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你什麼意思?”
——嗡嗡嗡。
顧棲心下一鬆,他眼角還夾著淚水,隻慌慌忙忙地用手背蹭了蹭,聲音還有些發澀,結結巴巴道:“彆、彆動……我、我現在就發動星艦,黃金你呆在這裡、呆在這裡就好……千萬彆亂跑了……彆動啊……”慌忙到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回應他的是蟲翅落在肩頭的輕拍,溫和輕緩,是應允、是安慰。
顧棲吸了吸鼻子,他忍著目光想要落在不遠處那座焦黑“城牆”的衝動,隻專注眼前——他不能連蜂都帶不走,他必須把蜂帶走。
飛行器啟動了,用於升空的能量在一點一點填補著,可流動的岩漿卻欲來越近,顧棲甚至能感受到那更加熾熱的空氣。
“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喃喃道,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屏幕上67%的加載進度條。
——轟隆隆。
又一道蓄力的裂隙中發生了小範圍的爆炸,煙灰色的石塊夾著通紅的岩漿被噴了出來,空氣熱到滾燙,若是站在宇宙裡看,足以清晰地看到整個062號星球上被一片紅褐色覆蓋,那幾乎遍布全球的火山在短暫的兩個小時中陸續噴發,熾熱的氣流自地麵湧出,同時也牽動了星球板塊之間的地震。
這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毀滅,正如顧棲一開始猜想的那樣,當062號星球上的火山準備活動開始,也就意味著這顆星球命不久矣。
地震、颶風、暴雨、雷電、火海。
顧棲的眼角被那股滾燙的氣流炙烤地發疼,眼淚不受控製地向外湧動著,他死死盯著加載進度條,心臟隨著每一次增加的數字都一起劇烈跳動著。
70%、74%、81%、90%……
快點!再快一點!最後五個數!
顧棲咬著下唇,早已經被印出了齒痕,當進度條到100%的時候,他顧不上摸眼淚,正準備叫蜂進來,卻看到那到被燙得毛發焦黑的龐大身軀猛然從底部扛起了小型星艦。
“等等——黃金!黃金你要乾什麼?”
“彆動,求求你上來吧!我求你了,黃金……”
“黃金,求你了……”
“彆又留下我一個啊……”
顧棲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能那麼地尖銳刺耳,幾乎到了扯著嗓子尖叫的地步,他半截身子扒在艙門口,試圖伸手勾住黃金的蟲翅。
蒼白帶著細小劃痕的手指輕輕地從染著焦黑的蟲翅邊緣劃過,隻差短短的一厘米,然後小型星艦被蜂以一種不正常的力量被從熔岩蔓延的斷崖口推了出去,加載的能源動力破空而鳴,艙門因為升空而自動閉合,顧棲也被衝力砸到了另一邊的軟座上。
他顧不得後腰被撞地生疼的皮膚,連滾帶爬地扒在灰蒙蒙的玻璃上朝下看——那道金棕色的身影早就半身焦黑,蟲翅殘破,下半身被熾熱的熔岩吞沒……當顧棲的眼淚砸在手背上時,整個斷崖都瞬間被熱流吞沒,火海咆哮,所有的一切都在遠離,唯一飛向自由的卻隻有顧棲一人。
獨自的,就是像是他誕生之時孤寂地藏於蟲卵之中,此刻他呆坐於閃爍著藍光的星艦內部,燈火通明、身無陪伴,耳邊隻能聽到爆炸的轟鳴和星艦穿越雲層的摩擦。
某一刻他甚至想要求助於那些窺視著的高階蟲族,可當他用精神力尋找追蹤蜂時,卻發現一切的聯係都斷了……
在荒蕪的、飄著灰黑、滿是煙塵的空中,似乎有什麼模模糊糊的聲音響徹在顧棲的腦海中——
【Ai……GuQi……】
小型星艦從062號星球噴湧的火山灰氣流中逐漸飛離,那些誇張的煙霧迷散在整顆星球之上,當星艦那宛若彗星尾巴的痕跡剛剛消散於空中時,整顆062號星球驟然發出巨響,爆炸的熱浪再一次將小型星艦推離,巨大的力量使之翻滾著離開了因塞特星域的最西部,一頭栽進了另一片虛幻的陌生星域。
星空浩瀚,萬籟寂靜。
那艘遠離了因塞特星域的小型星艦緩慢而孤零零地飄蕩在宇宙塵埃之間,宛若一隻迷失了方向的幼鳥,迷茫無助。
然後,逐漸遠去。
將時間倒回在062號星球上火山爆發前的五分鐘——
高階蟲族所在的星艦上一片安靜,主控製室內值班的蟲族揉著腦袋頗有些昏昏欲睡,原本一直鎖定在天鵝絨螞蟻腹部的屏幕忽然一閃,隨後整個畫麵開始變得斷斷續續,就像是老舊碟片在播放過程中的卡頓,還時不時發出“滋啦滋啦”的噪音。
值班的蟲族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他趕緊坐到操控台上,光屏上是密密麻麻的瑩藍色代碼,靈活的手指噠噠按壓在鍵盤上努力調整著後台數據。隻是五分鐘後,他的臉色逐漸變得凝重,乾脆按下了主控室內的緊急呼叫鈴。
刺耳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星艦,不一會兒,一眾蟲族以及肩頭披著睡袍的艾薇匆匆趕來。
“怎麼了?”艾薇是一路小跑來的,腳上連鞋都沒來得及換。
那蟲族立馬道:“大人,追蹤蜂受到了某種磁場和衝擊的影響,現在畫麵潰散,無法捕捉到蟲母殿下。”
“磁場?怎麼會突然出現磁場的改變?”艾薇臉色一變,她立馬坐到另一邊的控製台上,開始著手調整顆062號星球的俯瞰圖。
其他蟲族下屬也們都坐到工作位上,試圖解決這一刻的問題。
忽然,一位站在電子屏前的女性蟲族發出的呢喃聲引起了眾人的注意,“……那是什麼?”
“什麼?”
艾薇扭頭看去,懸掛於整個主控製室中央巨大的光屏上正顯示著062號星球的全景,隻是在其正麵靠近圓心三分之二的位置上,某種正在活動的紅色以極快的速度從一個微小到難以被視力捕捉到小點開始擴散。
最開始隻是一個點,然後短短幾秒、甚至連艾薇的一次呼吸都沒有完成,整個星球的不同位置上又出現了很多密密麻麻的紅點,緊接著所有的紅色都不受限製地擴散,原本代表著叢林的綠色、陸地的褐色頃刻間被橙紅淹沒,同一時間艾薇也尖著嗓子喊出了答案——“是火山爆發!”
與此同時,一股浩大的、近乎無邊無際的悲傷從心底襲來,來自蟲母的哭泣在整個精神力鏈接中哀鳴,久久不息,所有的蟲族都能感受的到,那股撕裂般的痛苦像是海嘯一般,劈頭蓋臉地就砸了下來,幾乎叫人無法呼吸。
那一瞬間經曆過無數歲月的艾薇甚至開始慌了,她著急地叫下屬們準備靠近062號星球救人,還不等她下完命令,兩道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原本還在自己星艦內的陸斯恩和安格斯都跑了過來。
“怎麼回事?”陸斯恩壓抑著語氣,眉頭緊皺,目光落在屏幕上後更加冷凝,“火山……”
整顆星球都在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被熱流覆蓋著,就像是說好地一樣,星球末日、火山咆哮、地震頻發,從屏幕上甚至可以看到飄蕩在星空中的062號星球上從最初的紅點,逐漸被厚重的黑灰色覆蓋,叢林、陸地、海洋,那些原本的鮮活顏色都在褪去、消亡……
原本還有模糊畫麵的追蹤蜂徹底失靈,鏈接著的視頻在幾秒鐘的閃爍後,徹底陷入了一片漆黑。
“救人啊……”
艾薇喃喃著,她咬著唇,眼底泛出一種潮濕的紅,周身幾乎被一種頹敗覆蓋。她想立馬就下去尋找蟲母,可理智又清晰地告訴她現在下去,不僅找不到蟲母,還會讓自己的下屬損失慘重。
他們是蟲族,雖然有著發展迅速的高科技,有著星艦、飛行器,可當這些金屬製品遇見了大自然降下的巨大天災後,一切都是無用功。
整顆星球上一齊噴發的熔岩、胡亂飛濺的火山碎屑幾乎叫他們無法落地,而那些迅速蔓延的厚重火山灰又成了另一種阻礙的屏障,於是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062號星球在自己的眼前進入末日,毫無回天之力……
“怎麼會這樣……”安格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彌漫在整個精神力內部的哀鳴還在,他甚至能感受到蟲母緊縮的心臟和沙啞到無法發聲的喉嚨。他自言自語道:“為什麼之前不知道有這麼多火山呢……”
是啊,為什麼呢?
這一刻,這個問題同時浮現在幾位高階蟲族的腦海裡,他們回憶著自己的行為,最後卻發現忽略了這個問題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
為什麼呢?
因為他們最初凜然的殺意,因為他們不在意的忽視,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平等的倨傲。
陸斯恩緩緩抬手落在了自己的胸口,久久不散的悲傷戛然而止,突然的就像是被打斷的鋼琴曲。那一瞬間他整個大腦都變得空白、思維呆滯,下一刻便被艾薇狠狠一拳砸在了側臉。
疼痛喚回了陸斯恩的心智,整個主控製室安靜到隻剩下心跳聲,其餘的蟲族下屬們低著頭、紅著眼,不敢置信地在方才劇烈的悲戚之下尋找可能存在的聯係……但他們毫無所獲。
不隻是陸斯恩,所有的蟲族都感受到了那種瞬間斷開的空白。
“你滿意了嗎?”艾薇在憤怒,可這一瞬間她卻不知道自己的憤怒該對向誰——
是一直沒有注意甚至是忽略了062號星球實況的自己、是派人悄無聲息毀了中央控製盤的陸斯恩、是一直都混不在意的安格斯、還所有的忽略了最根本問題的人……她怨不了任何人,因為他們都有錯,他們每一個人都犯了錯……
心臟被緊緊攥到生疼的艾薇抱著手臂緩緩蹲下身。這種仿佛被全世界都拋棄的感覺讓她嘗到了久違的、像是兄長重傷一般的苦楚,錐心刺骨的痛也從那些模糊的記憶中跳躍而出,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經過似的……
安格斯愣神在原地,他在腦海裡捕捉著過往時常可以感受到、甚至是被他嫌棄的心音,可什麼都沒有,安靜地就像是從來都不曾出現過一般。他堪堪回神,看到了蹲在地上、目光呆滯的艾薇,看到了靜立一側、發絲淩亂的陸斯恩。
他道:“等熔岩停止後,去找找吧。”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好。”艾薇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隻是泛紅的眼底暴露了她心底的脆弱,就像是活生生地從心臟剜出了一塊肉似的。
主控製室內的人逐漸散去,安格斯回了自己的星艦,艾薇抱著手臂冷冷盯著遠方已經被厚重火山灰覆蓋的062號星球,而陸斯恩則依舊立在原地。直到很久以後,他喃喃道:“錯了嗎……”
艾薇冷笑一聲,“沒錯嗎?”
當然錯了,因為這個錯誤,他們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蟲母。
熟悉清亮的聲音消散在整個宇宙之內,連帶著所有的感官都一一飛離,徹底散於繁星之下……
數萬光年之外,因塞特星域的中央星上,原本行走在街道、建築、各個位置的蟲族們忽然都站定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天空,短促且轉瞬即逝的悲鳴自大腦中滑過,跨過了那無法用長度丈量的宇宙,於是他們隻能接收到一種斷續的難過,無法捉住,無奈任由其消失。
一位看起來隻有十來歲的小女孩還頂著額頭上稚嫩的淡青色觸角,她的眼底浮現出潮濕,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嗒”地掉在了路麵上。她拉了拉身側母親的手腕,小聲道:“媽媽,為什麼……我好難過呀。”
“媽媽……也很難過。”女孩的母親緩緩蹲下,她摟住了自己的女兒,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珠鏈,一個勁兒落著,那種空茫的悲傷一閃而過,卻留下了久久不散的後遺症。
女孩的側臉壓在母親的頸側,她帶著哭腔道:“我覺得好難受,好像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我最喜歡的糖果沒了、喜歡的人偶沒了、連爸爸媽媽也沒了……所有的人都不要我了……”
“沒事的,我們都在,糖果、人偶、爸爸媽媽會一直在你身邊。”
年輕的母親任由淚水落下,她知道,他們還擁有著一切,但鏈接著這道精神力的蟲母卻失去了一切。她喃喃道:“爸爸媽媽永遠都在的……”
她由衷地希望、也祝願著,一切安好。
為蟲母而祈禱。
同一時刻,第一序列星,聖浮裡亞星郊區被重兵把守的羅辛哈白塔之內——
塔內陰影繚亂,高塔之上穿堂風掠過,暗色調的紗簾在迎著星光的露台上搖曳,忽然立在屋內的人影劇烈一顫,麥色的大掌緊緊握住了精致的欄杆,青筋暴起,有股無形的力量正在他的體內流動著……
下一刻——
噗。
一口深紅的血灑在了雪白的絨毛地毯上,似乎還有細碎星光似的金箔在閃爍著。男人用手背擦了擦唇角,微翹的唇峰上血跡斑斑,像是一副破損的油畫,充滿了時光感。
他看向繁星滿布的天空,緩緩走向露台,腳步格外沉穩;而在他的背後有一道影子閃過,像是某種可怖的巨大生物。
放在床頭的聯絡器閃了閃,男人微微偏頭,指尖輕動,聯絡器便飛到了他的手裡。屏幕被點開,在看過言簡意賅的訊息後,他的手搭在了冰冷的雕花欄杆之上,外麵星空正盛,一如多年前那般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冰冷,寂靜。
聖浮裡亞星上的涼風撩動男人披在身後的深紅色長卷發,細碎的金箔閃動在發尾,隱約可在其深邃的五官輪廓下看見一隻金燦燦的眼瞳。
他聲音低沉微啞,醇厚如人間最香的酒,“快點吧,我要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