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的暴雪,將整座皇城都淹沒在了素白之下,各處的悲田院,居養院,以及惠民藥局等,都已經在朝廷的調令下做足了準備。
照這般下去,定會有百姓受災。
負責城防的衛兵加強了巡邏,巡檢京中各處房屋,督促積雪清|理,以免壓垮房屋,如此種種手段之下,暫時局麵並未失控。
這日,沉子坤冒雪出行,馬車之外,跟著八個護衛。
自從沉子坤遇襲,吳氏一改從前的低調,招攬了不少門客,其中就有身手高強的武者。
隻要沉子坤出行,就必須將這些人帶上。
縱是上朝,也不例外。
沉家此舉,自然引來側目。
不過有著沉子坤遇襲在前,雖頗有微詞,卻也並非不可理解。
他這一回,是要去拜訪翰林學士。
沉子坤與現在的翰林學士劉成儒乃是朋友,兩人以文會友,相交不論輩分政治,每隔月餘總會碰麵閒談,引以為趣。
哪怕是這樣的大雪天,劉成儒要是興起給他下拜帖,遇到沉子坤休沐時,倒也會興起赴約。
大雪裡,馬車的前行很是緩慢。
這寒風刮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連帶著車簾,也被刮得亂舞。
馬車內的人,並不多麼好受。
沉子坤跪坐在馬車內,擺在角落裡的炭盆散發著的溫度,還沒溫暖起來,就已經被刮進來的寒風帶走。
他皺著眉,正一遍遍看著手中的書信。
沉子坤和劉成儒很熟悉。
他們的交情,還要從幾十年前開始,那會,他們還是同窗。
劉成儒的字跡,沉子坤不知看了多少遍,可今日他送來的信,雖還是他的筆跡,然橫看豎看,卻非常奇怪。
就好像每字每句,都是臨摹出來。
其實,劉成儒送來的帖子,並非是約見沉子坤,相反,是想推遲他們約好的碰麵。
那是三日後。
是沉子坤覺察出不對,這才要冒雪出行。不然,縱然劉成儒與他關係再好,這樣的暴雪天,他怎可能硬要出行?
他不是刻薄的人,非要折騰底下的護衛。
好不容易趕到劉府,護衛上前去叫門,拍了許久,才有人出來應門。
這應門的下人神色慌張,三言兩語就想將護衛打發走,卻看到沉子坤披著大氅,冒雪下了馬車。
那一瞬,他的臉色慘白,反射性就將門給甩上。
沉子坤臉色沉了下來,厲聲說道:“給我踹開。”
劉家人,從不敢對他這麼不敬。
沉子坤如何意識不到出事?
他帶來的護衛本就多,其中還有幾個性情彪悍的江湖武者,聞言立刻上前。幾個彪形大漢,幾經踹動,那扇大門竟是轟然倒了一半,露出其後淩亂不堪的院落。
應門的下人欲跑,被護衛一把拿下,其餘的人等跟著沉子坤闖了進去
。
劉府上一片狼藉,前往主院的路上,還倒著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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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看,就是出了大事。
很快,四散開來的護衛,將一對男女從後院抓了回來,更從他們身上搜出不少細軟金銀。
沉子坤定睛一看,竟難以置信。
那個男子,乃是劉成儒的獨子,劉浩明。
“沉大人,我們在主院發現了劉大人與劉夫人,以及劉少夫人的屍體。”
沉子坤的身形晃了一晃,差點沒站穩身。
劉浩明的聲音,在冰雪裡,比惡鬼的哭嚎還要淒厲:“我沒想那麼做,那不是我,不是我……肯定是惡鬼附身,這才叫我做出這麼殘忍之事!”
他在護衛的壓製下狀若癲狂,還一心想要撲向另外的女子。
經查,她是劉浩明新納的妾室。
她比劉浩明的正妻貌美許多,輕易蠱惑了劉浩明的心,以至於他動了休妻的念頭。
然劉少夫人頗得二老喜歡,他們根本不答應此事,也為此與劉浩明有過數次爭執。
今日清晨,原也是這般。
結果不知是劉浩明受了刺激,還是地麵太濕滑,父子兩人在激烈爭吵時,劉浩明用力推搡了下劉成儒的肩膀,他一個沒站穩摔倒在地,再沒有爬起來。
劉夫人在屋內聽到動靜,與劉少夫人一起出來,看到了這慘劇。
劉少夫人激怒之下,與劉浩明爆發了激烈的衝突,被他活活掐死,劉夫人經受這接連的打擊,竟是一口氣沒上來,被劉浩明給氣死過去。
頃刻間,接連三人的死亡,讓劉浩明也恐懼不已。
“我真的……沉大人,沉叔叔,你信我,你從小看著我長大,你該知道,我是多麼敬愛父親,我從沒想過要殺他……”
他哭得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狼狽又可憐。
沉子坤走到劉浩明的跟前蹲下來,看著他狂亂的眼睛。
“你父親的事情,或許的確是意外。”
劉浩明的眼底升起一絲渴望,拚命點頭。
“不過,你掐死妻子,氣死母親,殺了試圖報官的老管家,又臨摹了你父親的字跡送拜帖給我……子淳啊,”沉子坤叫著劉浩明的表字,聲音裡帶著悲痛,“我看著你長大,還能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嗎?”
封鎖消息,推遲會麵,整理細軟。
他這是想帶著妾室逃出京城,甚至連老父母的屍體都顧不上收殮。
怎麼會有這麼豬狗不如的人?
…
沉子坤是早上急匆匆出門,回來卻已經是傍晚,這時,關乎劉府的慘案,已經在京城傳遍。
殺父殺母殺妻,簡直是悖逆人倫。
吳氏迎上來,欲言又止。
她知道沉子坤與劉成儒的關係匪淺,而今劉家出了這樣的大事,沉子坤連一貫挺直的背脊,都有些彎了下去。
更彆說這件事情還是他親自處理的,證據確鑿,雖然不能立刻判刑,人已經
押進了牢獄。
吳氏很少看到沉子坤這般頹廢,嫁給他這麼多年,就隻見過兩回。
一回,就是現在。
再上一回,還要追溯到十來年前。
沉子坤疲倦地說道:“我想吃些酒。”
“已經讓人溫著。”吳氏輕聲道,“我給你做了幾道小菜,可要叫賢兒陪你?”
沉子坤不怎麼愛喝酒。
不過心情鬱鬱時,會喝酒解愁。
偶爾,會尋長子沉賢作陪。
沉子坤撫上吳氏的肩頭,低沉著說道:“不必,你陪我喝兩杯就是。”
說是要人陪,可沉子坤卻是自己一杯一杯往下灌,燒得連心口都是火。
沉子坤很憤怒。
他已經許久不曾這麼暴怒過。
在劉府上,如果他不是還留存著幾分理智,他真真恨不得殺了劉浩明。
吳氏見不得沉子坤這麼一杯杯往下灌,連忙按住他的胳膊:“不能再這麼喝了,你忘了上一回……”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猛地頓住。
這在沉府,幾乎是個禁|忌。
沉子坤原本還要再喝,聽了吳氏這話,卻隻能苦笑一聲,任由著吳氏奪走了手裡的酒盞。
他喃喃說道:“劉子淳那小子,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當年他娶了車家那小姑娘,是當著車澤的麵發誓,說要一生隻得這位夫人……這才幾年?”
算下來,也不過四五年。
吳氏淡淡說道:“人心易變,輕易說出口的承諾,反倒是個笑話。”
對於女子來說,這幾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男人可以尋花問柳,他們卻必須相夫教子,這已然是不得不認命的事實。
當年慈聖太後都如此,而今的劉少夫人,亦然如是。
沉子坤苦笑著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夫人,我不明白,既是無法做到,當初何必承諾?”
吳氏:“你是君子,君子重諾,所以諾言於你,重若生命。可世上如你這般的人之少,若是誰人都是君子,豈非天下大同?”
沉子坤沉默了會:“我非君子。”
倘若他是,他就不會有這暴怒到幾乎要殺人的衝動,如現在,如當初。
今日發生的事情,讓他有些回想到當年。
這一想,他竟是有些癡然。
沉子坤當年,曾是先帝的太傅。
憑借的,是沉家的底蘊,是沉老院長的名氣,也是他自身的能耐。
才會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地位。
後來,妹妹沉思嫁入皇家,沉子坤原本以為,這是一樁難得和美的親事,至少兩人互相喜歡,總比盲婚啞嫁好上許多。
至於榮華富貴,他卻是沒多想。
誰曾想,這樣的妄念,不過幾年,就已然成為笑話。
這對沉思來說,亦是非常痛苦,可沉子坤決計想不到,一貫溫柔可愛妹妹最終,竟會變成那個模樣。
倘若她不再愛皇帝,不
管是她要出宮,還是要報複皇帝,沉子坤都會竭力幫她。
可她不該那麼做。
皇帝有過許多的孩子,沉思生下來的皇子,不過排行第九。
她既不愛他,皇帝又怎可能重視他,她之虐待,不過是讓那孩子的處境雪上加霜。
沉子坤還記得,當年他第一次和那孩子說話,是在一次皇家宴席上。
從前幾次碰麵,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過。
宴席過半,皇帝要尋他。
沉子坤起身隨行,過不多時,領著他的宮人忽然停下腳步,看向對麵的孩子,欠身說道:“九皇子,你怎麼在這?”
旋即,是一道尚算清脆的聲音:“有東西丟了,我在這找找。”
九皇子?
沉子坤越過宮人,看向對麵的小孩。
他看起來很瘦削,歲數並不大,套在不太合身的皇子服飾裡,顯得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隻是右臉上,有著紅腫的印痕。
五指根根分明,是剛剛被人抽|出來的。
九皇子臉上的巴掌印,明顯到沉子坤都忽略不了,可不管是九皇子,還是這領路的太監都熟視無睹,好像根本沒看到。
那太監,竟還要帶著沉子坤再往前。
沉子坤怎麼能忍住,他語氣低沉地說道:“這位公公,還且留步。”他看向九皇子,“我有幾句話,想要和九皇子說。”
領路的太監麵露為難之色:“可是,沉大人,陛下還在等著您……”
“那就讓他等著。”沉子坤冷冷地說道,“若是他覺得我做得不妥,就讓他親自過來押我。”
沉子坤這話一出,那領路太監如何覺察不到他身上的怒氣,猛地低下頭去,不敢再言。
沉子坤敢這麼說,他可不敢轉述。
沉子坤丟下那話,大步走向九皇子。
隻見那孩童停在原地,並不後退,一雙黑亮的眸子緊盯著他:“沉?”
沉子坤:“我是你的,舅舅。”
說出最後那兩個字,沉子坤竟有著陌生的羞恥。
“是誰打的你?”
皇後生下九皇子後,皇帝對中宮的榮寵回到了當初,隻是這對怨侶關係不好,已然是誰都知道的。
隻沉子坤萬萬沒想到,居然會有人這麼膽大妄為,如此欺辱中宮之子。
“是母後。”
九皇子平淡地說道:“方才我去探望她,母後見了我很生氣,打了我一巴掌,讓人帶我去荷花池,讓我在水裡泡上幾個時辰。”
他在中途跑走了,著急之下,丟了東西。
而今,不過是回來尋。
沉子坤幾乎沒有明白聽到的話是何意,分明每一個字都認識,可是組合起來,卻是如此荒謬可笑。
這可是初冬!
皇後讓一個年紀小小的孩子去泡水,這豈不是要了他的命?
九皇子看著沉子坤臉上的薄怒,麵露不解:“母後
想要我死,這不是整個皇宮都知道的秘密嗎?”
他之平靜,冷到讓人骨髓發寒。
沉子坤已經回想不起來那時候,自己到底是怎樣的表情。
可他卻牢牢記得赫連容臉上的平淡。
那一刻,沉子坤心裡莫名升起了對皇帝的恨意。
“那一年,我也是恨得幾乎想要殺了他。”沉子坤喃喃說道,“我恨他言而無信,我恨他將沉思逼成那樣,我恨他沒有保護好那孩子。”
不管身為夫君,還是父親,先帝無疑都是失責的。
吳氏抓住沉子坤的胳膊,輕聲說道:“可是現在,陛下也過得很好,就不要再想當年的事……”
沉子坤苦笑著搖頭:“活得很好?夫人,你沒見過他還年幼的時候,自會覺得他很好。可是,陛下現在這樣,是如何都算不上很好。”
是哪樣的好?
成為皇帝,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自然是很好。
沉子坤並不後悔在這一路上的相助。
可坐在皇位上的景元帝,又何止是肆意妄為?許多時候,沉子坤甚至覺得,他漠視的,又何止是旁人的性命?
他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沉子坤是怕,總有一日,景元帝會將自己都當做是有趣的籌碼,最終將自己活活玩死。
吳氏聞言,笑了笑。
沉子坤看她,就聽到她無奈地說道:“夫君,你這話,要是被他人知道,怕是要覺得你胡言亂語。”
沉子坤知道吳氏不信,搖著頭,隻是不再言。
是了,景元帝如今已經是皇帝,還有什麼不痛快?
那麼大的權勢,那麼奢靡的環境,幾乎整個天下,都在他的手裡,已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這還能有什麼不痛快!
可沉子坤知道景元帝一直、一直都不痛快,從慈聖太後死的那一天,甚至在那之前,他就從來都沒有痛快過。
…
滴答,滴答——
水滴計時,好像一聲又一聲的催命符。
這是古法,也是宮裡過去常用的方式,隻到了後來,景元帝登基後,就全都廢除,再也不用。
寧宏儒擦了汗,宛如還在夢中。
剛才,他一聽到水聲,就驚醒過來,如同多年不見的夢魘。
他一醒,外間就有動靜。
很快,就有個小太監進來,輕聲說道:“殿內沒什麼動靜。”
寧宏儒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每天夜裡,沒有動靜,就是最好的消息。
“總管,小的給您泡些茶來。”那小太監機敏地說著,退下去做事。
寧宏儒剛才驚醒,已經是再睡不著,索性就爬了起來。
他環顧四周,才發現外頭竟是下起了雨夾雪,真是他奶奶的,怪不得夢裡還以為是水滴聲。
寧宏儒歎了口氣。
其實不管是景元帝,還是他們這些伺
候的人,都挺不喜歡下雨,上次上虞苑皇帝在暴雨裡失蹤,就讓寧宏儒心驚肉跳。
少時,景元帝曾被關過幾天的水牢。
如果不是沉子坤收到消息趕來,人怕是真的要沒了。
這是寧宏儒第一次在沉子坤那君子的臉上,看到勃然的怒氣。
滴答,滴答的雨聲,在這宮裡,就如同催命符。
穿行過雨幕,石麗君帶著人,悄然出現在了門外。
寧宏儒:“動靜就這麼大,連你都吵醒了?”
石麗君:“雨日難眠,又不光是我。”
寧宏儒輕歎了聲,將剛端上來的熱茶,推到石麗君的手邊,“那就喝兩口。”
石麗君在寧宏儒的對麵坐下。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這兩人卻是清醒得很。
“寧宏儒,你說,這雨會下到什麼時候?”
石麗君有些厭煩地說道。
寧宏儒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這誰能說得明白?這還得看老天爺的脾氣。”
“老天爺,哼。”石麗君淡聲說道,“要是都靠老天爺垂憐,自己都活不下去了。”
越是到冬日,石麗君的脾氣越是不好。
寧宏儒知道她的症結。
慈聖太後的忌日,就在冬天。
寧宏儒老神在在地說道:“你不要總是這麼在意,越是惦記著,反倒越是不痛快。”
石麗君皮笑肉不笑:“你何嘗痛快過?”
兩人一同沉默下來,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慢慢的,石麗君才又說:“那奸細剛死沒多久,就又有人蠢蠢欲動,德妃已經有些壓不住。”
自打德妃在後宮威嚴受損,行事上,就有些頗受牽製。
康妃事發後,更是揭露了當初禦花園下毒的事,是她所為,乃是聲東擊西之計,為的是順利將消息送出去。
如此一來,事實水落石出,卻也叫德妃的威望一落千丈。
這無疑說明了中毒案裡那兩個倒黴的宮妃,全是德妃陷害的。
寧宏儒:“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她太過急躁,自然會有這樣的下場。”
這怪不了誰。
“有樣學樣的,可也不少。”
“陛下喜歡看這些,鬥起來才好呢。”
石麗君聽了寧宏儒這話,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難不成陛下,現在還喜歡著?”
他們的陛下,以前感興趣的時候,那偶爾還是會去走動。
可是現在,已經很久都沒有到後宮裡去了。
在那之前,景元帝就像是一塊香噴噴的肉塊,到哪裡都是非常招搖。
寧宏儒笑了起來:“那可不能夠。”
眼下,景元帝一心都記掛著驚蟄,怎麼可能還有多餘的心力去在意那些?
寧宏儒對驚蟄,感覺複雜。
若不是他在,寧宏儒未必能回到現在的位置,真真是一個奇跡,他輕易就動搖了景元
帝根深蒂固的觀念。
一想到他對景元帝這可怕的影響力,寧宏儒又喜又驚。
喜的是,驚蟄是個難得可貴的好人,許多看法和堅持,看著良善天真,柔|軟可欺,然對衝著景元帝的肆無忌憚,卻恰恰是件好事。
驚的是,驚蟄喜歡,接受的,一直都是容九這個假身份,而不是景元帝。甚至於他自己,都並不怎麼喜歡乾明宮,就更彆說靠近皇帝陛下。
……依著景元帝這可怕的偏執,再加上他對驚蟄家人的處置,寧宏儒就不免歎了口氣。
這要是一朝被發現,豈不嗚呼哀哉?
就怕,陛下越來越不知道收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