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暉漸退,湖麵隻覆蓋了薄薄一層磷光。
臨湖小亭中有一少年佇立。
少年著湖青色窄腰衣袍,大約十五的年紀,模樣清雋,氣質柔和,身上帶著淡淡的墨香,旁邊的紅木欄邊放著裝書本的擔子,像是才從學堂下學。
他迎風而立,望著漸退的夕陽神情難辨。
魏姩遠遠就看到了這一幕。
她停下腳步看向氣質溫潤的少年,眸色複雜。
魏家後院的人不算多,現在共隻有兩房。
正室喬氏,妾室吳姨娘。
原本還有一位湯姨娘,但在幾年前就過世了,那時北閬初立,奉京並不安穩,湯姨娘在一次帶著魏家四公子尋醫歸來的途中遇見了流寇,母子二人雙雙慘死。
魏文鴻並不是很重女色,之後都沒再往房裡添人。
吳姨娘喜靜,很少跨出自己那方小院,也不愛出風頭,這些年便也能在喬氏手上過著相對安穩的日子。
但吳姨娘膝下有一子一女,喬氏能容對她沒有威脅的吳姨娘,也能對六姑娘魏婉和顏悅色,卻容不怎麼下五公子。
畢竟魏家共隻有兩位公子。
嫡長子魏恒,五公子魏裎。
魏文鴻隻有這麼兩個兒子,即便長子再出色,他也還是會在意另一個兒子,隻是這點在意相比起對長子的疼愛,微不足道。
可偏偏就是他這一點點的父愛,導致了這些年,五公子在後院的生活並不平順。
喬氏不會允許有人威脅長子的地位。
而魏文鴻心在朝野,他在意庶子的方式頂多就是隔幾日將人傳來問一問功課,其他的,他從不會過多去問,因為,他足夠相信喬氏。
亦或者說,他信喬氏不會做出有損他利益的事情,即便知道一些,隻要不是太過,他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魏文鴻的認知裡夫妻一體,妾室不過是下人,他在妻妾之間,從來都是選擇妻子,在嫡子與庶子之間,毫無疑問也是選擇前者。
所以魏裎的處境便極其微妙。
一邊得父親少許憐愛,一邊又要承受嫡母隔三差五的發難,偏這後院是主母的天下,在得家主放權的前提下,主母想要磋磨一個庶子,簡直易如反掌。
下人怠慢,克扣月例,餐食敷衍這都是尋常,有時候遇著主母心情不佳,找由頭發難,跪上一夜也是常有的。
體罰忍忍便也過去了,可魏裎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被過分苛刻飲食,常年下來身子便很羸弱。
此時他立在亭中,一陣風來,魏姩都覺得他似要被風給裹走。
她無聲一歎後,示意冬儘留下,一人緩步走了過去。
其實過往她與魏裎並沒有什麼交集,隻有一次在外頭她恰巧遇著他難堪的時候,替他解了圍,後隔三差五偷偷給吳姨娘送些銀錢過去時,偶爾打過照麵,除此之外,他們除了逢年過節,幾乎沒有怎麼見過。
但他卻因她死了。
她入獄後冬儘去求的喬氏,而他,去求了魏文鴻。
她雖然對這位庶弟了解不多,但也大約知曉他是什麼樣的性子。
他與吳姨娘一樣沉默寡言,不惹是非,且有一番傲骨,不論喬氏怎麼磋磨他,他都不曾在魏文鴻麵前提過,或許他是為了吳姨娘忍著,也或許他心頭也明白,即便他提了,魏文鴻也管不了他什麼,反倒會惹怒喬氏,日子更不好過。
但這樣一個人,卻在她入獄後,去給魏文鴻下跪,挨了家法也不曾吭過一聲。
當然,這些都是魏凝在她墳前告訴她的。
她還說,向著她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冬儘是,魏裎是,盛安郡主府亦是。
魏裎死的比冬儘還要慘烈些。
受了家法回院落時不慎落入湖中,也就是眼前這片湖,被發現時,人都泡腫了。
魏姩眼底有微光閃過,若她知道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善意會讓他丟了命,她一定不會靠近他。
雖然眼下日子艱難,但成年後也能謀一條生路,日後分家,也算有盼頭。
魏姩越靠近亭中瘦弱的身影,腳步越沉重。
按照她原本入獄的日子算,他就死在這幾日。
十五歲,正是少年意氣風發時,他卻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年。
夜裡的湖水很涼,他掉進去時,也一定很絕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