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04.人身魚尾 【異變】(1 / 2)

水珠攢動, 鱗片閃爍,藏於深海之淵下的詭神終於露出了長尾。

*

從開春起,亞撒就像是吃了某種加速生長的神奇藥丸, 最開始他隻比顧棲矮了半個頭, 身型略微單薄,即使在上一個冬天裡好好吃飯、好好鍛煉過, 但附著在手臂、肩胛、雙腿上的肌肉還是薄薄一層, 可見結實,卻少了點兒陽剛的力道。

但自從春天開始,枯瘦的枝椏上冒了新綠, 甚至連那盆擺在桌子上的薔薇花枝都長出了小半截嫩芽後, 亞撒也開啟了他瘋狂生長的開關。

“亞撒, 你這長得也太快了吧?”

又一次到格鬥訓練的時間了, 顧棲穿著收口的長褲站在陽光正好的小院中, 他視線上下轉動,正好能把蜜色皮膚的少年徹底收入自己的眼中——此時的亞撒身高基本與他持平, 可能隻矮了一兩厘米,手臂、肩膀、胸膛上逐漸能夠看到更加清晰的肌肉雛形, 雙腿修長、身姿挺拔,這與顧棲印象中十二歲的少年差彆極大。

黑發青年撓了撓下巴, 他隱約記得自己十二歲時幾乎比亞撒還矮了將近一個腦袋呢……所以說現在的小孩子都是吃什麼長大的啊!

“很快嗎?”亞撒低頭看了看自己, 又對比了一下顧棲,“還沒有超過哥哥呢。”

“可是你才十二歲誒!”

少年彎了彎眉毛,“但我想長得比哥哥還高。”

黑發青年輕哼一聲, 他擺出姿勢,蒼白的手指衝著亞撒勾了勾,周身懶散的氣勢瞬間一變, 立馬多了幾分淩厲勁兒。他道:“就算你現在長得比我高了,也還打不過我。”

再沒有機會長高的青年心底小嫉妒地哼了哼,但這樣的小情緒並不會影響到他的靈活。

當顧棲看到亞撒攻來時,動作靈敏迅速,快得就像是山林間奔跑蹦跳的鹿,在少年人緊密的攻擊中遊刃有餘,隻腳步上的錯落就能躲開每一次來自亞撒的出手。

和那跳躍在泉水中的山靈似的。

碰!

懸空一腳擋在了亞撒的腹前,少年被踢地後退兩步,他擦了把額頭,眼底湧動著興奮,“但總有一天我能打過哥哥的。”

“那我等著。”顧棲淺笑一下,下一秒立馬變了臉,嚴肅道:“繼續,彆偷懶呀!”

“好。”

從被現任國王關閉了中央控溫係統的寒冬到萬物複蘇、重回溫暖的春季,顧棲逐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教導亞撒變成了他每天中的樂趣,尤其當自己的“學生”是一位格外聰明、慣會舉一反三的人,於是某些成就感噌噌而起。

聰明的學生總是令老師生出無限的耐心,隻除了亞撒每晚雷打不動都會零星地錯幾個星際通用字,在其他方麵則幾乎完美到了一種地步,這大概就是天才的偏科吧。

和亞撒對練了兩三場後顧棲就下來了,現在天氣暖和了起來,小院裡微醺的風吹著正舒服,原本在屋裡的桌椅早就被搬了出來放在樹蔭之下。

黑發青年撩起落在肩頭、已經長了很多的發絲,並將它們彆在耳後,露出了修長如天鵝一般的側頸,那蘊含著脆弱感的蒼白皮膚幾乎要在日光的照射下同小美人魚一般化為泡沫。

正重新調整護腕鬆緊的紅發少年腳步一頓,他的視線下意識地追隨在顧棲的身上,從對方烏木黑的發絲到近乎反光的側頸……

這個人似乎每一處都生地格外完美,但這些完美組合起來卻又令亞撒有種對方會隨時消失的可能……虛幻到不真實。

就像住在深海中的人魚浮上水麵,被日出時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到,還不等站在岸邊的王子呼喚他一見鐘情的對象,便見泡沫般的水花瞬間炸開,透過陽光折射出了彩虹的痕跡。可等一切風平浪靜後,那抹倩麗的身影也早就消失不見了。

亞撒動了動喉頭,他抑製住自己想要跨出拉住黑發青年的想法——明明哥哥就在眼前啊……

“怎麼還發上呆了?”

已經坐在樹蔭下的椅子上的顧棲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他就像是被抽了骨頭的黑貓,渾身上下都透著疏懶的勁兒,修長的手指轉動著寫字筆,線條流暢的下巴衝著差不多可以用“人高馬大”來形容的少年點了點,似乎在不滿對方的偷懶。

“偷懶可打不過我呀!”

“哥哥……”亞撒張了張嘴。

這幾月的時間他生長速度飛快,五官中逐漸展現出一種屬於青年人的俊美,一雙漂亮的、金燦燦的眼瞳盯著顧棲,就好像遇見了一隻屁顛顛追在身後的大型犬——當然,這隻大型犬還有繼續生長的可能,甚至某一天會徹底超過他所追隨的“主人”。

但實際上,這還是一隻需要安慰、愛撫的幼犬。

“怎麼了?”顧棲坐直,他看到了少年眼底一閃而過的脆弱。招了招手,他道:“是不是練習累了?累了就休息休息,我又不是魔鬼,還能真不讓你休息了?”

顧棲的指尖點了點自己身側的椅子,臉上是一種年長者對年幼者的包容與無奈,“來吧。”

“……好。”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心底會生出恐慌的亞撒亦步亦趨地走到顧棲身側坐下,他繃著手臂、雙手握著放於大腿之上,前不久才運動過的身體散發著一股滾燙的熱氣,甚至令顧棲忍不住聯想到酷暑。

“喏,小心汗水流到眼睛裡。”帶著一股淺淺香氣的小毛巾從亞撒的額間擦過,正好拭去了那滴即將從眉骨滴落的汗液,清涼感一觸即離,倒是讓亞撒稍有踏實感。

他小心翼翼開口問道:“哥哥,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在看起來堅不可摧的外表之下,藏匿著的實際上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靈魂。

亞撒的記憶中,他似乎總是一個人——曾經在那個勉強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他要照顧時常歇斯底裡的母親、要用單薄的臂膀去撐起養著一個家的責任、要麵對母親的嫌惡以及透過他思念某個人渣的替代感。

而當他被當作是籌碼、道具,被母親從“家”帶到了維丹王宮後,他更是踽踽獨行,在這座吃人的地方裡小心翼翼地保全著自己,吃不飽穿不暖,忍受著來自其他王室成員的冷眼,以及惡仆的欺辱……

但顧棲出現了——他的冬日禮物出現了。

像是深淵被撒進了溫暖的光,帶著翅膀的天使把亞撒從惡魔的手中抱了出來。最初他以審視的目光悄悄打量著這個迥然不同的黑發青年,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無數聲“哥哥”脫口而出,他越來越自然地將顧棲當作是自己家人的一部分,甚至是自己的一部分。

亞撒無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的冬日禮物、他的哥哥真的像是泡沫一樣消失了,他又該怎麼辦呢?

這樣的想象會令他恐慌,令他忍不住緊緊跟在顧棲的身邊,好叫對方不要脫離自己的視線。或許在某一個時刻裡,亞撒已經明白了,宛若神明一般出現在自己麵前的黑發青年實際上並不屬於這裡。

少年赤金色的瞳孔裡倒映著顧棲的身影,這令黑發青年忍不住問道:“為什麼忽然想起來這個?”

亞撒:“剛從那一瞬間,就感覺哥哥要消失了。”他從不介意借助自己的可憐而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是卑劣而自私。

顧棲一愣,轉動著的寫字筆停滯在他的指尖中。

——他會一直陪著亞撒嗎?

情感上,他已經將亞撒當作是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夥伴;可在理智上,顧棲依舊清楚地知道,自己更加掛念的是星際曆3084年,是那群消散於火海的低階蟲族、是那不著調的人魚“火雞”團長,甚至他有種不可言喻的預感:他在這個時代僅僅隻是一位過客。

“我……”

沉吟片刻,顧棲並不想欺騙亞撒。

他道:“沒有什麼是‘一直’的。”

目光跳躍著落在了院子周邊那富有年代氣息的小圍牆上,這裡的存在與整個維丹王宮格格不入,卻又成了他們兩人賴以生存的家園,但對於顧棲來說,這隻是暫時性的。

暫時,不可能變成永遠。

“亞撒,我並不想欺騙你。”

很簡單的一句話,但卻讓年輕的黃金暴君立馬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蜜色的手指輕顫,手指緊緊地扣在了褲子的褶皺縫隙裡,亞撒的心底有種憤怒,就好像是被人背叛了一般;但在層層疊疊的憤怒下,卻是一種不甘心,說到底,他還是沒有哥哥心裡的那個家、那個監護人重要。

嫉妒心偏移了對象的少年可不知道自己記仇錯了對象。

紅頭發的少年眨了眨眼,他看向顧棲,眼底浮現出一層薄薄的光,“那哥哥會陪我度過成年嗎?”循序漸進,而成年隻是第一步而已。

“其實我也不確定。”

看著亞撒隱約有水光的眼眸,顧棲有一瞬間的心軟。確實,眼前的少年看起來似乎已經能夠獨當一麵了,可實際上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似乎沒必要對其太過殘忍,反正……對於能夠回到原來時代的辦法顧棲自己還一籌莫展呢。

心裡的漣漪悄悄飄過,那一瞬間顧棲點了點頭,或許是為亞撒眼底的希冀、也或許是為自己跨越了時空的心軟,黑發青年忽然伸手揪住了亞撒的臉頰,有些力道,將原本一張俊朗帥氣的臉龐扯得微微變形。

“真是敗給你了,”這幾個月的相處讓顧棲感覺頂得過幾年的相處,“好吧、好吧。”

似乎是妥協了,修長蒼白的手指揪著那早就褪去嬰兒肥的肉皮扯了扯,顧棲無奈道:“我儘量陪你到成年好嗎?而且……不,應該是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離開,一定會第一個告訴你,好嗎?當然,我說的離開絕對不是現在,至少還得有好幾年的時間。”

這是某種跳躍在顧棲神經纖維中的預感。

“好。”亞撒眼睛亮了亮,他伸出了手,絲毫不在意被捏得變形的臉,隻執拗地看著顧棲,“哥哥,拉鉤。”

“嗯,拉鉤。”

這幾乎是每一個孩子幼年都做過承諾的儀式,當一蒼白、一蜜色的手指交叉地勾在一起時,不同的膚色碰撞出了最熱烈的色彩,那一瞬間似乎有煙花在顧棲的腦海中炸開,轉瞬即逝,在短暫的失神裡,他似乎又聽到了海水呼嘯、海風肆虐的自由之歌。

“好啦,這下滿意了吧?”顧棲有些心虛地揉了揉少年側臉被自己掐紅的印子,那些痕跡落在蜜色的皮膚上,倒是有些像高海拔地區特有的高原紅,讓原本帥氣的亞撒染上了幾分憨憨的傻氣。

他重新拿起筆、翻開萊特蒂斯第一軍事學院的課本,抬腳用腳背踢了踢亞撒的小腿,“現在你可以好好去鍛煉了吧?”

“嗯!一會兒哥哥檢查!”

“去吧。”

見亞撒又竄到了和煦的太陽下後,顧棲輕笑著搖搖頭,他手裡捏著黑色的筆開始劃動,筆跡流暢自然地在厚實的稿紙上勾勒著不同戰術的簡易圖。

萊特蒂斯第一軍事學院內大多數主修課的書本都能被後廚的仆人想辦法弄回來。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所赫蒙特星域內最知名的軍事學院中所用的教材並不保密,甚至在市麵上廣為流傳,真正厲害的是它所擁有的教學力量——萊特蒂斯第一軍事學院內90%的教師、教官都是真正經曆過戰場洗禮的帝國軍,他們所擁有的實戰經驗才是最寶貴的財富。

對於任何一個接受過萊特蒂斯第一軍事學院教育的學生來說,他們以及他們的家族看重的從不是課本裡有什麼,而是教官、老師們能夠借課本的輔助教給學生什麼。

將課本上的戰術圖以一種更簡易的方式展現到稿紙上時,顧棲不可避免地會想起了自己的軍校生涯……以及他剛剛踏上那顆冰冷又繁華星球上的一切。

那時候他剛從荒原之星到聖浮裡亞星的星艦下來,冰冷散發著昂貴香氛的空氣衝散了三等艙內繚繞的煙氣,這顆被譽為赫蒙特星域第一明珠的星球正如外界所敘述的一般,每一處都被精致覆蓋,即便是生活在這裡的平民,都有種無法比擬的氣勢。

來來往往的街道乾淨整潔,不會有亂跑的小混混,有的僅僅是豪華的懸浮車道、無法用金錢衡量的震撼建築,以及舉動優雅、氣質不凡的路人,他們或許是貴族、或許是王室,彰顯著身份地位的寶石熠熠生輝,雄赳赳的保鏢、護衛們走在周圍,卻無法隔絕來自周遭的羨慕。

那時候頂著“小貝殼”一名的顧棲也是羨慕的人群之一。

他穿著破舊的灰褐色長袖,純黑的褲腿上還有三等艙內不小心蹭到的灰塵,和整個升浮裡亞星是那麼地不相匹配,可偏偏那張格外漂亮的、放在人群中總能被第一眼看到的麵孔上浮現著光,哪怕他可能是來自貧民窟的“難民”,都能令貴族側目。

太漂亮了,像是落難的小天使。

於是,小貝殼遇見了自己的“幸運”。

那是一位和藹的老婦人,一身深紫色的老式長裙,臉上烙印著時間的痕跡,看起來蒼老、卻又有著鮮活的靈魂。老婦人似乎看出了少年剛剛踏上聖浮裡亞星的無措,便友好地伸出了手,即使最初她麵對的是來自少年的警惕。

老婦人開著一家有些年代的小酒館,地方不大,每晚零星幾個客人在柔和的鋼琴音下喝酒、聊天,而小貝殼便成了酒館中的一位小員工——他住在酒館二層的小閣樓裡,在那裡他久違地擁有了自己的房間和床,還有一扇小小的、能夠看見繁華街市的小窗。

老婦人的名字叫做“瑪琳”,她曾經也是位貴族小姐,隻是這顆星球見證了太多的興衰,而瑪琳女士的家族是權力更替的犧牲品。於是曾經的貴族頭銜被收回,被嬌寵了二十多年的大小姐也不得不靠自己的雙手來維持生活。

在逐漸習慣了平民的日子後,瑪琳遇見了大自己幾歲的愛人,他們用積攢的錢財開了一家酒館,就像是聖浮裡亞星上其他的人一般,安適自在,過著屬於自己的小日子。

瑪琳女士和她的愛人並沒有孩子,他們彼此相伴、做著對方的唯一,直到愛人離世,瑪琳女士又恢複了獨自一人的生活——她獨自經營著小酒館、獨自走在熟悉的街邊散步、獨自回憶著曾與愛人的點滴……後來,她遇見了那位來自第三序列星的少年。

“你像是一顆落滿了灰塵的星星,而我期待你重新綻放光芒的那一天。”

這是瑪琳女士對小貝殼說的話,她告訴那時因為不知道該如何找人而陷入迷茫與低潮的少年,“如果你想找一個人,而又無路可尋的時候,或許可以試一試讓自己變得出名——總有一天,當你的名字能夠響徹這片星域時,他必將會聽到、看到你。那時候,或許他會主動走到你的麵前。”

讓自己發光,某些人或許會迎著光向你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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