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怎麼樣才能發光呢?
那時候的小貝殼想到了自己在荒原之星上看到的廢舊報紙——被萊特蒂斯第一軍事學院所承認的優秀校友無疑是一道巨大的光源,獨行的少年立馬找到了可以努力的方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定下了自己的目標。
他要成為萊特蒂斯第一軍事學院的學生,他要成為優秀校友,這樣失蹤已久的監護人或許能夠在某個街頭小報中看到他,然後來找他。
於是後來,小貝殼改名為顧棲走進了第一軍事學院的大門,他本以為自己能夠一直堅持自己的初衷,卻不想那裡的生活與他所想千差萬彆,在一次又一次被迫推入“泥潭”之後,他逐漸淡忘了想要找到監護人的願望,在反抗與掙紮的過程中,顧棲覺得很累,甚至某一刻,他都要忘記小貝殼的願望是什麼了……
“哥哥?哥哥!”
熟悉的聲音響起,顧棲回神才發現原本訓練著的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彎腰站在了樹蔭下,正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
“嗯?怎麼了?”一說話,他遲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意外地沙啞。
“剛才叫了哥哥好幾聲,你都一直沒理我。”亞撒忽然伸手,撩開青年額前的碎發小心地碰觸著對方的皮膚,“哥哥是生病了嗎?”
“沒有……”顧棲搖頭,“隻是想到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過去的記憶顧棲總是會避免想起,就他自己總結,似乎痛苦總是多於快樂,幸福少於彆離。
“我感覺哥哥的眼睛在哭。”
亞撒坐在了另一側,他握上了顧棲的手掌,掌心裡冰冰涼涼,浮著一層冷汗。
顧棲勾了勾嘴角,稿紙上的戰術圖基本已經完成,他試圖轉移話題,“我能有什麼事情?或許你看錯了……不然我們現在看一看萊特蒂斯的課本吧?”
“哥哥!”
紅發少年喊停了顧棲,他不讚同道:“你現在應該休息。”
顧棲盯著亞撒看了一會兒,少年眼底的關心幾乎要化成了實質,那滾燙的溫度令他被回憶浸濕的心臟逐漸回暖。
他道:“好吧,其實我想喝點兒酒……開玩笑的。”
“可以的。”
“嗯?”顧棲驚訝。
亞撒站起來從小屋內的一舊木箱子中抱出來一瓶酒,是維丹王宮之外最便宜的一種黑啤酒。
亞撒:“之前用金幣換書,有一本仆人沒找到,就加了幾瓶黑啤酒做交換,我本來以為這不會被用到的。”
此刻小院裡的一切都被西斜的日光染上了半縷金橙,很漂亮,甚至能隱隱約約看到半截米白色的彎月躺在天藍與藏藍過度的天空中。
風帶起了顧棲耳側的發絲,他喃喃道:“但你還是個孩子。”
“我不喝,但我可以陪著哥哥。”亞撒將瓶子打開遞了過去,像模像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酒瓶與玻璃杯輕輕相碰,發出了清脆的動響,“哥哥,乾杯嗎?”
這一刻,顧棲僅僅猶豫了片刻,或許是因為他從重生以來遭遇的種種事情——成為蟲母後經受著來自火山與高階蟲族殺意的壓力、親眼目睹了低階蟲族們的死亡、在加入自由之盾後一刻不停地用任務來充實自己、在羅辛哈白塔中莫名其妙踏入的陷阱、跨越時空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時代……
短短半年的時間,顧棲感覺自己像是已經經曆了大半輩子的起起伏伏,好的、壞的、喜的、悲的……過於集中的經曆以及感情令顧棲心中何嘗不是充滿了一種無形的壓力,或許他早該釋放一下了。
而現在就是一個機會,一個短暫的、能夠令他不再想那麼多的機會。
“好,乾杯。”
深色的黑啤碰撞著冰涼的酒瓶,青年含著細長的瓶口,冒著細碎氣泡的酒水像是烈風似的灌入了溫熱的喉嚨,涼地幾乎能吹散全身上下的所有溫度。
這是廉價的、一般放在櫃台中都不會有人購買的酒水,味道辛辣、單調,似乎除了味蕾上的刺激以及溫度上的冰冷,再感受不到其他,沒有麥子的醇香,也沒有甘梅子的清甜,但對於顧棲來說卻有些意外的濃烈。
比起顧棲仰頭灌酒的模樣,亞撒倒是慢吞吞地喝著水。
他叮囑道:“哥哥慢點喝。”
但這話說的還是遲了,顧棲幾乎一口氣喝了三分之一的酒水,翻滾的氣泡撐著他的胃,這令黑發青年的眼眶、鼻頭都有些發紅——他喜歡甘梅子酒是因為其味道甜、度數低,但顯然黑啤酒的威力要比顧棲想象中的還大。
“哥哥?”亞撒輕聲呼喚。
“唔……這個酒,有點辣?”
“可能是哥哥喝得太快了,要喝水漱漱口嗎?”
“不、不了。”
顧棲有些遲鈍地搖了搖頭,他沒想到小半瓶黑啤酒就能讓他後腦發暈。
亞撒盯著黑發青年,他抱來了屋裡的枕頭以方便對方靠在身後,“哥哥如果有什麼不開心的可以說出來,說出來或許會好很多。”
“不開心的嗎……”
顧棲托著下巴,他的目光落在了逐漸清晰的月亮的輪廓上,指尖嗒嗒敲著酒瓶,冰涼自指腹傳來,帶來了一陣短暫的清明。他喃喃道:“你知道的,我也曾就讀於萊特蒂斯第一軍事學院。”
“哥哥喜歡那裡嗎?”
“喜歡,也不喜歡。”
“為什麼呢?”
此刻,亞撒褪去了白日裡的模樣,他展露出獵人的頭腦,開始一步一步地撒下自己的陷阱,等待迷迷糊糊的野兔一腳踩入。而顧棲也從不曾考慮過自己教導的小崽子實際上是一頭披著大型犬皮毛的野狼,或者說,他壓根兒沒往這個方向想。
“那是一所很好的學校,我想不會有人會不喜歡它的。但是……唔,”酒氣上湧,顧棲說話慢吞吞的,甚至有些顛三倒四,“裡麵有些令人討厭的同學,他們的存在汙染了我在這所學校能得到的快樂。”
“他們?他們是誰呢?”
“達布斯……”
黑發青年揉了揉鼻梁,他視線中的亞撒似乎出現了重影。望著這位已經相處了幾個月的少年,顧棲某些不吐不快的心事也一點點跑到了嘴邊,下意識便說了出來,“約爾夫·達布斯,那就是個混球。”
約爾夫·達布斯?
亞撒皺眉,清亮的眼底籠罩著一層陰霾。
他雖然被當作是棄子關在維丹王宮的破敗小院裡,但這並不代表他不了解外界的一部分事情——達布斯家族是一支比較古老的貴族血統,其首任家主與蒙瑪帝國的開國君主關係不淺,因此達布斯才能以眾貴族之首的姿態一直居於蒙瑪帝國的上層社會。
至於哥哥口中的約爾夫·達布斯……目前就亞撒所了解到的情況,達布斯家族似乎並不存在一個這樣名字的青年。
心底的疑惑再一次加深,亞撒壓低了聲音誘哄道:“哥哥,他欺負你了嗎?”
“是啊,”顧棲懶散地撐著手臂。
此刻院子外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亞撒點燃的燈散發出暖色調的光源,襯得那些落在肩頭的黑色發絲浮現出一層淡淡的、流動著的金光。頭發的主人渾不在意地將惱人的半長發捋了過去,沾染著酒水而有些殷紅的唇斷斷續續吐出了幾個句子——
“從我入學開始,約爾夫就處處和我作對,看不上我平民的身份、覺得我是因為賣了……才能進萊特蒂斯,所以他總帶著身後的一堆貴族針對我,從入學到即將畢業,好幾年的時間。”
顧棲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他看向亞撒,不滿道:“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麼無聊的人呢?”
“他嫉妒哥哥的能力。”
“那可能說不通……”顧棲歪了歪腦袋,“雖然他是個敗類,但不得不承認,那一屆裡他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約爾夫·達布斯,達布斯家族的大少爺,聰慧俊美,性格陰沉暴虐,是頂級alpha,喜歡他的beta和omega手拉手能夠繞著中央廣場好幾圈了。
至於約爾夫本人對此的需要僅是紓解欲望的床伴,因而顧棲第一次遇見這位大少爺的時候,便是在萊特蒂斯第一軍事學院的後花園裡——那是一個隱秘的角落,意外迷路的平民窟少年就那樣闖入了一方被欲望填滿的小天地。
若隱若現的□□、衣料摩擦的動靜、朦朧的水聲……
那些是指引顧棲發現後花園隱秘□□的罪魁禍首。
於是意外的闖入者慌忙道歉,被打斷的大少爺沉著臉用視線勾勒著那道慌忙逃竄的背影,就連原先被壓在身下、伸手想要攬住大少爺肩膀的雪白手臂也被狠狠地打了下去,留下一道鮮紅的痕跡。
從那天起,來自平民窟的白薔薇落入了達布斯家族大少爺的眼中,威逼利誘齊上陣,從最初的逗弄欺負到後來的爭鋒相對……或許換一個劇本這會成就灰男孩與大少爺相愛相殺的故事,但顧棲不是灰男孩,他對約爾夫·達布斯的態度自始至終都是尊重其能力、反感其為人。
就顧棲來看,約爾夫的存在是他軍校生涯前期難以揮開的噩夢,畢竟某些傷痕可不是換了種族就能徹底從靈魂上褪去的……
那些幾近“侮辱”的、屬於大少爺的“樂趣”,是顧棲鞭策自己進步的另一把刀。
亞撒耳尖動了動,雖然因為酒水導致顧棲說出的話邏輯上有些斷續,但這並不妨礙他做一個完整的猜測——那個約爾夫·達布斯或許對哥哥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但哥哥現在是他的冬日禮物。
亞撒:“哥哥,你喝醉了。”
“沒有,我才沒喝醉呢。”早就視線朦朧、暈暈乎乎的青年像是每一個已經喝醉了的人那樣辯解,他努力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在他視線裡已經出現了三四道晃影的亞撒。
顧棲嘟囔道:“隻是一瓶黑啤酒而已,怎麼會喝醉呢?”
“可能是因為哥哥的酒量不好吧。”
亞撒站起來,幾乎和顧棲差不多的個頭緩緩靠近,將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扶了起來。他的力氣很大、大到不像是一個正常的十二歲少年,雖然顧棲也時常對此充滿了疑惑,但他隻當這是亞撒天賦異稟。
從小院到屋內的床邊,顧棲是在亞撒的“伺候”下洗漱上床的,他一沾著床便立馬翻身抱著被子,不多時呼吸就平穩了下來。
亞撒眸光閃了閃,他轉身開始整理屋外遺留的酒瓶。
深色的酒瓶在月光下反射著微光,蜜色的手指拎著細長的瓶口抬到自己的麵前——亞撒低頭嗅了嗅瓶中液體冒出的酒氣——辛辣、刺激,烈地像是一道颶風。
但在颶風之後,卻有種淡淡的甜。
如果那位給了酒水的後廚仆人在此,一定會驚異為什麼這瓶黑啤酒會變得這麼濃烈,但仆人不在、顧棲以為就是如此,於是這個小秘密就可以繼續被亞撒隱藏起來了。
他勾了勾嘴角,有些滿意地將剩餘的酒水倒在了草叢中。
春日晚間的風很快就蒸乾了草叢中的水跡,亞撒輕輕勾動手指,落在草枝上的水珠就像是長了腿似的,悄無聲息地炸開,然後消失。
院子裡、屋子裡的一切都被整理好,亞撒替顧棲掖了掖被角,又無聲地離開,踩著瑩瑩的月光、沿著他習慣的小路,走到了晚間格外安靜的王庭花園裡。
他知道,今天整個維丹王宮的王室成員都在前庭進行晚宴,於是這裡變成無人問津的秘密基地。借著月光,亞撒快走幾步到了花園水池的邊上,那波光粼粼的水像是某種富有魔力的迷藥,正勾引著紅發少年踩入其中、成為水體的一員。
深深吸了一口氣,亞撒沒有拒絕自己體內急躁的躍動——嘩啦。
水聲在安靜的花園中顯得格外突兀,但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現任君主費格·蒙卡自負於維丹王宮的防禦裝置,因此不屑於讓仆人之外的守衛行走於王庭之內,而這也給了亞撒能夠小心穿梭整個王宮的機會。
月光似乎更加亮了幾分,重歸寂靜的水花與水體融為一體,在那深色的暗影之下,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是條擺動時而淺淺浮出水麵的長尾。
冰涼的水珠覆蓋在銀白的、整齊排列的鱗之上,有力如刃的鰭挺立地炸開,那是一副準備攻擊的桀驁姿態,像是深海之淵下孕育的詭神,神秘、危險,充滿了未知的詭譎。
那條尾巴轉瞬即逝,很快就順著水流潛了下去,在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一道濕漉漉的影子從另一邊生著低矮花叢的邊緣爬上了岸。那是渾身都濕透了的亞撒,深紅色的短發因為水的重力而緊緊貼著頭皮,一雙赤金色的眼瞳中似乎溢散出了某種詭秘的光,縈繞在他眼部的周圍,像是一顆被釋放了神奇魔法的金色寶石。
亞撒拍了拍潮濕的衣擺,幾乎沒有什麼動作,那些冒著涼意的水汽瞬間蒸乾,連貼著腦袋的發絲也變得乾燥起來,唯一有些羞人的卻是那條從襠部直接裂開的長褲。
“嘖,還是不夠……或許下次要記得脫褲子。”
壓低的呢喃,少見地帶了些孩子氣,亞撒愉悅地勾了勾嘴角,目光掃過了不遠處的花壇,小心地折下幾朵開得正盛的花——這些花如果是送給哥哥的,似乎也沒有那麼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