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魏姝早早地裝扮好,叫下人備好馬車,準備進宮。
前天, 她並沒有立刻給皇叔答複,皇叔便許了她兩天的時間考慮, 今天是她需要給出一個交代的時候了。
出門前,她先去看了看昭兒。
昭兒最近癡迷戲法,正和奶娘一起看李閒雲表演“三仙歸洞”。
所謂三仙歸洞, 是把三個核桃小球,隨意倒扣在兩個碗裡,施法者可以隔空讓小球在兩個碗裡來回瞬移。
即便魏姝已經從李閒雲的手劄上看過詳解,知道這個術法並不複雜, 唯靠手快而已,但親眼看到李閒雲表演, 依然覺得驚歎, 完全看不清那麼大的小球,到底是怎麼被李閒雲藏進手心而不被人發覺的。
因為上次的戲法被昭兒拆穿, 李閒雲這次更是有意賣弄, 每次瞬移小球之前, 還會特意在昭兒麵前翻轉雙手,展示自己手裡什麼也沒有。昭兒果然驚歎連連,看不夠似的要他一遍遍地繼續表演。
隻可惜力有窮時,再快的手法,在沒力氣的時候難免也會出現疏漏。於是在不知道表演過多少次後, 李閒雲終於一時手滑,藏在手裡的小球自己掉了下來。
昭兒噔噔噔地跑出去,親自撿起小球, 放回李閒雲手裡,然後用有些失望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李閒雲:……
魏姝這時候才走上前,叫過昭兒,蹲下身替他理了理頭發,問道:“這些天和娘親一起住在公主府,開心嗎?”
昭兒趁魏姝為自己理鬢角的時候,故意把頭一歪,把臉放進魏姝手裡,一邊點頭,一邊調皮地蹭了蹭魏姝的手心。
魏姝忍不住笑笑,又問他:“那你想和娘親一直住在這裡嗎?”
昭兒再次毫不猶豫地點頭。
魏姝這才抽回手,囑咐他道:“娘親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裡等我會來。”
說罷,她起身正要走,李閒雲卻突然在身後叫住魏姝道:“我今早為公主卜了一掛,公主今天出行不利,求財成空,遇事不成,還容易遭遇橫禍,若不是什麼急事,公主今日還是留家裡為好。”
魏姝看他一眼:“你卜卦若真卜得那麼準,就不會淪落到當和尚還要被人欺負的下場了。”
奶娘也在旁笑說道:“明空師父的戲法變得很好,但占卜卻不成,昨兒個我丟了個東西,讓他幫我占卜,他占卜出東西丟在西麵,結果我是從東邊找到的。”
明空是李閒雲在護國寺的法號。
奶娘怕魏姝會覺得晦氣,便又說道:“空明師父的卦,是半點兒準頭也沒有的,公主彆放在心上。”
李閒雲被奶娘的話說得有些尷尬,他相麵還好,於卜卦上確實是個半吊子。但他還是堅持說道:“今早起床,我便感覺周身靈氣充盈,這才特意為公主卜了一掛,有靈氣加持,此卦定然是準的。”
魏姝聽他越說越玄幻,怕又要提些鬼神難測之事,便說道:“那不如你再為自己卜一卦,算算你的舌頭最後還會不會留在自己嘴裡。”
李閒雲聞言,終於老實地閉上了嘴。
*
魏姝還是按照計劃出了門,進宮到了勤政殿後,卻正好碰上皇叔在和朝臣議事。
魏姝正要去偏殿等候,不防禦書房的大門突然被從內打開,七八個官員魚貫而出。
魏姝避之不及,幾個官員也都看見了魏姝,少不得都一一上前行了禮,這才退出殿外。
魏姝卻意外地在這些官員中,看見了徐子期。
徐子期一個六品的少尹,混在麵前這些尚書閣老中間,著實有些突兀。看來上次情詩的事澄清後,徐子期非但沒在皇叔心中留下壞印象,反而越發受器重了。
雖然之前情詩的事沒有傳開,知道的人並不多,但為了避嫌,魏姝並沒有同徐子期搭話的意思。
誰知徐子期卻在行禮後,主動近前同魏姝說起了話:“之前的事,聽說是公主央嘉王幫的忙,微臣在此拜謝了。”
他話雖說的含混,但兩人都清楚指的便是情詩的事。
徐子期朝魏姝又拜了拜。
由於情詩裡的那句“昭昭我心,皎日為期”指向太過明顯,而且情詩也是仿著自己往日的風格所做,即便有嘉王的澄清,徐子期也猜到,隻怕其中還另有隱情,那首詩恐怕不是公主寫給嘉王的,而是自己被人栽了贓。
故而,他才會對魏姝道謝。
魏姝不在意道:“不必道謝,不過舉手之勞罷了,況且你也是受了無妄之災。”
徐子期卻忽然又說道:“但臣以為,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現在先皇不在了,今上和皇後便是公主的父母,公主便是想同嘉王複婚,也該先稟明‘父母’,不該自己私下聯絡嘉王的,如此於禮不合,惹人非議。”
他目光又掃過魏姝今日的裝扮,魏姝今天穿著的衣裳,是素有寸錦寸金之稱的雲錦,福慶如意的雲肩上,也鑲著各種寶石水晶和珍珠,可謂華貴異常。
徐子期便又皺了眉道:“公主身份貴重,一舉一動為天下女子表率,著實不該太過追求奢靡華麗,公主若能改掉靡費之風,像平寧公主那般言行有度,自我約束,前朝那些總是彈劾公主的禦史,便能消停大半了。”
魏姝已經一年多沒有見過徐子期,沒想到再見,這人說話還是這麼的不中聽,而且還學會了是捧一踩一。
若是當初那個用情詩栽贓自己的人,知道徐子期私下對自己的態度,保管一定會換一個人做自己的“相好”。
當初舉辦詩酒會,魏姝是請過徐子期幾次,但後來發現,徐子期每次在詩會上要麼從頭至尾一句話也不說,要不就像今天這樣,逮著魏姝說一大堆比禦史諫言還掃興的話。
魏姝覺得很沒意思,便再也沒召見過他,外頭人說什麼自己是為了他的科考前途考量,才不再和他交往,完全是臆想。
魏姝一直覺得,徐子期是有些討厭自己的。
上次在護國是,魏姝聽說徐子期竟然為自己說情,稱哲術不是良人,魏姝還覺十分意外,以為徐子期是對自己改觀了。
沒想到,是自己多想了。
剛一見麵,還是在自己幫過他的情況下,劈頭蓋麵便開始斥責自己的錯處,沒讓他去做禦史真是可惜了。
魏姝堆起一個假笑道:“徐少尹怕不是忘了自己不是禦史,你這番話僭越了。”
若不是知道徐子期為人還算正直,為官名聲也不錯,魏姝簡直連假笑都欠奉。
徐子期眉頭皺得更緊了幾分,雖說最近外頭都在議論郭皇後忤逆先皇的事,但私下有關崇寧公主的議論也不少,有些話說得難聽的,直接說崇寧公主好心機手段,勾得嘉王連彆人的兒子都願意養。
徐子期也是想著公主幫了自己,自己這才提醒她一句,他道:“臣是為了公主好……”
“倒也不用你為我這麼好。”魏姝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徐子期被噎了一下,見魏姝這般態度,知道自己多說也無益,便不再討嫌,默聲退走了。
魏姝剛鬆口氣,一抬頭,竟然看見謝蘭臣正懶懶地站在不遠處,身旁還跟著個領路的小太監,倆人也不知在哪兒看了有多久。
魏姝先是怔了一下,十分意外謝蘭臣今天也進了宮,轉而又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又覺一陣心虛。
謝蘭臣卻在這時走上前道:“方才看見公主與徐少尹敘舊,不便上前打擾,不過,我對徐少尹方才的話卻不能認同。”
“有人非議公主,並不代表是公主的錯。先皇在時,公主可謂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隻需要簡單的一句話,便能輕易結束一條性命,或改變先皇的喜惡,以致乾擾朝政,更隻要略微鬆鬆口,便會有大批人爭相孝敬討好公主。然而公主手握生殺予奪大權,既不結黨弄權,也不斂財受賄,更從未作奸犯科,枉害過人性命,足該被稱頌了。
“平寧公主的賢淑,隻是小賢,像公主這樣,是謂大賢。人性貪癡,若換了旁人,身處在公主的位置,多數怕都不能保有公主這般的清明,公主已經做得很好了,是那些禦史不夠明理。
“至於指責公主奢靡,更是可笑,公主本就富有,有錢不花,有好的衣物不穿戴,難道要眼睜睜地看它們爛在庫房不成?依我看,公主今日的穿戴很好,公主就適合這樣的排場。”
魏姝打小被人拍過無數的馬屁,這還是頭一次被誇到不好意思。謝蘭臣的語氣實在太過誠懇真摯,分析的太過有理有據,就像是他確實這麼真情實感地以為一樣。
這也是頭一次有人對魏姝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連父皇生前開解自己,說的也隻是“你不用做得那麼好”。
魏姝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麼感覺,隻覺得心頭像是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一下下,麻麻的,卻不讓人討厭。
但魏姝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並沒有在謝蘭臣的誇獎中迷失自我,她道:“我若真有王爺說的那麼好,也不會所有禦史都總盯著我了。”
謝蘭臣道:“禦史言官,掙的不就是一個‘名’,公主身份高貴,名頭最響,樹大招風,他們才會緊盯著公主不放。我聽說,之前有言官彈劾公主,因為言辭不當,觸怒了先皇,公主卻勸先皇放了他們,他們見公主心軟好欺,這才越發變本加厲。
“若當初直接挑一兩個砍頭曝屍,或是扒皮萱草,包管剩下的言官們都安安分分,再也不敢胡亂非議公主了。”
一旁為謝蘭臣引路的小太監,不知不覺中已經被謝蘭臣的話說服,聽到這裡,竟然忍不住附和地點了點頭。
魏姝心裡一直以為謝蘭臣是一個脾氣軟和的人,乍聽他過分冷靜地提起曝屍扒皮這樣的重典,正覺意外,轉眼看見小太監的反應,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謝蘭臣不過是語氣誇張了些而已。
不過不得不說,被謝蘭臣這麼一番開解,之前徐子期帶給她的不愉,倒是一掃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