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灼燒, 枯木逢春,竭泉生水,破繭成蝶。
*
熾熱的刺痛爬滿了全身的皮膚, 從表層到內部, 幾乎要深入骨髓。
原本被回憶填充的夢境早已經走到了尾聲,於是顧棲在大腦中再一次經曆了任務失敗時到爆炸後,便陷入了一段沉沉的黑色荒原。他像是一顆被扔在深淵下的種子,不停地生根發芽, 隻為從深淵裡走到陽光下。
在渾渾噩噩之後, 顧棲覺得自己隱約聽到了說話聲。
隻是這樣的想法才升起一秒鐘, 就被他給主動按滅了——怎麼可能有對話的聲音, 在這顆荒蕪原始的星球上, 唯一會說話的生物隻有他這個半吊子的蟲母,剩下都是一群隻會“嗡嗡嗡”的大家夥, 此刻能聽對話聲, 多半是他燒傻了。
顧棲艱難地動了動手指,哪怕根本沒摸自己的額頭,他都能知道自己現在的溫度一定很高,嘴唇乾裂到發疼,嗓子裡就像是卡了很多小石子兒似的, 又痛又澀。
滾燙感再一次來襲,好不容易得到幾分清醒的神誌又一次被拉扯著摔進了深淵,於是顧棲也自然而然地沒有聽到那更近、更清晰的對話聲。
在天鵝絨螞蟻和蜂的幫助下, 黑發蟲母被平穩地放在了鋪滿葉片和被褥的地上,艾薇半蹲下身,終於在現實中近距離看到了這位新誕生沒多久的小蟲母。
對方的五官、年紀正好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門,是因為眉眼間門的蒼白而浮現著一層病弱, 唇瓣乾裂出細碎的血口,胸膛、手臂、小腹勾勒出幾道雪青色的脈絡,像是遠古神秘的圖騰,瑰麗卻脆弱。
但自其腰腹下的蟲尾看起來卻糟糕透了,皸裂的紋理又細又多,密密麻麻地從人魚線之下開始蔓延到末端,原本漂亮清透的肉粉色像是一片壞死發脹的肉瘤。
艾薇眉頭緊皺,她伸手觸摸到那片平坦的腰腹一側,掌下滾燙,甚至能夠感受到裂開的細碎斷口。
她急匆匆地從醫療箱內翻出退燒針劑,小心地紮進了黑發蟲母的手臂之上。
退燒針劑足以在短時間門內令病體降溫,同時裡麵含有很多成分溫和的配藥,對於此刻狀況未知的蟲母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對比注射針劑後小心觀察蟲母狀態的艾薇,安格斯就漫不經心很多,他半闔著深紅的眼瞳,掃視過整個山洞內部的構造和裝扮,某些地方充滿了引人探索的細節,尤其是堆在角落裡了、似乎已經被安裝完成的零件引起了安格斯的注意。
紅發的高階蟲族危險地眯起了眼睛,他盯著那堆零件看了許久,原本露在唇部的諷笑被一種冷意代替,連帶著嘴角也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如果他猜的不錯,那些被小心放在山洞角落的零件成品應該是一塊能夠讓星艦崇煥新生的中央控製盤。
明顯,這隻新生的蟲母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小秘密。
“可真是有意思啊……”他喃喃道。
“你說什麼?”艾薇扭頭看了一眼無所事事的安格斯,壓低了聲音威脅道:“你說自己隻是來看看,就真的隻是來看著我一個人忙?”
金發碧眼的美人撩開落下的長發,她利索地戴上醫用手套,瞪著嗖嗖冒著利箭的眼睛道:“過來,幫我把蟲母的尾部按住,我現在要給他上藥,你要保證他的尾巴彆亂蹭!”
“嘖,麻煩。”說看看就隻是看看的安格斯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但看在艾薇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上,還是聽話地卻也嫌棄地伸出帶著皮質手套的手,按在了蟲母的胯部和尾巴中部。
那條尾巴已經沒有最初在追蹤蜂傳遞回來的畫麵中看得到的那麼驚豔、瑰麗了,原本生嫩鮮妍的肉粉色現在變得像是乾枯的粉玫瑰,甚至連乾玫瑰花瓣上的裂紋也被複刻的惟妙惟肖,如同滄桑失去了生命力的枯木,正在節節碎裂。
安格斯心下閃過一抹可惜,誰能知道這位桀驁不馴的高階蟲族在皮囊下藏著一顆十足的尾控心臟。
此刻,他的手已經完全覆在了黑發蟲母的尾部。
即便隔著手套,但在碰觸的瞬間門,安格斯還是感受到了一股猛烈的顫栗感,整個後背的汗毛都在一瞬間門豎了起來,連帶著指尖也傳來微弱的電流。然後,他“聽”得更清晰了——
【不要拋下我……】
【又隻剩我一個人了嗎?】
【好痛……】
【彆走,彆走……】
細密且稚嫩如孩童的哭吟聲在安格斯的神經裡飄蕩,可憐地像是一株無處依靠的浮萍,幾乎來點兒風吹草動,就能折斷那浸在水中的單薄根係。
安格斯自問並不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他的性格就像是熊熊燃燒的烈火,容不得半分沙,倘若有什麼礙眼的混雜在其中,必將被火焰吞噬、燃燒殆儘。因此他對上一任蟲母的恨以及連坐到這一任蟲母身上的厭惡、排斥也一如燒不儘的火,至少在安格斯本人看來,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什麼神仙水能夠澆滅那簇火焰。
但這一刻,那火焰卻忽然發生了動搖,近距離的接觸以及陡然加強的精神力鏈接讓安格斯在大腦中感受到了黑發蟲母此時最真實的情緒:難過、無助、迷茫。
像是在繁華都市中走失的孩子,仰著頭四處張望,卻找不到自己熟悉的家人。
而自詡強大、享有高階蟲族一切天賦能力的安格斯卻被這小小的情緒驚擾得整顆心臟都在痙攣,就好像是他代替了記憶中的蟲母去承擔一切被拋棄、被留下的孤獨。
——王血蟲母可讓所有蟲族感受到他所愛與他所憎。
安格斯神情發僵,原本按在蟲母尾部的手指一顫,下一刻豐腴的蟲尾小幅度顫抖,從他的手下滑了出去。
“安格斯!我不是說要按住他嗎?”艾薇出聲,喚回了安格斯走失的注意力,被吼了一下的紅發高階蟲族倒是意外地順從,隻再一次按住了蟲母的尾巴——這一回,他摘下了手套,修長的蜜色手指桎梏在那條看起來情況有些糟糕的尾巴上,倒是引得艾薇疑惑一瞥。
指腹手掌下的溫度燙得厲害,安格斯瞥了一眼沒有手套遮擋的指尖,有些不自然地扭開頭,視線略呆滯,但手卻控製著力道,足夠將蟲母壓製,但又不會弄痛其半分。
就像是艾薇一樣,在某一瞬間門,安格斯自己信誓旦旦的“殺死蟲母”也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而他,就像是小偷一般悄無聲息地感受著黑發蟲母的“痛”。
山洞外雨水似乎隱約有了變小的架勢,艾薇手裡的藥膏也儘數塗抹在蟲母尾巴的裂痕上。即使隔著醫用手套,她都能感受到蟲母尾巴上乾裂的痕跡,此時此刻,一股名為“心疼”的情緒蕩漾在她的胸腔,刮起了細細密密的刺痛。
在這陰冷的山洞內部,有葉片鋪滿的石子地、有石塊堆砌的桌子、有零碎混雜在一起的機械零件、有掛起來看著乾巴巴的肉條……毫無疑問,這裡生活的條件差到了一種極致,當艾薇滿目之內都是這些原始的裝潢時,原本心疼的情緒又悄然被另一種代替。
她不可控製地想起了上一任蟲母,想到了對方身下睡著的金絲床褥、用著的混金餐具、穿著的綢質睡袍、腳下踩著的天然絨毯……對方有著一切物質上最優秀的待遇、蟲族上下最真誠的追隨,可卻選擇了背叛蟲族。
華貴與困窘的強烈對比令艾薇感受到一陣怪異的惡心,她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細碎的汗珠,一把將安格斯扯了起來,抬頭便與靜立在蟲母身側的蜂對上了視線。
低階蟲族中以強者為尊,它們並不會像是高階蟲族那樣以某種族群為活動單位,而是更加自由、更加零散,在因塞特星域的很多原始星球上,低階蟲族們雜亂相居,並會以武力推選出它們認定的“首領”。
顯然,守護著蟲母的這一批低階蟲族中的首領是蜂。
艾薇略略頷首,高階蟲族的傲氣令她的神情看起來堅不可摧,“麻煩了,請保護好他。”頓了頓,年輕的金翼繼承者又補充道:“不要告訴他我們來過,謝謝。”
陡然,沉重的蜂鳴聲響起,像是一道夜曲,阻擋了艾薇原本想要立馬轉身離開的動作。
安格斯挑眉,他看向那隻金棕色的巨型蜂,熟練地借由精神力感知低階蟲族的意思,“我們想做什麼,還輪不到你們這群家夥管。”
“安格斯!”艾薇蹙眉,不讚同地看了紅發的高階蟲族一眼,才重新對上蜂的複眼。她微微抿唇,手掌輕置於胸口,給予了這位低階蟲族首領最高的尊重,但即便如此,她依舊是昂著頭的。
“我們的意圖並不會告訴你們,但對於蟲母的心思,我想我們應該是一致的。所以在我們做出最終決定之前,請你們照顧好他。”
她的視線輕輕地落在了還處於昏迷狀態的蟲母身上,神情閃過一絲柔和,“至少現在,我們都不希望蟲母出現危險,對嗎?”
短暫的沉默,蜂鳴回應了艾薇的疑問句。
“那就當我們達成了相同的決定。”她挺直腰背,如同傲然於鳥群的天鵝,“當我們做出最終決定後,會帶蟲母回到他應該去的地方……”
低階蟲群有暫時的混亂,艾薇補上了後一句,“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待遇、最好的仆人。”
蟲鳴猛然停滯,整個山洞安靜到針落可聞,安格斯看著這一幕覺得格外有趣,他惡劣道:“住過了最好的房子,想必沒有誰會重回漏風漏雨的山洞吧?”說完,他乾脆轉身離開,走到了銀絲般的雨幕之下。
艾薇也頷首,“那麼,下次見。”
話落,她便收拾好東西利索地跟上了紅發蟲族的腳步。
與這顆星球格格不入的小型星艦再一次起飛,它穿過簌簌的雨水,穿過恍若保護膜的氣層,再一次奔向了宇宙。
一直站在山洞口盯著星艦消失的蜂則拍拍翅膀,其他低階蟲族們再一次像牆壁一般擋住了洞口的風雨,而蜂則轉身回到蟲母的身邊,格外費勁兒地彎下自己龐大、厚重的身軀,像是家養的大狗,蜷縮在黑發蟲母的腹側。
那條帶著短絨毛的前足則小心地跨過蟲母,懸空地搭在了他的身上,就好像舉著盾牌正保護著他的騎士。
——砰,砰,砰。
蟲母身上傳來了緩慢且重獲力道的心跳聲,以及重回正常的體溫。
在場的低階蟲族們均鬆了一口氣,一如蜂那般,圍繞成圈,將身形單薄的蟲母保護在了最中間門。
它們是低階蟲族,它們被描述為智商不高、有勇無謀的原始“古董”;它們被人類當作是不可溝通的怪物,被高階蟲族看為進化不完全的劣種,在人魚的眼裡它們醜陋到不能再看第二眼。
有它們存在的星球是原始星球,未經過開發,有的隻是山木叢林,與其他的高科技製品相隔甚遠,因此它們習慣於住山洞、睡草叢,荒野捕獵、野性戰鬥。它們能給蟲母的東西少得可憐,甚至沒有一個能拿出手……
被認定為不會思考的低階蟲族們忽然發出了一聲短促微小的輕吟,拉長的調子與無能為力的悲哀瞬間門席卷了整個山洞。
它們不怕死亡,不怕受傷,不怕無處棲息,它們像是野草,在哪都無畏無懼。但此刻,它們卻開始害怕會被離開了這顆星球的蟲母遺忘。
——明明最開始,是它們發現的小蟲母!小矮人充當騎士守護的公主,最終還是要被王子帶走嗎?
雨聲逐漸變小,山霧湧了起來,062號星球上的遠景緩慢地被一層迷蒙的淺白覆蓋,當天邊第一縷陽關緩緩升起來時,一直都處於昏迷狀態的黑發青年終於發出了輕緩的囈語,小得像是幼鳥的撒嬌聲。
蜂立馬直起身子,前足小心地探了探對方的額頭,下一刻就被忽然翻身的蟲母給結結實實地摟在了懷裡。
“唔……”
顧棲感覺夢裡的黑暗逐漸消退了,似乎有光照緩慢地擠了進來,讓他能夠擺脫深淵的糾纏。唯一不太美妙的是手臂上一閃而過的刺痛,雖然很快,但還是被顧棲注意到了,那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被監護人按住打退燒的屁股針一樣。
那時候屁股疼,現在手臂有點兒疼。
嗡嗡嗡。
熟悉的蜂鳴聲響起,顧棲皺了皺眉頭,他感受到有什麼毛毛碎碎的東西在撩動著他額前的碎發,格外擾人清夢,於是他乾脆側身一抱,嘴裡小聲嘀咕道:“彆動……”
被摟住前足的蜂仰著腦袋看過一圈同樣圍觀的低階蟲族——幾乎每一隻蟲的複眼裡,好像都閃爍著一種名為“嫉妒”的情緒。
原本蔓延在低階蟲族之中低沉的情緒僅僅因為蟲母的一個小動作便煙消雲散,現在看來,它們的一切不為人知的喜怒哀樂似乎早就與顧棲掛上了最直觀的聯係。
低階蟲族們的快樂簡單到不可思議。
忽然,一直立在蟲母尾端的藍摩爾福蝶快速扇動翅膀,細碎的寶石藍色鱗粉懸浮在半空中,像是夜幕繁星。於是一整個山洞裡的低階蟲族都把視線投了過去——
那條被塗滿一層藥膏而略顯晶瑩的蟲尾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改變,就像是枯木逢春、破繭成蝶,在經過烈火灼燒後,豐腴圓潤肉粉色尾部涅槃重生,深紅開裂的紋理一路從腰腹下蔓延至兩側,一點一點地在髀罅之間門雕琢出分化的紋痕,一直生長到末端,在朦朧的變形之下凸顯出了腳踝骨處的凹陷起伏。
低階蟲族們目不轉睛地盯著此刻的變化,而已經回到星艦上的艾薇、安格斯也被陸斯恩叫到主控製室共同欣賞著這一幕驚人卻又絢麗的蛻變。
隱形追蹤蜂正悄無聲息地記錄著點點滴滴的畫麵——
當全部的肉粉色退去後,原本生著蟲尾的部位被一雙瑩白的腿代替,腿根微豐、膝蓋泛著薄紅,小腿弧度線條優美,足踝清瘦卻不失力量感。
這是一具被神明多加關照的軀乾,近乎完美、堪稱造物主的饋贈。
艾薇半捂著唇,“這看起來就像是傳說。”傳說中一些被神明眷顧的蟲母可以擁有兩種形態。
身為蟲族之核的蟲母在各種曆史記錄中存在有不同的形態,其中多數以人形或全蟲形誕生為主,他們天生形態單一,而人身蟲尾的記錄更是少之又少,是罕見的雙形態蟲母。此刻,整個主控製室內的蟲族都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們能夠親眼見證蟲母的蛻變,還是一隻王血的雙形態蟲母……
“真不可思議。”一個蟲族喃喃道。
親眼所見永遠比聽故事、看資料來得更為直觀,不少人覺得這一幕他們大概可以記一輩子,然後成為一段可以講述給後輩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