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潭州。
青石板路上,過往的行客都撐著傘,踩在濕膩的道路,好些人冒著雨趕往五合山,那山腳下,已經有不少人在等候。
山腳道邊上,正有一處歇腳的橫廊。
在橫廊的中間,又有人在張貼字榜,擠擠挨挨的人們,便迫不及待地踮著腳,想從他人的頭頂看到那字榜。
要是有誰在榜單上看到自己的戶籍名諱,便會興奮地叫出聲來。
這是乾元書院最新一次招生。
每隔幾年,乾元書院都會招收一批學生,不論出身地位,隻要通過考試的都能進到書院裡讀書。
乾元書院,就在潭州的五合山上。
今日是放榜的時間,縱是落滿了雨,還是有不少人親自前來。
倒也能讓書童來看,可這些讀書人覺得,唯有親自來,才能表示敬重,也就讓這山腳下的人更多。
在這熱鬨的人群外,有一隊車馬停在不遠處避著雨,十來個護衛守在邊上,散發著一種生人勿進的氣勢。
縱然是有人想要來躲雨,都會下意識避開這行人。
有人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身子,他用手在額頭擋著,眺望著不遠處熱鬨的人群。馬車內,有人抬手扶著他的腰,聲音有些冷。
“就那麼好奇?”
驚蟄扭過身,又回到車廂裡,趴在赫連容的肩膀上,笑著說道:“這可是乾元書院下一批的學子,誰不好奇?”
坐在另一側的男人挑眉,淡淡哼了聲。
年歲漸長,赫連容氣勢越足,冷淡一眼,便叫人顫抖。可驚蟄抓著他的手指,卻是十根手指擺在一起比劃,連一點尊敬都無。
“莫要氣,他們誰都比不上你好看,縱我要出牆,也得找到一個比你還好看的人才行吧?”
“你要往哪找?”
赫連容語氣平靜,倒是沒多少情緒。
驚蟄揚眉:“問這個做什麼?”
赫連容冰涼的聲音,聽起來淡漠而刻薄,“趁著被你找到那個人之前,先將那地方屠個乾淨,免得叫你真有了爬牆的機會。”
驚蟄翻了個白眼,使勁撞了撞男人的肩膀,“說什麼瘋話呢,愛你一個就已經連心裡都沒地方塞了,還能再找誰?”
他聽著那滴答的雨聲,依偎在赫連容的懷裡,倒是升起了少許困意。
赫連容沒看到他的模樣,卻仿佛清楚驚蟄的情況,長手越過他的身體,將毯子扯了過來,蓋在驚蟄的身上。
“困就睡。”
驚蟄抓著毯子,將臉埋在赫連容的小|腹上,悶悶地說道:“不成,晚些不是還要見你外祖父嗎?”
這年四月,景元帝移駕終南彆宮。
朝中一應事務,除卻要緊事外,都會送到終南彆宮。
私下裡,赫連容卻是帶著驚蟄外出,遊山玩水,一路上已經走過不少地方。若有緊急事務,也會跟著送來。
潭州是
最後一處地方。
原本赫連容並沒有打算來,是驚蟄知道後??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特地加上的。
“來都來了,從昆河府再到潭州去,也不過三天的路程,我想去五合山。”
驚蟄揪著赫連容的袖子,拖長著聲音。
赫連容在許多事情上,向來是縱著驚蟄的,他說要去,便也改變了地點。
將到潭州前一夜,他才在驚蟄的督促下,寫了書信送到乾元書院去。
待到傍晚,那些聚集在乾元書院山腳下的學子紛紛散去。在這暮色下,那停留許久的車隊才動了起來,悄無聲息地過了山門。
包長林下意識回頭,卻見得一隊陌生的車隊上了五合山,不由得停下腳步,身旁就有朋友與他說話。
“你愣著作甚麼?你這回可是榜上有名,你要是不請客,我們可是不依的。”
“好說好說,不過懷民,我不是記得,這乾元書院,不管是哪個學生,都必須親自走上山的嗎?”
“正是。沉老院長說了,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一切自足下始。這是在錘煉我們的意誌呢。”
包長林愣愣地抓了抓腦袋,既是如此,那剛才那馬車,為何可以長驅直入?
“啊,倒是有例外。”被稱之為懷民的書生叫了聲,“這規矩是隻對學子的,要是家屬去探望,那倒也不用。”
包長林頷首,這才把疑惑去了,跟著懷民一起離開。
身後的五合山在雨幕裡如同一副森綠色的畫卷,山林幾乎融為一體,那流淌的綠色帶著異樣的生機,幾乎要滴落下來。
啪嗒——
清脆一聲響,那馬車在乾元書院門口停下,這大門不大不小,正能容得下兩輛馬車並駕齊驅。
在那書院門口,正有一行人在等著。
為首,是一位看起來六七十歲的老者,他的頭發已是花白,整個人看著慈眉善目,仙風道骨,若是身上的衣袍換做是道袍,怕不是眨眼就有駕鶴離去的飄渺感。
驚蟄掀開車簾,便先看到這位,將他嚇了一跳,還沒等身後的赫連容扶著,就竄下了車馬。
赫連容緩緩將手收回來,漠然跟著出來。
“沉老爺子……”
驚蟄尷尬得很,要是知道老者在這等著,他剛才就不在下麵看那麼久了,這樣的雨天,沉庭軒又上了年紀,這要是有個好歹……再說了,這初次見麵,驚蟄也拿捏不準沉庭軒的態度,這要是……
“是驚蟄吧?”沉老院長的聲音低沉渾厚,如同古老的磬鐘,“你與小九,一同稱呼我便是。”
小九?
驚蟄下意識回頭,看向赫連容。
隻見男人神色淡淡,平靜地叫了聲:“外祖父。”
沉庭軒和赫連容一齊看向驚蟄,驚蟄莫名有點尷尬,結結巴巴地說:“外,外祖父……”
沉庭軒笑起來,他年輕的時候,定也是極其灑脫的人,得了驚蟄這麼句話,他高興地說道:“好好好,舟車勞累,快些隨我進來
罷。”
沉老院長沒什麼架子,驚蟄陪著他多說了幾句話,那些緊張便也不自覺消失了。
這乾元書院很是雅致,這亭台樓閣,若非有著足夠厚實的家底,是決計建不起來這樣一棟書院。外頭雖是下著雨,不過書院裡頭布局巧妙,依著畫廊走,竟是一處也無需走到雨幕裡。
此時天色已暗,沉庭軒沒帶著他們多走,隻是親自將他們帶到了休息的地方,又陪著他們吃了一頓飯,這才離開。
驚蟄親自將人送出去,確認過沉庭軒身旁跟著的人足夠,這才放下心來。
回過頭,驚蟄幾步走到赫連容的身旁,注視著這屋舍,輕聲說道:“沉老爺子對你的到來……很是歡喜。”沉庭軒親自在書院外等,又一路引著他們進來,若非過於激動,身為長輩的他,本不需如此。
赫連容抱著驚蟄的腰,淡聲說:“嗯,這是第一次見。”
想來也是,赫連容少有離開京城,就連身為京官的沉子坤也是在他幾歲後,才見過他一麵,常年在潭州教書育人的沉庭軒,更是沒有多少機會。
他的身份特殊,一旦進京,反倒會惹來禍患。
而等赫連容登基後,那些阻礙雖少了,可偏生皇帝的態度又曖|昧模糊……
驚蟄摸著赫連容的頭發,輕聲說道:“剛才你與沉老院長說話的時候,我覺得……”他抿著嘴,聲音更輕,“你還,挺高興的。”
赫連容挑眉看他:“我笑了?”
驚蟄的手指按在赫連容的嘴角,笑了起來:“又不隻是笑,才能證明你高興。”
赫連容大抵是不恨沉家人的。
除卻慈聖太後外,不管是沉庭軒還是沉子坤,都在赫連容為帝的道上,提供了諸多幫助。
若非有桃李滿天下的沉庭軒,赫連容那些恣意妄為的行徑,說不得也會惹來更大的動蕩。
“沉老院長,沉老爺子?他不是說,你得與我一般稱呼?”
赫連容冷淡地說,抬起的眼眸裡,卻帶著揶揄的笑。
驚蟄哽住,很想罵罵咧咧。
就不能容人不好意思嗎?
…
他們在乾元書院住了好幾天,沉庭軒每日都會來見他們,又親自帶著他們遊覽整個書院,老者走起路來,倒是比許多年輕人都要厲害,走了一整日的山路,都不覺得累。
聽到驚蟄問起,沉庭軒朗聲大笑:“在這山中住了這麼些年,走著也習慣了,哪裡會覺得勞累?”
好在這些天,乾元書院因著招生的緣故,學生都回家去了,隻餘下一些年長的先生們在,沉庭軒陪著他們走動的畫麵,倒是沒惹來太多側目。
“五月初八,山下有龍母廟會,若是有興趣,可以去走走。”
初八這日,沉庭軒與驚蟄說道:“與京城的熱鬨或許不太一樣,但也彆有一番風趣。”
驚蟄聽了,便看了眼赫連容。
赫連容:“那就去。”
也無需驚蟄再問,他便
答了。
驚蟄便笑著看向沉庭軒:“外祖父,那我們待會就下山去看看。”
沉庭軒笑著頷首,待到午後,驚蟄他們就下了山。
沉庭軒在山門目送著他們遠去,原本挺直的腰身,莫名佝僂了些。身旁,一位中年歲數的男子攙住老者,“院長,可是身體不適?”
沉庭軒擺了擺手,幽幽地說道:“我的身體,隻會比你還硬朗。你還是改改你那晚睡的臭毛病罷。”
中年男子被沉庭軒這麼訓斥,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是沉庭軒的弟子之一,雖飽讀詩書,卻不愛混跡官場,下山考了個進士後,又回到乾元書院來當個教書先生,如今一晃而過,也有二十來年。
要說起身體硬朗,他的確還比不上沉庭軒的健步如飛呢。
中年男子:“老師,您可是在擔心……那兩位?”他是沉庭軒的弟子,自然也知道這幾日來客的身份。
沉庭軒向來沉穩,到了這般歲數,能讓他再情緒波動的事情少有,可他這幾天,卻是見證到不少。
沉庭軒已經許久不曾這麼高興過。
隻是,那重逢的喜悅,在此時此刻,卻又好似蒙上了一層陰霾。
沉庭軒搖了搖頭,又歎息了聲。
“驚蟄與小九的關係……”
老者頓了頓,想起早些時候,說起要廟會的事情,驚蟄先是下意識看向赫連容,得了他的應允後,這才應下此事。
這看起來,就像是驚蟄的一舉一動,都為赫連容所動,仿若沒有自己的想法與自由。
隻在沉庭軒看來,卻並非如此。
……驚蟄更像是習慣了,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前,都要拽著赫連容一起參與,這或是為了讓他也體會世間種種,也或許是……隻有這樣,才能叫赫連容安心。
沉庭軒這般年歲,看得久,見得多,自然一眼看得出來,赫連容與驚蟄這種依偎的關係既不正常,也易偏激。
隻不過,那件事……啊,是景元九年吧?
打景元帝與岑文經完婚到現在,已經有數年之久,原本以為赫連王朝會更加風雨飄搖的文武百官卻驚覺,景元帝似乎與從前不一樣。
發憤圖強,勵精圖治,這樣的形容,雖還不能套在這位皇帝陛下的身上,可他的確著手改變了許多舊有的沉屙,更是兢兢業業處理朝政,簡直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當然,每次上朝時的麵無表情,倒是從未變過。
景元帝似乎變得……好了起來。
隻是這種好也是古怪的,特殊的,充斥著怪異和扭曲的味道。
並沒有誰會覺得這是真的正常。
因為再是愚鈍的人,都會意識到,之所以景元帝會變“好”,隻不過是因為他的身邊,有岑文經的約束。
是了,景元帝在和岑文經成親後,並沒有阻止他乾預朝政,當然,岑文經也很少這麼做,他大多數時候是師從閣老張聞六在讀書,不怎麼過問朝政——隻在極其偶
爾,景元帝大開殺戒的時候,如若沒有必要,岑文經會勸那麼一勸。
輕輕的,就像是手指撥動了琴弦那麼簡單,縱有再多的殺戮,都會被輕易消弭。
這如同神跡,更像煉獄。
倘若景元帝真是因為岑文經而改變,這的確是好事一樁,可這種近乎會影響國運的改變,卻僅僅隻是為了一人,這是何等荒謬之事?
數年來,越是體會到這個事實,就越叫人心中古怪。
但也沒有人敢在岑文經跟前不敬了。
若是開罪了其他人,又事出有因,倘若真能輾轉求到岑文經跟前,那或許還能求上一求,來個法外開恩。可要是得罪了岑文經,縱然他本人求情那都無用,景元帝非得將那人粉身碎骨才能善罷甘休。
得罪了岑文經的人,就連岑文經也沒法救下他的命。
一想到這,沉庭軒輕輕歎了口氣,隻是那笑意卻是越發濃鬱起來。
想來,他現在不過是個上了年歲的老頭子,那山下的紛紛擾擾,與沉庭軒又有什麼乾係呢?
教書育人,是書院的本分。
乾元書院這麼多年能一直穩固紮根,除卻沉家的支撐外,也有沉庭軒本人的理念在。
他隻教書,卻不乾涉朝政。
哪管朝中風雲莫測,他也不過是個教書匠,又能乾涉得了什麼呢?
是吧。
…
咚咚,咚咚,咚咚——
連日的雨聲停歇後,空氣越發清新,驚蟄趴在車窗外,聽著外頭沉重有力的敲鼓聲,不由得眼睛亮亮的。
“小九,小九你過來。”
沉重的身影壓倒在驚蟄的背脊上,赫連容的聲音陰冷地在他耳邊響起:“你叫我什麼?”
“小,小九呀。”驚蟄忍住那哆嗦的欲|望,可惡,分明知道他耳根很敏|感,“外祖父不是這麼叫你的嗎?”
他一邊說著,還一邊義正言辭解釋著。
“我們行走在外麵,肯定不能暴露身份。小九,這聽起來,多簡單。”
分明之前一路走來,驚蟄都是叫男人容九的,這解釋不過是掙著眼睛說瞎話,故意敷衍著呢。
“你想叫我小九,那也不是不行。”赫連容冷冷淡淡地說著,“會這麼叫我的,都是比我年歲長些,那我該叫你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