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花蕾悄悄盛開, 為神明鋪出一條染血的荊棘之路。
*
“黃金,快點,我們需要趕緊去星艦那裡!”
劇烈晃動的大地立馬驚起石壁上向下掉落的石塊, 顧棲和低階蟲族們狼狽閃躲, 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山洞。他被蜂攔腰抱在懷裡, 嗡鳴的蟲翅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振動著, 一邊靈活地躲開崩裂的石塊、一邊護著懷中的蟲母往空地飛。
“海藍,小心頭上!”
幾乎是在顧棲出聲的瞬間,在赤紅色天空下顯得色調格外鮮豔的藍摩爾福蝶蝶翅一閃,以一種極為驚險的動作滑身至另一側,巨大的石塊幾乎是擦著其蝶翅翅邊砸在地上, 瞬間驚出一片煙塵。
顧棲的心臟還砰砰跳個不停, 他不希望自己身邊的任何一隻低階蟲族在這場天災中遭遇危險……
這顆星球的生命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走到了儘頭,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巨變,整塊天空都浮現出一種不祥的赤紅, 萬裡不見雲層,隻有火山口噴發熔岩時溢出的濃煙。
此刻流動的空氣受熱膨脹發生了強烈的對流, 於是狂風也瞬間被醞釀著出現,那些水蒸氣凝結成雨、高溫物質在空中肆虐;頃刻間,當空生響, 銀白、邊緣泛著藍紫色的雷電驟然而降,幾乎要撕裂整片天空。
鳥雀驚飛、動物亂竄。
自叢林中快速跑出來的猛獸飛禽成了阻擋低階蟲族們去往湖邊的第一道屏障, 平日裡罕見的巨鳥瘋狂地展翅橫擋在空中、幾乎有一個小山頭那麼高壯的不知名野獸頂著鋒利的角衝了出來, 它們因為受驚而橫衝直撞,有些甚至直直瞄準著小蟲母的方向——黑發青年的周圍被低階蟲族們保出了一片相對安全的空地。
——嗡嗡嗡。
尖銳而短促的嗡鳴聲自蜂的身上響起,它緊緊抱著顧棲閃躲著一切,但卻因為天空中隨時可能掉落下來的熔岩、碎石而不能飛得太高。
黑發青年幾乎是靜默地摟著蜂的圍脖, 他的後腰被蜂巨大有力的蟲肢禁錮地生疼,感覺幾乎要勒到肉裡,但他沒有任何的抱怨,隻是滿目擔憂地望向不遠處橘紅光幕之下的末日之象。
不知道為什麼,從昨天到現在,他的心臟一直抽痛著,就好即將發生什麼無法改變的災禍……
鋪天蓋地的火海之下,那些湧動的岩漿比顧棲所想象的還要誇張和糟糕,或許是因為這顆星球上相互連接、相通的火山太多了,以至於在一座山爆發後,所有的、顧棲所能肉眼可見的山均被帶入了相同的境況。
赤紅、中心冒著橘黃色微光的熱流因為山體的高度和角度流速極快,空中滿是因為巨大壓力而噴湧出來的火山灰、火山碎石……又是一次閃躲,顧棲眼睜睜地看到那塊砸下來的崩碎石塊砸死了一隻驚恐的野兔。
血肉橫飛,隻在瞬間。
躁動的野生物流衝散了低階蟲族們,但它們就像是提前說好了一般,總是以蟲母的安危和目標為準,即便各自分散到幾處,也依舊堅守著騎士的職責,用儘一切方法替懷抱著蟲母的蜂開著路。
於是當一隻巨型叢林野牛撞開擋在身前的巨木、猛然出現在顧棲驚恐的視線中時,同樣巨型的天鵝絨螞蟻從另一側頂了出來,那不相上下的體型轟然相撞,搖搖欲墜的巨木也在瞬間驚動的煙塵以及又一次飛來的火山熔岩下“轟隆”一聲砸了下來。
“——石榴!”
蟲族的血液是什麼顏色的?
那顧棲一定會回答是紅色的。
是鮮紅的,紅到刺目的,紅到能侵染整個世界的顏色。
野牛尖銳的角撕裂了石榴的蟲腹,原本柔順、天天被顧棲當作是床的皮毛雜亂一片,被黏膩、溫熱的血液糊成一團,它整個飽滿的蟲腹都癟了下去,一邊是頂破外殼的野牛角,另一邊是橫壓下的巨木,甚至那連接著胸與腹的位置都被飛濺的岩溶灼燒著。
一切隻發生在瞬間,當顧棲想要尖叫著去把石榴拉起來時,他已經被蜂按著腦袋繼續往遠處逃離了。
他在煙塵中喊著“石榴”的名字,可蜂沒有停,也不能停。於是顧棲隻能看著,他看著天鵝絨螞蟻那對尖尖的小觸角逐漸耷拉,機械感的巨大複眼也逐漸暗淡無光……噴湧的熔岩還在繼續著,還不等顧棲再看一眼,數塊石塊夾著灰沙因為巨大的壓力而從火山口迸射而出,像是被傾倒下來的垃圾,徹底淹埋了石榴的身形。
低階蟲族再怎麼強大,也抵不過大自然誕下的天災。
勇士的墓早已被火海淹沒,可顧棲還記得石榴的溫度、記得石榴毛茸茸的蟲腹、也記得石榴陪他一起躺在湖岸上曬太陽的悠閒午後。
那些回憶還未曾褪色,但另一位主人公卻徹底消失在了那片滾燙的土地之下……
因為整個空氣中都彌漫著被噴湧而出的火山灰,顧棲的臉也早已經變成了花貓的模樣。當他毫無所覺流出淚水的時候,那些煙塵與晶瑩混合,掠過下巴,落在了成窩的鎖骨裡。
無聲無息的哭,上一次是為演戲,而這一次卻是無法抑製的悲。
顧棲悄悄地將腦袋埋在了蜂的圍脖裡,當淚水打濕絨毛的同時,他在心中祈禱著——祈禱著神明再看他、看它們一眼,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地度過這場災難……
但神明似乎也被噴湧的火山隔絕了信號,不曾收到來自信徒的請求。
遠方,山體上生著的裂隙進一步擴大,最初是手指的寬度,但隻在幾十秒內,寬度成倍地增加,即使隔著數百米,都能看到如斷口、瘡疤一般交錯縱橫在較為平緩的山體之上。綿延數十公裡的裂隙如串珠狀分布,滾燙的熔岩順著裂隙冒出,它們在有坡度的山體上流動著,像張牙舞爪的惡魔追捕著山下逃竄的一切生物。
那是滿山的火海,像是熔岩構成的巨型瀑布。
漫天黑沉沉的煙氣在氤氳著,一切的生物上都落著一層火山灰,大張旗鼓的岩漿奔騰著從黑色岩石下的縫隙中溢了出來,它們快速流動著,熾熱蔓延過半山腰,逐漸湧入了藍綠色的冷杉木叢中。“滋滋”的炙烤聲不絕於耳,那新生的草芽、嫩枝在紅色的河流之下化為灰燼,頃刻間便失去了生命。
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格外精貴。
一路上,顧棲已經不知道陪在自己身邊的低階蟲族還有誰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無用的累贅,藏在蜂的懷裡,隻能睜著眼、掐著喉嚨看一隻又一隻的低階蟲族為自己開出一條道。
長相猙獰卻格外害羞的大蜘蛛擋住了從山林裡衝出來、正發著瘋的巨熊,漂亮地像是玉雕般地蘭花螳螂扛起了唯一通向湖邊卻驟然倒落擋住通道的巨木……
於是一路走,夥伴一路的少,每一次抬頭回望的時候,顧棲總能看到熟悉的影子擋開著什麼、扛起了什麼,而他則被蜂抱著暢通無阻,曾經短短十來分鐘的路程卻變成了最難熬的折磨。
穿過四處飄著火山灰的冷杉木叢林,受環境的限製,蜂隻能小心地懸在地麵上十幾厘米的低空中穿梭,身後數量越來越少的低階蟲族們跟隨著,顧棲終於在熟悉的灌木叢後看到了女神遺落在這裡的梳妝鏡。
那片湖下是洞窟,洞窟的另一側是秘密基地、是斷崖,當顧棲隨著低階蟲族們從它們所開拓的另一條路穿越過去時,卻發那火山通道原來早就藏身於斷崖的另一側,此刻正從那巴掌大的裂隙中冒著滾燙的流體。
他們趕來的速度不慢,但熔岩的速度卻很快,發紅的基性熱液從微微拱起的小坡而下,目標正是基本完成修理的小型星艦。
“等——”
話音未落,螢石衝了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把熔岩與星艦隔開,熾熱的流體被蟲身阻隔,呲啦的燒灼聲幾乎刺激地顧棲大腦發麻。
他聞到了焦味兒,他看到螢石一閃一閃的蟲腹在痛苦的痙攣著,然後他被蜂一把推到了星艦裡,急促的嗡鳴聲就像是懸在頭頂的警鐘,一刻不停地敲擊、震懾著他的神經。
黑發青年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裡走,膝蓋上、手肘上早就不知道什麼時候留下了擦傷,還有被熾熱灼傷的痕跡,疼痛在這一刻遠去,顧棲踉蹌又狼狽地鑽進主控製室,灰撲撲的手指摸上箱體內的電源控製器。
他滿頭是汗地跪坐在主控製內連接電源,那些經曆過多次損毀的零件遠遠達不到需求的靈敏度,但此時此刻他沒有任何的辦法——
火山開始劇烈活動,山口的煙氣濃烈到無法呼吸,整個叢林中的動物們都陷入了混亂,而顧棲能做的僅僅是克製忍不住發顫的手,將電路板上的電線一一對應,然後祈禱整個小型星艦能夠更快一些運轉。
可是他太難受了,身體上被火星燎傷的痕跡在泛著痛意,漫上整顆心臟的窒息感幾乎叫顧棲連小巧的螺絲刀都拿不動……他的手腕連帶著指尖都在顫抖著,整條手臂布滿血痕,這是他在火山噴發那一刻逃生所留下的印記。
顧棲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需要夾著煙灰味兒的氧氣來供給自己那快要僵持的大腦。
——轟隆,又是一聲巨響。
抬頭的小蟲母正好對上了主控製室一側略覆著一層黑灰的玻璃:
斷崖上的裂隙又擴大了,小範圍的爆炸和轟鳴在過於近的距離中變成了難以抵擋的危險,漂亮的藍摩爾福蝶在察覺到危險後毫不猶豫地用翅膀抵擋在星艦之前,因為它知道,蟲母在乎這塊有著鐵甲的大家夥,最重要的是——它們保護著的蟲母還在裡麵。
噴湧出來的熾熱液體、飛濺的碎石塊狠狠地砸在了海藍的身上,顧棲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低階蟲族們的悲鳴。
嘈嘈切切的,那對藍得像是寶石、像是天空一樣的大翅膀瞬間被紅色點燃,隨後是蔓延速度極快的燒灼。噴湧的岩漿勢如破竹,一路從海藍的翅膀邊緣開始燃起,甚至都不等顧棲反應過來,他眼前相處了數月的夥伴就已經半身被燙得焦黑,長翅破碎漏著風聲,半立起來的觸角隻剩下末端……
巨大的藍摩爾福蝶疼到整個軀乾都在打顫,但它依舊毫不猶豫地擋在星艦之前,透過蒙上一層火山灰的玻璃與跪坐在地上的蟲母對視。
熱浪襲來,隻剩半截身子的藍摩爾福蝶在顧棲的麵前化成了灰燼,它以死亡終結了幾秒中溢出的熔岩,但這並非結束,當裂隙再一次衝著星艦和顧棲湧動熱液時,另一隻低階蟲族衝了過來,再一次用自己巨大的身體擋住了一切熱流……
眼前的玻璃被黃金用蟲翅輕輕擋住,敲擊在上麵的咚咚聲喚回了顧棲的心智。短暫的幾秒鐘之內,他就眼睜睜地看著曾經的夥伴被岩漿吞沒卻毫無反抗之力,而自己能做的卻僅僅是繼續手下的工作。
——啪嗒、啪嗒。
幾滴淚水順著顧棲染著汙跡的側臉滑落,他忍著嗚咽,整個嗓子乾到發澀,像是從食道到胸腔被塞滿了尖銳的碎石塊,那些棱角戳地他咽喉發痛,說不出一句話來。
——快點、再快點!
手指因為大力地抓握而導致整個指尖浮現蒼白,螺絲刀在顧棲的掌心烙印出紫紅的痕跡,他甚至連汗水落在手背上都來不及擦。
整個空氣裡都熱度越來越強,渾濁的空氣滿是煙熏火燎,顧棲小心地將深紅色的線連接在露著黃色端口的位置,中途來不及喘氣,便又挑動了一根藍色的線繼續找著正確的接口。
藏在這艘星艦內部留存的能源有限,因此為了保證它們的用量足以離開這顆星球,在這之前顧棲從來不敢提前連接電源。但他始終預料不到,這場危險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猛烈,幾乎沒給他留下任何反應的時間——危險遠遠超乎了他預估的可能。
在顧棲低頭忙亂的時候,卻沒有發現原本圍在小型星艦周圍的低階蟲族越來越少——
曾被顧棲誇獎過絨毛綿軟、隻比石榴差一點點的白雪舟蛾側身緊緊抓著地麵,粗壯的蟲肢已經深深陷入了土壤,毛乎乎的翅用勁兒撐著,形成了一道純白染灰的牆壁;在它的身邊的是顏色絢麗、充滿了藝術感的畢加索球盾蝽,有著玫瑰色後翅的玫瑰綃眼蝶,整個外殼流光溢彩、恍若寶石的甲蟲……
還在的低階蟲族們圍成一圈,它們在岩漿即將來臨之際用自己的軀乾替蟲母鑄成了一道名為“守護”的防護牆。
灼燒聲劈裡啪啦地響個不斷,龐大且流速超出預料的熔岩很快就從斷崖處的裂隙一路蔓延至此。不遠處的湖水像是防線,但也被炙烤地冒出滾滾氣泡,依舊捱不過整顆星球上所有火山一起發怒的威力。
滾燙、鮮紅的熱流淌過了焦黑的土地,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火海烈烈,一點一點地向蟲母所在的位置包圍。
圍成圈的低階蟲族們一個挨著一個,緊密相擁,雖然過去它們是會為了蟲母的一個誇獎、一個擁抱、一個親吻而打架的幼稚鬼,可到了危機時刻,它們也同樣可以為了蟲母而站在最前方。
——嗡嗡嗡。
蜂的振翅聲暫時隔絕了低階蟲族們被灼燒的動靜,黃金隔著主控製室前的玻璃,用整個身體擋住了黑發青年透過玻璃所能看到的一切視野,直到對方終於抹開額間的汗水,發出一聲輕呼。
蜂看到它所追隨的青年做出了一個口型:成功了。
幾乎是在話音剛落,小型星艦從主控製室開始亮起了一串淺藍色的燈,那些蜂看不懂的數據出現在光屏上,一閃一閃,就像是最耀眼的那顆星辰。
顧棲看了看麵前的光屏,正閃爍著的代碼是他曾經在軍校學習時熟記於心的內容,那麼地清晰,卻也那麼地冰冷無力,將他好不容易連接好電源後的快樂瞬間凍結成冰。黑發青年抬頭,又看向蜂,可堵在嗓子眼裡的話卻說不出來了——
他能說什麼呢?插入了中央控製盤的第一次啟動後,他才知道這是適用於雙人飛行器的控製盤,所以隻能坐他一人外加一隻蟲族?說努力了幾個月的成果其實根本救不了任何一個低階蟲族?說如果不是因為先前那一個中央控製盤的損壞,他原本是可以帶著大家一起離開的……
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失敗了……
莫名的,顧棲眼底又開始變得潮濕,當他站起來看到了蜂用身體擋在另一側的場景後,忽然從嗓子裡發出了一聲極大的悲鳴:“嗚不——”
嘶啞的、窒息的、刺痛的、難過的。
破碎閃爍著微光的鱗粉飛蕩在空中與火山灰融為一體,被燒焦的絨毛因風而飄動,焦黑的觸角已經化為灰燼……
生理、心理上的痛苦同時蔓延,顧棲甚至覺得自己的整個胃開始痙攣,皮肉震顫,燒焦的味道充斥在整個鼻腔內部,他開始覺得惡心、開始乾嘔、開始捂住腹部忍受著耳鳴與頭痛。
在蜂的背後,那些焦黑的、努力擋住岩漿侵襲的身影是那麼地熟悉,其中任何一個大家夥,顧棲就算是閉著眼都能叫出對方的名字——通體雪白、是唯一一個喜歡洗澡、泡澡、享受蟲母牌SPA的雪花;天生帶有狂野藝術氣息、喜歡和石榴一起曬太陽的罌粟;前翅透明、有後翅燦爛如玫瑰般的雲母;在太陽下能閃爍出五光十色、喜歡托著小蟲母瘋跑的磷石……
低階蟲族也有它們自己的美,龐大的身軀、有力的硬甲、漂亮的蟲翅、富有機械感的外形……可此刻,它們變成連為一片的焦黑,顧棲甚至需要盯著看好幾眼才能分辨出誰是誰。
他忽然覺得有些諷刺,前不久還在思考飛行器上可以帶走誰,此刻卻發現隻剩下他和蜂了……
猛然之間,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顧棲從側麵的艙門撲向守在他身側的蜂,幾乎是哀求,“黃金,你會和我離開的吧?”
是沉默,小型星艦不遠處的岩漿繼續靠近著,整個空間裡除了熱流燒灼土地,竟是聽不到蟲翅的蜂鳴。在以往的每一次交流中,顧棲和蜂之間有著默認的規定——蜂蟲翅上蜂鳴的頻率,將代表它的答案。
急促的嗡鳴是拒絕,平緩的嗡鳴是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