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在磨刀,長腳蹬在邊上,弓起的腰像是一把彎刀。在他的身邊,四散著好幾個勁裝男人,正握著刀警惕地掃向各處,生怕再遇到襲擊。
他們一路上,隻在野外休息,不入城鎮,隻有非常必須的時候,才會進城池補充必需品。
直到這幾日,追兵才少有趕來,可他們不敢放鬆戒備。
畢竟追趕他們的人,如同瘋狗。
就和他們的主子一樣,都是瘋瘋癲癲的狗東西。
角落裡,有人在哭。
聲音微弱,時不時抽噎,聽著像是要暈過去。
去四周查看情況的幾個人回來了,低聲說道:“沒有追趕的痕跡,今天應該能休息。”
阿星冷淡地說道:“分成兩組,輪流守夜,不可放鬆。”
“是。”
那人聽著哭聲,下意識看向那個角落,又道:“那小郎君……”
“不必理他。”阿星還是那個冷淡的模樣,“哭累了就會睡了。”
那人聽了,也隻好作罷。
他們也的確沒這個心力去管一個孩子的心情。
說是孩子,其實年紀已經不少,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了。
他是這一次行動裡,唯一一個救下來的男丁。
叫黃福。
黃福是這一代黃家嫡係歲數最小的孩子,還沒有踏上官場,甚至還沒有體察世態炎涼,隻將周圍人的恭維當做理所應當,一朝被貶,他懵懂無知,很難適應這種天差地彆的境地。
流放的日子裡,大哭大鬨也有,情緒崩潰更有之,可這時候,已經沒有人會寬容他,等待著的隻有官兵凶狠的鞭打。
漸漸的,黃福也不哭了。
流放的路上,他們這群細皮嫩肉的貴族出身,根本就沒有說話的力氣,每日光是走路,就已經花費了全部的體力。
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永無寧日。
可就在半月前,黃福敏銳地發現,他的祖父與父親,情緒似乎彆有不同,比起之前的沉默,更振作了些。
自從踏上流放之路,就算幾個年長者心性再怎麼堅定,也不能接受如今的狼狽。尤其是那烙印在他們身上的刺字,更是恥辱的象征,日日夜夜捶打著他們的心。
黃福不知所以然,卻本能地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而在幾日後,一場驟變,印證了黃福的猜想。
那天晚上,他們筋疲力儘,實在是走不動了,官兵才讓他們歇息了一會。
就在他們圍坐在一起,不出聲呆坐的時候,突然有人衝殺出來,將官兵和押解的犯人分成兩邊。
官兵被這些突然衝出來的人攔住,一時間無法看清囚犯的行蹤,喊打喊殺聲,幾乎充斥著黃福的耳朵。
他根本沒反應過來,就被人趁亂帶走。
一路顛簸逃亡,等天明安定下來,黃福才驟然發現,跟著一起逃出來的人,隻有祖父黃慶天,父親
,大哥,還有他。
隻有四人。
其餘的男女老少,都不在其中。
彼時的黃福還以為,其他人是不和他們在一處,可是某天夜裡,黃福半睡半醒間,聽到祖父在和那個叫阿星的人說話。
“王爺,打算怎麼做?”
“謀而後定,徐徐圖之。”
黃慶天歎了口氣,不再言語。
到了他這個歲數,有些事情不用說太明白。
等阿星離開後,黃福聽到父親走了過來,坐到黃慶天的身旁。
“父親,這一次逃出來,隻帶了權兒和福兒,其他的人都……就這麼坐視他們被流放嗎?”
流放的路上何其苦,已經有不少人發了病,卻沒有藥可以吃,隻能痛苦煎熬著。
“癡兒,這一次營救,是瑞王出力,他遠在封地,能派人來營救已是不錯,你還多想什麼?”
“可是老夫人……”
黃慶天忍耐著搖頭:“若我有法子,怎會將母親棄之不顧?她們都是拖累,若是帶上她們,我們根本逃不出來。”
兩個長輩的談話,對黃福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他隱約知道,會來營救他們的人,隻可能是瑞王殿下,可黃福從來都沒想過,在祖父和父親的心裡,女眷會是拖累。
就連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也在他們摒棄的行列。
年少的黃福,隻覺得這想法過於陰毒。
家人,難道不該同甘共苦嗎?
翌日起來,黃福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在他們重新上路時躲得遠遠的,不肯與他們一路上。
誰成想,這份任性在最後,居然挽救了他一命。
因著黃福耍脾氣,帶隊的阿星又不是那種會顧忌他的人,直接甩了兩個人看著他,就丟下他在隊伍後。
黃福索性大鬨脾氣,尋了個城鎮狠狠睡了一覺,結果醒來的時候,被突然出現在他床邊的阿星嚇了一跳。
“你,你怎麼……”
“你叫黃福?”阿星冷冷地問,在他的身上,彌漫著一種,黃福近些時候,根本不陌生的味道。
那是血氣。
“是,是的。”
阿星的聲音有幾分古怪:“倒是真有幾分福氣。”
“我祖父他們呢?”
黃福剛才下意識回答了阿星的話,緊接著,為那血腥的味道感到奇怪,臉色猛地煞白,飛快坐了起來。
這時候,黃福才看清楚,阿星的身上,密密麻麻都是傷口。
許多剛包紮好的地方,還在不斷滲血。
“都死了。”阿星簡單說道,“遇到了埋伏,是陷阱。”
黃福的耳邊嗡地一聲,好似什麼都聽不清楚,隻能看到阿星的嘴巴張張合合,良久,才嘶啞著問。
“陷阱?”
阿星:“一開始劫走你們時,應該就是被故意放的,為的是,能夠名正言順地解決掉你們。”
“什麼意思
?”
黃福覺得自己腦袋一片霧沉沉,根本聽不明白阿星話裡的意思。
阿星索性掰碎了,直白地說道:“皇帝故意讓我們劫走人,然後在必經之路設下了埋伏,將你祖父,父親,大哥,全都殺了。”
那群人的目標就是黃家人,所有致命的招式都是朝著他們去的,不然,阿星未必能帶著剩下的人殺出來。
阿星捂著滲血的胳膊,冷聲:“現在穿上衣服,立刻跟我們走。不然,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隊伍裡隻有三個黃家人,很快,他們就會知道數量對不上。
以他們那股凶殘的勁兒,黃福是危在旦夕。
黃福呆愣了會,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得,我得去看看,我不信,你在騙我,我不……”話到最後他的聲音尖銳,已經近乎慘叫。
咚!
阿星一拳打暈了黃福,將他背起來。
他們一路逃亡,儘力避開追殺,直到這幾日,應當甩開了那些人,這才敢多休息一夜。
隻是黃福自那後,一直都是一副頹廢的模樣,時常還半夜哭泣。然身邊的人全都是在生死線掙紮的人,根本沒有閒情逸致去安慰他。
是夜,黃福又哭著睡了過去。
阿星磨好刀後,坐在火堆邊上沉默地刻著一塊木頭。
他沒事乾的時候,就經常會刻許多小木人。在他瑞王府封地的房間裡,擺著許許多多沒有臉的木偶,大小都有。
匕首在阿星的手指上甩著刀花,很快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沉默地削木頭,直到圓圓的小腦袋有了雛形,忽然,阿星按下所有的動作,猛地看向一個角落。
不到兩個呼吸,他立刻拍醒了其他人。
“走。”
他冷漠地砸下這句話,將昏睡中的黃福拽起來,一起拖上了馬。
披星戴月,他們再次逃亡。
…
這兩日,上虞苑尤為熱鬨。
外國使臣已到,負責的禮部官員忙得腳不沾地,驚蟄他們這些在上虞苑幫忙的宮人,也時常出沒在各處。
驚蟄得以看到那些藩國的使臣,的確一個兩個都和他們不儘相同,有人的眼睛居然還是藍的,這實在太過稀罕。
世恩回來的時候,還忍不住說:“怎麼會有人的眼珠子,居然是這般顏色?他們真的不是妖怪嗎?”
廖江懨懨地說道:“你不是看到過他們的影子,有影子就是人了吧?”
世恩振振有詞:“這可不好說,鬼才沒有影子,可是妖怪應當是有的吧。”
廖江:“你管他們到底是人還是怪物,份內的事情做好不就完了?”
他接連嗆了世恩兩句。
世恩可不是好說話的脾氣,當即就不客氣地說道:“你自己沒伺候好,把好差事給丟了,衝我發什麼脾氣啊?”
此時,正是他們休息的時候,世恩這話一出,就有好幾個人看過來。
廖江的臉色微變
,惱怒地瞪了眼世恩,就起身朝門外走去。等廖江的身影消失,世恩更來氣了。
他看向驚蟄,“他這人,之前瞧著還是好模好性的,現在看,也是個小肚雞腸。”
驚蟄:“你都知道他丟了好差事,就不要理他。”
世恩:“是他自己做錯事,才被罰了出來,難道還是我害他?我做什麼要讓他這種人。”
他氣呼呼地坐下來。
自打外國使臣到了,紛紛入住上虞苑後,各處自然分去了宮人伺候。
來的藩國,有的原本就常年進貢,和朝廷關係親密,那使臣自然態度溫和,對伺候的宮人也多有賞賜。
有的關係不尷不尬,就很是一般,隻當做普通奴仆使喚,還有的尚留著奴隸的習俗,對宮人動輒斥罵。
廖江原本被分配到的,是前者。
這是好事一樁,廖江也很是高興,每日都熱情高漲。
可是昨日,他卻是比尋常更早回來,一副被雨打芭蕉的沮喪樣。
驚蟄還是聽了世恩說話,這才知道,廖江去伺候的時候犯了大忌,為使臣們送去不吃的食物,結果使臣大發脾氣,雖沒有懲罰廖江,卻是將此事報給了總管。
廖江自然被換了下來。
剛好,其他一處還缺人,廖江就頂替了去。可這新的藩國使臣,卻是個脾氣暴躁的,原本的宮人就是被他罵怕了,而今廖江才去了一日,就被狂風暴雨狠狠襲擊了一波,這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裡去。
要不是吃飯的時候還能聚到一塊,驚蟄根本見不到他們原本宮裡來的人。
畢竟被分去各地伺候後,宮人多數也就近住著,以免主子夜半要伺候時,這宮室卻沒了人。
驚蟄和世恩卻是沒有被分到哪裡去。
世恩還是照舊跟在胡越的手底下做事,驚蟄倒是跟了一個華雲飛的大太監。
驚蟄原以為世恩會不高興,可沒想到,世恩卻非常滿足。
“跟著胡總管,才是最安全的。”私底下,世恩才和驚蟄露了口風,“這些藩國使臣,有的,連官話都不會說,還得跟著禮部的大人幫忙翻譯,這要是起了衝突,縱是被打死了,難道還有誰能給咱出頭不成?”
世恩這話看得透徹。
這些使臣前來朝拜,自然不會隨便殺人,以免得罪了景元帝。可要是真的發起脾氣來,就算殺了一兩個宮人……那也不算是什麼大事。
人命比草賤。
世恩可不想為了這小小的賞賜,卻害了性命。
驚蟄頷首,深以為然。
在使臣們抵|達後,驚蟄的事情倒是少了些,每日還算輕鬆,就是跟著華雲飛盤點各處的庫存,也負責處理使臣間的問題。
他這一次的調動,是胡越故意的。
胡越自打唐吉去了太室宮後,很是低沉了一段時日。隻是麵上不顯,行事作風還是照舊。
隨著唐吉傳回消息,說是人已經適應了太室宮的生活後,他總算不那麼提心吊膽
。
唐吉歲數小就跟著他,可以說是胡越養大的?[]?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就這麼一個徒弟,自然比彆個關切。
唐吉沒事,胡越自然有心情處理其他的事,第一件就是將驚蟄安排在彆的位置上,跟著華雲飛走動。
不管寧宏儒的警告是為了什麼,可驚蟄在韋海東麵上能說得上話,光是這麼一樁,就足夠震懾胡越。
華雲飛的性格強硬,有個小小的毛病就是護短,有他在前麵,底下的人做事都不算太難。
最重要的是華雲飛那可是個好去處,要是驚蟄將來想留下,這也方便。
驚蟄跟著華雲飛,事情比跟著胡越要少,可實際上,也不能算多輕鬆,畢竟華雲飛的職責很是緊要。
驚蟄跟在他的身邊,短短幾日學了不少東西。
這麼多個使臣裡,華雲飛最是頭疼的,是越聿人。
越聿人,是遊牧民族。
在諸多藩國裡,他們是最桀驁的一支,儘管來朝,可使臣的態度卻頗為不善。
當然,這隻是麵對他們這些宮人,在麵對景元帝時,華雲飛聽說,他們還是很得體守禮。
隻是,伺候他們的宮人,已經換了好幾個,再這麼下去,真的沒有人敢過去。
誰都不想要伺候脾氣不好的主子。
一想起這事,華雲飛就有些頭疼,尤其是知道,剛換去的宮人被打傷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有些難看。
之前幾個,還隻是將人罵得受不了,現在還動起手來了?
彆宮派人來請,華雲飛帶人趕了過去。
隻是心中再有怒意,還是得按脾氣。
這一次,驚蟄也跟著過去了,這越聿人居住的地方,需要穿行過馬場,遼闊的原地上,他隱約能看到一行人正在遠處,為首的那人,看著有點眼熟。
“驚蟄。”
前頭的魏亮發現驚蟄落下,回頭叫他,驚蟄急忙三兩步跟了上去,沒有再看。
越聿人居住的彆宮,布置得很有塞外的氣息,禮部在其中,自也有幾番指點。
華雲飛帶著人到了彆宮外,等了片刻,才有人來帶著他們進去。
驚蟄跟在華雲飛的身後,留意到這些越聿人長得人高馬大,而且多是留著長長的辮子盤在脖上,服飾裸露著雙臂,與他們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越聿人的使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他隻會粗糙的官話,說起來,有幾分嘰裡咕嚕,華雲飛仔細辨認了一會,才發現,使臣說的是,新來的宮人偷了他們的東西。
華雲飛眉頭微皺:“敢問是哪位宮人?”
使臣嘰裡咕嚕了一會,身邊的護衛就出了去,很快將一個癱軟著的人拖進來。
驚蟄臉色微動,那昏迷的臉,正是廖江。
原來廖江是被分配到這裡來伺候?
驚蟄低著頭,趁著使臣在和護衛說話時,聲如蚊蚋:“小的認得他,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
華雲飛看似沒有任何反應,隻
有緊繃的下顎微動,示意聽到了。
護衛端來了水,潑在了廖江的臉上,慘白著臉的廖江悠悠轉醒,尚不知自己在何處,喃喃著:
“我沒有偷東西,我真的沒有偷東西……”
他說的話,越聿人聽不懂,可護衛能猜到他在辯解,惡狠狠地踹了他一腳。
廖江捂著肚子抽|搐了兩下,像是認命般低下頭,那下意識的反應,看得出來,之前也挨了不少打。
華雲飛出聲和使臣溝通,問起他被偷盜的是什麼東西?
使臣比劃著,說是一柄名貴的匕首。
華雲飛:“可曾在他的身上搜出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使臣說沒有,可是前兩天廖江沒來時,東西都沒出事,他一來,就丟東西了。
所以肯定是廖江偷的。
驚蟄聽完這使臣的邏輯,都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平靜,莫名想要罵人。
華雲飛聽完前因後果,鎮定地說道:“既然使臣沒有證據,證明他偷盜了您的匕首,怎麼能隨意毆打他?”
使臣聽出華雲飛的意思,臉色變得有幾分強硬:“你的意思,是想維護你們的人?”
“沒有證據,就不是罪人,這麼打,也隻能屈打成招。若是使臣真想徹查,不如請來侍衛,將整座彆宮徹查一番,如何?不然依照我朝律法,使臣這樣的做法,可是要上公堂的。”
使臣嗤笑了聲,想借機搜宮?
根本沒將華雲飛放在眼裡,他抽|出了隨身佩戴的彎刀,嘰裡咕嚕地說起來。
“縱我現在殺了他,又如何?”
“那您就得從這裡離開了。”華雲飛冷靜地說道:“這是赫連國土,不是你越聿國,你敢放肆?”
使臣皺眉,凶狠地瞪向華雲飛。
華雲飛抬起頭,朝著使臣笑了笑,竟是毫不退縮。
使臣冰冷地注視著華雲飛,半晌,還是退讓了。正如這不男不女的死太監所說,他的確不敢冒著惹怒赫連皇帝的風險。
他哼了聲,將刀收了回去,罵罵咧咧地朝外走去,路過廖江時,還惡意地踹向他的肋骨,直將人踢到邊上,竟是甩臉走了。
華雲飛:“驚蟄,魏亮,將他抬起,跟我走。”
驚蟄和魏亮本來就心中帶著火氣,急忙上前去,將昏迷過去的廖江抬起來,跟在華雲飛的身後離開。
那些越聿人虎視眈眈,看著有幾分不善,可到底沒敢動手,任由著他們出去。
待離開了彆宮,魏亮的牙齒咬得嘎吱作響。
“真是一群蠻人!”
剛才聽著那越聿使臣的話,他都快氣得憋不住話,是得拚命壓著脾氣,這才沒亂來。
“總管,怎麼有人這麼不講道理?”魏亮說道,“一點證據都沒有,就生生把人打成這樣!”
驚蟄一邊聽著魏亮的話,一邊留意到手掌的濕|潤,他突然出聲打斷他的話:“廖江的情況不大對。”
他抬起手,掌心赫然是鮮紅的血。
華雲飛皺眉,幾步上前,扒開廖江的後背,是縱橫交錯的鞭痕。
哪怕一直很冷靜的驚蟄,在看到這痕跡時,都呼吸粗重了幾分,咬住了牙。
華雲飛:“將人快些帶回去。”
魏亮索性將廖江背了起來,急匆匆跟上了步伐。驚蟄走在後頭,時不時扶著要滑落下來的胳膊,免得昏迷的廖江脫力摔倒下來。
這一路回去後,華雲飛吩咐著將廖江放到床上,又出了門去,很快拖著個老太監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