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什麼呢?
黑發青年疑惑的不曾散去,但他聽了心底的直覺,忽然出聲,“讓我看看可以嗎?”
此刻的西德緊繃著麵頰,側臉散著如刀削斧劈的利光,那股堵在心裡的氣不上不下,讓他一時之間思維都有些空白,反倒是被他側抱在懷中的林奈又咳出幾口血後,氣息奄奄道:“西德,讓顧棲試試吧……”
他與顧棲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彙,明明才認識不到一天的時間,可林奈就是眷戀著黑發青年身上的味道,那種流淌著的溫暖,令他忍不住以為自己回到了……媽媽的懷抱。
他喃喃道:“即使失敗了也沒有關係,畢竟那隻是一本書,誰能、咳咳咳咳,誰能確定那就是真的呢?”
沾染了血跡的手指覆蓋在西德的手背上,林奈語調溫和,像是在給小孩子講述睡前故事,“就算是失敗了,也不要忘記你的承諾啊……”
西德:“奈奈……”他的聲音很沉,夾雜著不願相信現實的痛苦。
“現在就說失敗還太早了吧?”顧棲沒好氣地出聲打斷了兩人的深情對視以及疑似臨終告白的場景,他在亞撒的目光中上前一步,直接扒拉開占據床頭的西德,一邊扶著林奈重新躺下,一邊開口:“你們兩個出去,給我一點時間。”
他的心臟、腦海,以及浮動著的精神力都在告訴他該怎麼做……
“你隻是一個beta。”西德冷聲,在經曆了剛才的失敗後,他不敢再大意,生怕醫生檢測出來的最後三年也沒了。他忽然對自己一開始果敢的決策有些後悔……是他對自己的猜想太過自傲了。
亞撒皺眉,對於西德·奧萊托斯的話一時間不滿達到了頂峰,在他心裡哥哥的一切都很好,正當紅發alpha想出聲反駁之際,卻被顧棲拉住了手腕;而已經平躺下的林奈則搖了搖頭,唇邊還綴著血跡,“西德,你們先出去吧,我想試一試。”
對於這件事情的結果,林奈反倒是比西德接受地更良好,他在相信著希望的同時,也早已經對可能發生的任何結局做好了心理準備,畢竟對於一個十多年前就知道自己活不長的人來說,再不甘心也隻能選擇習慣。隻是……他唯一放不下的是西德,比起自己,西德才是那個承受了更多煎熬與壓力的人。
“林奈!”
“反正也沒彆的辦法了不是嗎?咳咳咳……醫生說最多三年,可每一次犯病都那麼痛苦,有時候我也怕自己會熬不下去……”林奈虛弱地笑了笑,“現在對於我來說,沒有什麼是不敢選擇、不敢接受的,還能有什麼比死更可怕嗎?”
比起死亡,林奈更怕自己像是個深淵大洞一般耗著西德。
這一回,西德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他最終還是妥協於自己的竹馬,隻沉默地點了點頭,和亞撒錯前錯後走了出去,將空間留給了室內的兩人。
整個房間都安靜下來了,明明正在遭受著身體上的折磨,但林奈麵對顧棲時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掛出笑容,有些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和顧棲是失散多年的兄弟?當然,他很清楚自己是獨生子。
“你需要做什麼呢?”林奈有些好奇。
“閉上眼睛,放鬆,然後不要排斥我。”
“好。”
沒有任何的疑問,林奈無由來的信任也令顧棲心中驚訝。
床上滿臉病氣的omega因為前不久的情緒起伏導致眼皮還有些紅腫,他靜靜地躺在那裡,呼吸聲都淺地可憐。
顧棲靠近,他凝視著床上的林奈,在短暫的靜謐之後,藏匿在體內如海水般遼闊的精神力開始聚攏,那是一種好像天生就知道該怎麼做的直覺——看不見的精神力細如牛毛,它們卷曲著纏繞在omega的周身,一點點穿透皮膚,滲透到更加深到部位。
與此同時閉著眼睛的林奈葉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像是赤身裸體被溫涼的綢緞所覆蓋,舒服得宛若重回母體,讓他忍不住徹底放鬆,把自己完全交給了顧棲。
精神力的絲縷在工作著,它們已經徹底進入到林奈的體內,而顧棲也能夠以另一種視角“看”到一切——這位omega的體內幾乎可以說是千瘡百孔,不知名的黑色圓點密密麻麻地遍布其內部的臟器之上,尤其胸腔處最盛,那些細密的黑色幾乎要把整顆跳動的心臟包裹起來,顧棲完全敢肯定——當omega的心臟徹底被吞噬後,也必將迎來林奈生命的結束。
他繼續“掃視”著這副軀乾,很快在咽喉、食道、脾胃的位置發現了附著在上麵的細碎光點,在整個暗淡的體腔內它們散發著柔和的金光,像是顆粒分明的小沙粒,卻因為勢單力薄而被黑色的凸起狀圓點擋在了原位,無法繼續擴散。
金色光點給他的感覺很熟悉,很稚嫩,那應該是屬於亞撒的血液;同樣的,黑色的圓點也令顧棲倍感親切,在用精神力“凝視”的那一瞬間,他知道它們是什麼了……
無聲的歎息自黑發青年的口中飄出,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亞撒轉述西德的話,說林奈的祖輩是蒙瑪帝國統一之前變異藥劑的受害者,就顧棲所學的蒙瑪曆史中,當初那批藥劑為了使試驗者成功開發出高強度的體質,曾有瘋狂的研究者提取了諸多野獸的混種基因,甚至還有一部分實驗人員選擇偷偷離開人類星域、選用低階蟲族做藥劑的材料,他們還喪心病狂到試圖用人類的大腦、蟲族的軀乾做出兩個種族的融合體……
那群瘋狂的研究者眼中,這是藝術品;可對於試驗者和低階蟲族來說,那將是一場暗無天日的痛苦折磨……在那個混亂的時代,蟲族還處於發展之中,而人類正進行著權利紛爭,於是一切的陰暗都被埋沒於塵土之下,直到多年後才被重新發現。
這一段曆史被命名為蒙瑪帝國成立前的“黑暗時代”,凡是當初變異藥劑的受害者,後來幾乎再找不到他們後代子嗣的記錄,顯而易見,變異藥劑的後遺症是以他們的生命為代價延續的。
而存在於林奈體內的黑點正是屬於低階蟲族的一部分——或許確切來說,它們更像是低階蟲族遺留下來的精神力碎片,它們無法與人類的軀體融合,這才成為不能被根治的“基因病”折磨著林奈以及他的家人。
不隻是林奈在痛苦,那些哭嚎著的、屬於低階蟲族的精神力碎片也在痛苦。
顧棲是蟲母,他是真正的王血蟲母,他能夠令整個蟲族對自己的感情感同身受,也能透過精神力碎片的悲哀而感到這群低階蟲族們被困住、折磨,在一代又一代人類的血肉中一點點磨滅生息。
那麼的難受,被當作試驗品,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解刨,肢體分離,成為其他人的一部分,又餘生被禁錮在黑暗之下……曾幾何時,低階蟲族也是奔跑在原始荒原上的自由者。
黑發青年半垂著睫毛,在感知低階蟲族精神力碎片的瞬息之間,他好像走過了屬於它們的一生——在柔軟的乳白色卵群中誕生,和兄弟姐妹們推推擠擠,在磕絆中成長,從巴掌大的小蟲崽變成了一蟲肢能夠折斷一整顆樹的大家夥。它們本該在原始星球的森林、荒原中無憂無慮,卻因為瘋狂研究者的偷偷入侵而離開了家園,成為了躺在實驗台上的“材料”。
這些精神力碎片們在訴說著自己的痛苦,可當它們感知到蟲母的難過時,又一個個停了下來,探頭探腦,用自己被汙染的黑漆漆的身體輕輕蹭著顧棲的精神力。
——似乎每一位低階蟲族都天生為了蟲母而存在。
顧棲很難受,這一刻幾乎都無需他怎麼動作,當細微的念頭從精神力中流出時,那些數以千計的黑色圓點就殷殷切切地圍了過來,不費任何力氣;它們小心翼翼、幾近卑微地吸取著來自蟲母的精神力安撫,想要更加地靠近、相融,卻又無言恐懼著什麼。
顧棲感受的到,它們怕他的厭惡。
源自於血脈的親昵讓黑發蟲母心臟發痛,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黃金、想到了海藍,想到了送彆自己的每一位低階蟲族,同時也明白了為何林奈麵對自己時那麼地不受控製——那是低階蟲族們殘存的精神力在思念著蟲母的氣息,而林奈作為它們的載體,也必然會受到相應的影響。
此刻,黑發青年就像是母親一般,敞開了自己的懷抱,溫柔慈愛地接納著每一粒來自低階蟲族的精神力碎片,直到它們完全被自己的精神力包裹,他才帶著它們緩緩離開了這座黑暗的“牢籠”。
他喃喃道:“我帶你們回家……”
頃刻之間,透明的精神力從omega的體內破土而出,那些細密的黑色圓點在離開林奈軀體的瞬間變了顏色,它們染上了乾乾淨淨的銀白,跳躍著聚攏在顧棲的身側,虔誠而忠心,把自己所僅剩的一切獻給了蟲母——低階蟲族們的精神力碎片主動融入到顧棲的體內,反向灌溉了王血蟲母正在緩慢發育中的精神力。
它們本是即將被拯救的靈魂,卻在最後一刻將自己祭獻給了神明。
“等等——”
就像是黃金、海藍它們心甘情願為蟲母獻出生命,這群才接觸不到幾分鐘的低階蟲族們也是如此,當它們在光點之間逐漸消散後,顧棲感受到一股暖流滋潤著自己的精神,他遲遲回神,忍不住低喃道:“怎麼都是一副愛奉獻的模樣啊……”
那麼地無畏、那麼地果敢,大大方方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了蟲母……格外有重量的情感附著於顧棲的心頭,越是接受著屬於蟲母的一切,他似乎越能夠理解蟲族之間深藏的、將蟲母奉為珍寶的聯係。
當然,高階蟲族除外。
黑發青年的眼眶有些發燙,顧棲看了一眼林奈,在他不曾注意的時候,omega的頭發漸深,連氣色也好了很多,至於那些殘存於他體內、屬於亞撒血液中的淺金色光點正在迅速治愈著這副身體。
顧棲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轉頭推開門,在對上西德和亞撒的目光後,隻匆匆道:“他應該沒事了。”
話落就穿過兩人迅速離去。
西德聞言立馬衝到屋內,亞撒則是追著跟上黑發青年,他著急道:“哥哥!你怎麼了?”
他看到了顧棲發紅的眼角以及隱忍的難過,心中擔憂更甚。
“沒事。”被拉住了手腕的顧棲閉了閉眼,他以為自己已經釋懷了黃金它們的消亡,可是當再一次接收到低階蟲族慷慨的饋贈後,他才發現自己一直都無法真正走出來。
它們大方慷慨到令顧棲忍不住反問自己——他真的值得嗎?
“哥哥……”
“亞撒,”顧棲輕輕從少年的手中掙脫出蒼白的腕,他低聲道:“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好嗎?”
——那是一種帶著祈求的語氣,似乎現在隻要稍微施加壓力,就能令黑發青年介於一種崩潰的懸冰狀態。
“……好。”
這一次,亞撒停住了追逐的腳步,他聽到不遠處房間裡西德和林奈的喜極而泣,看到了哥哥漸行漸遠的背影,他再一次發現自己似乎還是不曾真正地靠近顧棲,即使他們交換過彼此的秘密、即使他們曾經一起在寒冬相依為命……
即便如此,他依舊想追上哥哥的腳步,他會一直、一直努力走過去,直到能夠徹底站在哥哥的身邊。
另一邊,匆匆離開其他人視線的顧棲獨自回到了客房裡,他抱著被子蜷縮在床上,手裡緊緊捏著小玻璃瓶,那些細碎的金色沙礫在瓶中輕顫著,一如低階蟲族們的觸角、蟲翅,像是無數次拂過他肩胛、脊背時的輕柔安撫。
在剛剛離開那顆原始星球的時間裡,顧棲不止一次自虐般地回憶著自己和低階蟲族們的點滴,從最初的認識到後來它們的舍命,時至今日他本以為那些記憶可能會模糊,但事實卻清晰到令他能夠想起每一個細節。
掌心裡的小瓶子被握到發熱,金色的沙礫緩慢地流動著,它們碰撞在玻璃內壁上,如同鮮活的生命,像是低階蟲族以另一種方式陪伴在蟲母的左右……
顧棲的指尖勾了勾,他忽然坐起來打開瓶塞,小心翼翼地將那些金色的小沙礫倒在了掌心裡。
這樣的舉動他並不是沒有做過,那時候的他在迷茫之下期待得到回應,他試圖通過這些沙礫見證某些奇跡,但無疑都失敗了。不過自從他跨越時空來到這裡後,這還是顧棲第一次打開瓶口。
金色的沙礫很碎,但又足以觀察到它們起起伏伏的棱角,顧棲用指尖輕輕蹭過躺在掌心中的小顆粒,它們自帶的溫度要比蟲母的皮膚還熱上幾分,每一次觸摸都讓顧棲有種錯覺——他在撫摸著黃金那毛乎乎的圍脖,或是坐在石榴那熱乎乎的蟲腹上。
時到今日,他也無法確定這些金色的沙礫到底代表了什麼,更多時候的感觸和情感的寄托令顧棲一廂情願地認為它們是低階蟲族的化身,不過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這些一定是黃金留給他的禮物。
隻是不知道這個禮物什麼時候才能兌現……
“……我真的想你們了。”顧棲喃喃,於他而言不到半年的相處,卻刻骨銘心地烙印在每一處血肉之上,至死難忘。
與此同時,站在另一處長廊中的亞撒靠著身後冰涼的牆壁,他的視線掃過這裡一切溫馨的布置,卻感覺一點兒都沒有那座破敗的小院好。在那裡,哥哥還是他的哥哥,不是剛才那個令他陌生的、好像從未了解過的人;亞撒不知道不久前顧棲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詢問已經醒過來的林奈也沒有任何答複,這樣的感覺令他倍感不安……似乎有什麼在隱隱失控著。
甚至,如果不是因為顧棲剛才那句想自己待會兒的話,亞撒可能會忍不住追在青年的身後時時刻刻與之黏在一起。
一座彆墅四個人,兩個擁抱在一起高興到不能自己,甚至拿著健康監測儀一個勁兒地往自己身上試,生怕今日發生的一切都是錯覺;一個沉著臉倚在走廊的牆壁前,眉眼壓得極低,唇也緊緊抿著,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根本不像一個才十三歲沒幾天的少年;還有一個則把自己關在屋裡,手中捏著透明的玻璃瓶閉眼假寐,隻是發紅的眼角彰顯著他心中並沒有麵上的那麼平靜。
太陽逐漸下沉,月光籠罩於郊區的彆墅之上,當夜半時分有鳥雀在樹林裡鳴叫時,顧棲猛然從睡夢中驚醒。
他有些恍惚地坐了起來,床頭還亮著一盞暖黃色的小燈,一直握著玻璃瓶的掌心被擠壓出了發白的花紋印跡。顧棲揉了揉太陽穴,他的手指都有些發僵,等他轉著肩膀從床上赤腳踩在地上時,才被那股涼意衝散了蘊在骨子裡的懶性。
慢吞吞地走了兩步,在一頓睡眠之後,那股壓抑在心底的難過情緒淡化了幾分,此刻的顧棲才有功夫去思考今天發生的一切——西德需要用龍鯨的血液救患有病痛的林奈,而亞撒正是龍鯨,所以西德選擇了亞撒,隻是現在還有一個問題……
顧棲走向洗漱間的腳步一頓,他意識到一個問題,在原來的曆史中不曾有他的出現,那麼林奈到底有沒有被救下呢?就他觀察,龍鯨的血液確實有用,但不知道為什麼亞撒所具有的龍鯨血液並沒有《柯爾刻的密語》一書中描述的那麼神奇。
所以問題出在哪裡呢?
忽然——碰!
像是什麼東西撞在了門上。
剛剛洗了把臉的青年微怔,他半眯著有幾分貓性的眼瞳,緩步走到門口,一打開就看見一道影子坐在地上、揉著腦袋,懷裡還抱著半截被子。
顧棲:……
用他的腳趾頭想,都能猜到在門口撞了腦袋的家夥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