水落在了他的臉上,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服。
“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他平靜地說,“就當這裡是心靈之地,我們之中隻有一個能活下來,你殺死我,或者我殺死你。該延續那場早應該有結果的戰鬥了。”
望著索爾臉上毫無動搖的神情,托裡亞嘴唇動了動,抿成了一條線,眉心重重絞在一起。
他無法回避這個問題。和索爾說的一樣,這場戰鬥本來應該在心靈之地裡落幕,隻有一個人能夠走出那裡……可在心靈之地的記憶全部流逝了,托裡亞不記得最後發生了什麼,也不記得為什麼他們都活了下來,甚至成為了兩個人。
但哪怕索爾說這會是“公平決鬥”,再來一次,能夠活下去的絕對不會是托裡亞。
“你還在猶豫。”索爾清晰地看穿了他沉默的原因。
“……因為我無法確定,我們在做的是正確的選擇。”托裡亞看著索爾的眼睛,開口說道,“如果我們做了錯誤的選擇,瘋狂會侵蝕那個活下來的人,他不會察覺到這種變化,不會意識到他逐漸背離了正義……我必須確保這樣的事不會發生,我必須成為活著的保險裝置,我必須守望到守望的儘頭……我們中必須有人會這麼做。”
無論他們中誰才是瘋狂,他們的想法都會是一致的,所以在剛離開心靈之地時,他們都沒有將那場戰鬥延續下去的想法。
但索爾比他更快做出了決定。
“我明白。這也是我的想法。”索爾垂下眼睛,“但我得知了一個消息。”
“向我們邀戰的人是西澤爾·克雷森佐,他成為漫宿行者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一切都和祂說的一樣。儘管這很不可思議,但祂恐怕沒有欺騙我們。”
托裡亞怔了怔,意識到了索爾在說什麼,語氣陡然強硬起來:
“這不能代表任何事!你不能去相信一個陰謀家,祂展現的隻會是最誘人的部分,如果你被祂描述的前景誘惑,你就全無擺脫陰謀的可能!”
“我知道。”索爾的反應依舊很平靜,“但你知道祂許諾的是什麼,你很清楚,在這一重曆史裡,那會是唯一的機會。”
他的臉上是托裡亞熟悉的表情,冰川般堅硬冷漠,瞳孔深處燃燒著熾熱的金色微光,讓人不敢和他對上視線:
“我知道這不會是最光明的手段,但隻要能夠實現目的,我不會介意它裹著多少汙泥。”
“……”托裡亞無法回答。
他感覺自己的舌頭凝固成了鋼鐵,說不出一句話。
他應該斥責索爾,所有縈繞他在腦海中的痛苦回憶,無不和神靈的隨心所欲有關,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祂們的不可視和不可近,所以他從未想過要向祂們中的任何一位屈服。
可托裡亞同樣清楚,他沒有立場對索爾這麼說。
他想起了他的一念之差為他帶來的一切,他背棄了曾經的誓言,祈求神靈聆聽他的告解……哪怕那隻是一瞬間,隻是那一瞬間,他沒能抵抗住輕鬆的誘惑,罪惡和恥辱就已經在他的靈魂上留下了烙印。
他明知他在目睹罪惡卻容忍罪惡,他或許沒有背叛卻已經在同流合汙,他當然已經在墮落,在背叛,在瘋狂……如果這不是瘋狂,還有什麼能夠被稱為瘋狂?
他的動搖,他的補救,他的自我辯解和他對試圖辯解的自己的厭惡……這一切在索爾的目光下全都無處遁形,那一隻隻眼睛注視著自己,讓托裡亞感到前所未有的赤丨裸和狼狽。
他們並沒有區彆,無法決定的墮落和毫無猶豫的墮落沒有區彆,沒有人能夠給自己冠以“正義”的名義。
“你可以譴責我,但我已經決定了。”索爾垂下眼睛,語氣漸漸沒有了情緒波動,淡淡地說,“猶豫一直是你的弱點。站起來,我們之間還有一場戰鬥沒有結束。”
這句話很快被雨聲吞沒。
托裡亞的眼神忽然平靜了下來,再沒有了之前的猶豫和動搖。
是的,他一直知道索爾是什麼樣的人,他不應該不清楚他會做出什麼決定。
他會殺死他。
“你說得對,我們之間還有一場戰鬥沒有結束。”托裡亞緩緩說。
他和索爾的差距,幾乎就是凡人與神的差距,他的挑戰就像是螻蟻撼樹的愚行,但托裡亞的眼中毫無退縮之意。
雨水漸漸下大了,地上到處是水銀般的光,火光沒有亮起,兩道人影在雨中不斷交錯,讓人分不清彼此,進退之間,兩人腳下雨水四濺,忽然其中一人手肘凶狠地撞向對方的臉,恐怖的爆發力帶起了疾風,雨幕似乎也為之一頓,瞬間被殘影穿破。
“砰砰”的悶響聲不絕於耳,足以說明兩人的碰撞有多激烈,雨珠伴隨著動作迸濺,看上去他們似乎不分高下,然而在索爾和托裡亞眼中,局勢卻一目了然。
就算兩個人都隻用了凡人的格鬥手段,凡人久經鍛煉的身軀,也與由遺物和奧秘千錘百煉過的軀體毫無可比性。
隨著時間推移,托裡亞的動作漸漸出現了遲緩,索爾卻毫無變化,轟在他身上的拳頭根本不能留下任何傷勢,哪怕命中了理應脆弱的眼睛和太陽穴,也隻能讓他腦袋微微一晃,連一點痛苦似乎都沒有。
就算加上索爾目前僅僅維持著凡人應有的力量,這場戰鬥依舊毫無“公平”可言。
“砰”一聲重響,托裡亞重重撞向牆,隻聽見脊背發出“喀嚓”的脆響,身後的磚石被他撞出了裂紋,碎屑紛紛剝落。
托裡亞眼前一黑,鹹腥的血液從口鼻中瘋狂湧出,脊背似乎失去了感覺,手腳軟軟地垂落在地上,彎折成詭異的角度,慘白帶血的骨茬刺穿了皮膚,暴露在冰冷的雨中。
腳步聲向他靠近,索爾緩緩走到他麵前,彎下腰抓住了他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拽起來,舉起握成拳的右手。
他的右拳忽然加速,石屑飛散,拳風已至!
淡淡的重影晃動,索爾手中忽然一空,托裡亞從他手中跌下去,重新摔在地麵上,穿透了索爾的身體。
“轟!”
劇烈的震動以牆麵為中心向四周擴散,四周的房屋忽然跳了起來,牢固的混凝土結構也無法抵抗絕對的力量,煙塵猛地躥起來,在雷鳴般的坍塌聲中,碎石塊淹沒了索爾,也淹沒了托裡亞。
麵對這一幕,索爾沒有絲毫遲疑,他身周忽然浮現出透明的輪廓,邊緣流動著金紅色的光,無數蛇形的氣流在火焰之外遊走,形成了一片空白的高溫領域。
金紅色的火光越來越熾亮,迅速變成了白金色,在恐怖的高溫中,空間也在肉眼可見地扭曲,逐漸出現透明虛幻的褶皺。
沒有雨水能夠觸碰到領域邊緣,甚至空白的邊界還在不斷擴張,轉瞬間將小巷全部籠罩。
雨中回蕩著恐怖的呼嘯聲,似乎領域中的空氣全部被抽空,用於火焰燃燒,除了索爾,沒有人能夠繼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