癲狂者遇見了神, 於是他想弄臟神,將其拉下神壇,然後……取而代之。他說, 我也可以是神。
*
一整個晚上, 顧棲斷斷續續做了很多夢,似乎是相聯係的故事, 似乎又毫不相關,等他第二天清醒的時候隻覺得整個大腦都懵懵地發脹發痛,兩側的太陽穴像是墜著鐵塊,叫他隻想懶洋洋地賴在床上。
漫長的第一個十分鐘後, 頭發亂糟糟的蟲母終於從漩渦一般的被子中掙紮著爬了出來,他揉著酸澀的眼睛,腦海中似乎還回蕩著那時不時就出現的求救聲,一如他昨日下午時睡夢中聽到的聲音,那些近乎痛苦的哭嚎和求救似乎來自於同一個對象。
可是到底是誰呢?
似乎每一次等他清醒以後再想尋找的時候,就什麼都不剩了。
“頭疼……”
一整個晚上都被迫聽到那久久不停的嘈雜,是個人都不會覺得第二天好受。
顧棲難受地赤腳踩在地上, 他有些苦惱地敲了敲太陽穴, 心道若是未來一段時間都這睡眠質量, 他恐怕會比那位求救者先一步瘋吧……大概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最近的黑發蟲母總是格外嗜睡,睡不好的結果就是第二天昏昏沉沉,整個人都不在狀態。
半眯著眼的青年繞過腳底下翹著腦袋的蟲子, 他餘光一瞥、腳步一頓, 語氣有些微妙,“你們……又長大了點兒?”
不知道是不是沒睡好的後遺症,顧棲總覺得這四隻蟲子不止是體型, 似乎連顏色都變得更加鮮亮了——原本黃褐色隱約有種錆色的金屬質地,甚至在靠近甲殼中央溢散著淡淡的金,另一隻深紅的逐漸褪去了那層“深”而變得更紅,至於銀灰色的愈發地亮眼閃光,像是一塊落於荒漠中的銀幣……
【媽媽!長大!】
【長大!要媽媽!】
【長大長大長大!】
小孩兒似的嘈雜聲又在顧棲的腦海中響起,他頭疼地彎腰給這四隻各彈了一個腦崩,“噓——安生點兒,你媽媽我現在頭疼。”
在無數聲“媽媽”的疊加之下,顧棲偶爾倒是會用這個充滿了溫暖和慈愛的稱謂和這群蟲子們開玩笑……
洗漱後的顧棲順著梯子爬下星艦,昨晚臨睡前瞅了一眼聯絡器內的天氣預報,原本他以為今日可能會出現預告中的陰雨天並不曾到來,反而整片天空藍到萬裡無雲,碩大的太陽像是個明溜溜的圓盤掛在空中,一陣一陣晃動著刺目的光。
陽關燦爛,天氣正好,唯一不好的就是顧棲脹痛的腦袋。等他站在草地上準備和那群暫住的低階蟲族們打招呼時,卻忽然發現了問題所在——
“等等……一隻、兩隻、三隻……十一隻、十二隻……哪來的十八隻?”昨晚住下的低階蟲族也不過十隻啊……
顧棲看向那位置有限的、被他昨晚臨時搭建起來的窩,不算太寬敞的地方擁擠著將近二十隻低階蟲族,那站起來都幾乎上天入地的巨大體魄也不曉得是怎麼蜷縮的,一個一個緊緊地貼在一起,像是一個巨型的蟲子飯團,等顧棲走近了一瞧,忍不住笑出了聲——
“哈哈……你們簡直了……”
收攏著蟲翅的巨型蜂的屁股卡在了甲蟲半開的殼縫之間;狼蛛的八條大長腿抱著一隻圓滾滾的金龜子然後一起被蝶漂亮的大翅膀覆蓋著;蘭花螳螂的一對巨大鐮刀前足一邊壓在觀音蟲的肚子下麵,另一邊搭在巨型蜂的翅膀上;天鵝絨螞蟻整個身體都要被霸道的螢火蟲壓在了身下了,還要小心防止著自己有毒的尾針傷害同族……
整個畫麵就是一群低階蟲族們的疊疊樂。
顧棲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他拍了拍被卡在裡麵動不了的巨型蜂,樂道:“昨晚不是叫你回去睡覺嗎?怎麼半夜又偷偷跑來了?現在被卡住出不來了吧?”
沒睡好的蟲母在看到了被卡屁股的巨型蜂,多少是有些幸災樂禍的。
動不了翅膀的巨型蜂隻好張著口器試圖發聲,反倒卡著其屁股的甲蟲忽然一動,硬質的殼體立馬夾得巨型蜂屁股一痛——那是顧棲第一次聽到疑似蜂的尖叫聲——和嗡鳴差不多,但更加尖銳,甚至短暫的兩三秒裡顧棲還有些耳鳴。
朦朦朧朧揉著耳朵的蟲母思索片刻,他決定擴大這一片臨時給低階蟲族們搭建的居住地,以防他再被這種尖叫聲給刺激到耳鳴……最主要的是,他還舍不得這群大家夥為了那麼一點兒小位置而可憐巴巴地擁擠在一起。
一上午大半的時間幾乎都是在顧棲幫助十幾隻低階蟲族脫困中度過的,這群大家夥們誰都有著小心思、誰都想正正好地睡在蟲母親手鋪設的被褥上,於是昨夜為了能夠感受來自顧棲的“愛心小窩”,它們是卯足了勁兒把自己往有限的位置裡塞。
那麼大的體型,偏偏就給塞進去了,還塞得格外嚴實,後續把它們一個一個從“蟲子飯團”裡往出來扣倒是讓顧棲出了滿頭的汗。
“呼……”
喘了口氣,黑發青年抹了抹有些潮濕的額頭,無奈道:“你們可真是給我找事情做……今天晚上就彆擠著啦,星艦裡的被褥不夠,等等我們一起去摘點葉子、乾草回來布置一下……”
蟲母能夠猜到它們的小心思,於是柔和了麵孔道:“保證都是我親手搭建的,好嗎?”
對於低階蟲族,顧棲總是有無限的耐心和寵溺,他揉著鼻尖,思索道:“正好可以再采點彆的,比如野花、藤蔓之類的,你們喜歡花環嗎?或者喜歡草螞蚱、草兔子?喜歡的話我編幾個給你們當小窩的裝飾?這樣等我離……”
黑發青年一怔,他咽下了差點脫口而出的後半句話,隻伸手拍了拍巨型蜂的蟲腹,“……可以做紀念品。”
低階蟲族們不知道什麼叫做“紀念品”,但它們卻明白這是來自小蟲母的饋贈,愉悅的嗡鳴聲響起,那是它們一起哼唱著的、表達著感謝的歌謠。
忽然感覺自己的褲腿被扯了幾下,顧棲回頭就看到了四隻仰著腦袋的蟲子,他們那逐漸顯露出攻擊性與獨特性的外形在太陽下披滿了光,甚至還會反射出七彩的暈影。
【媽媽……想要花環……】
【草螞蚱、草兔子……】
【喜歡。】
像是鸚鵡學舌,四隻蟲子可能並不知道花環、草螞蚱、草兔子是什麼,他們的一切認知都是從破卵而出後緩慢疊加的;在蟲子們之前的生活裡,他們不曾見過有趣的小玩意兒,但平白地,蟲母說出口的每一句話他們都記著、並且試圖加以理解,他們知道這些東西應該是“禮物”、是“饋贈”,是蟲母賜予低階蟲族的珍寶。
而他們也要。
“你們也喜歡嗎?”顧棲低頭把四小隻挨個摸了摸腦袋,“行,那就給你們每個蟲一個……十八個大家夥、四個小家夥,一共二十二個。”
已經很多年沒有編過這類小物件的黑發青年撓了撓後腦上的頭發,喃喃道:“在此之前我得先練練手……”
花環、草螞蚱、草兔子都是顧棲從查理爺爺那裡學來的。查理爺爺是個心靈手巧的人,雖然年紀一大把、腰背佝僂著,手背手指上遍布時間留下如樹皮一樣的紋理,但他在某些方麵卻很細致——會補小貝殼穿破的衣服、鞋子;會做好看的繡著小黃花的帽子;會疊千紙鶴、小蝴蝶、小鋼琴;會用葉草野花編出花環和小動物……
查理爺爺會的很多,但那麼多年以來,顧棲唯三學會的就是花環、草螞蚱和草兔子。但即便如此,查理爺爺還是摸著小貝殼的腦袋說你做的很棒。
身後領著一種大部隊再一次一頭紮到叢林中的顧棲尋找著他所需要的材料——
那些匍匐在地上的巨型草葉被他從根莖斬斷,擦拭得乾乾淨淨後讓低階蟲族們背上用作窩的材料;垂落在林葉間的藤蔓被一節一節地割下來裝在粗布的雙肩包裡;草叢間顏色不同的小野花也被小心翼翼地包起來,以防壓著那些嬌嫩的花瓣……
為了給這二十二個蟲族們準備夠足量的禮物,顧棲在林子裡幾乎東奔西跑了快兩小時,直到天邊逐漸落下烏雲的陰影,他才在雨來的前一刻鐘回到了星艦旁的空地。
遮陽的傘被撐了起來,生長在不遠處硬質的巨型葉也被摘了十幾片架起來,在雨滴來臨之際,顧棲領著身後的二十二隻蟲都躲在了遮蔽物之下。
“位置有點擠,大家先湊合湊合,都往裡麵靠一靠,彆淋著雨了!”
明明知道在自己來之前這群大家夥們都過著披風戴雨的日子,可顧棲還是不忍心,他就像是照顧一眾幼兒園的小朋友似的,呼喊著口號,不漏掉任何一隻。
這種原始星球上的氣候似乎很容易與雨水掛上聯係,前腳可能還萬裡無雲,後腳就立馬滿天陰雲,那些簌簌的雨水劈裡啪啦一股腦地落了下來,幸而有頭頂的遮蔽物,不然顧棲和這群蟲子們恐怕都要淋在發涼的雨水裡了。
蜷縮著膝蓋坐在巨型蜂翅膀下的小蟲母從背包裡拿出了之前采的材料,長條狀柔軟的淡青色草枝、五顏六色的小野花、深褐淺褐漸變的藤蔓,所有需要用到的物件被他小心地擺在盤腿間的空隙裡,便開始一邊聽著滴答的雨聲,一邊進行手裡的工作。
有些技能似乎隻要學會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在最初的生澀後,顧棲用不到三分鐘的時間找到了自己對手指的控製感,熟悉的記憶躍然而上,很快一個加大號的草綠色花環就出現在了顧棲的手裡。
他用手肘搗了搗巨型蜂,聲音夾在破碎的雨水聲裡,“你喜歡哪種小野花啊?”
老老實實撐著巨型葉的巨型蜂微微低下腦袋,反光的複眼一一掃過那些被顧棲擺開的小野花,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它選擇了黃色的野花。
“黃色?我就猜到你會選這個,和你身上絨毛的顏色很相似……”
顧棲念念有詞地點點頭,把那些野花編了進去,又如法炮製的詢問了身前身後的每一隻蟲——他是被所有的蟲族們包圍著坐在最中央的,那些龐大的軀乾不僅僅撐起了遮雨的蔭蔽,更是擋開了荒原上淒冷的風,它們總是貼心地對待有關於蟲母的一切,而年輕的蟲母也回饋以自己最大的熱情。
所有的蟲子們選擇了自己喜歡的野花,顧棲手下的動作越來越快,他決心給每一隻蟲族的禮物中包含花環、草螞蚱和草兔子,為了方便它們巨大的肢體攜帶禮物,顧棲還用略硬的草枝編織了二十二個小筐子,正好能夠掛在蟲子們的前足上。
“完美!”
年輕的蟲母拍了拍手,他率先把小筐掛在了巨型蜂的前足,裡麵放著草枝製成的兩個小動物,至於花環則被他踩在觀音蟲的蟲腹上墊著腳、戴在了巨型蜂的腦袋上。
“很漂亮,”顧棲比了比大拇指,再一次忙碌在各個低階蟲族們的身邊,直到所有的大家夥們都頭戴花環、足挎草筐。
至於那四小隻倒是格外機靈,在顧棲編織好的第一瞬間,他們便搶先給自己戴上了,此刻正大搖大擺地在低階蟲族們之間的縫隙中擠來擠去,炫耀著自己的桂冠。
當顧棲給最後一隻低階蟲族戴上花環時,一陣猛然竄來的眩暈襲擊了他的大腦,瞬間黑發青年雙腿發軟,身子一軟便如羽毛般即將從觀音蟲那近乎兩米高的蟲腹上摔下來。
【媽媽!】
【顧……棲……】
數道充滿了擔憂的聲音同時在精神力鏈接中響起來,不論是高階蟲族還是低階蟲族,他們都在第一時間衝來過來——巨型蜂的前足在半空中摟住了蟲母的腰,四小隻半立著身體扶住了青年的小腿,其他低階蟲族們蜂擁而至,葉片支在腦袋上,隔絕了任何一滴可能會濺落在蟲母身上的雨滴。
它們圍成了一堵牆,將暈厥的蟲母牢牢護佑在身下。
黑發青年被調整好姿勢的巨型蜂抱在懷裡,四小隻用前足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青年的手臂,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媽媽、媽媽……】
【醒一醒媽媽。】
【媽媽你怎麼了?】
這些聲音在顧棲的腦海中回蕩著,但他本人卻感受不到任何的起伏。顧棲感覺自己的腦子、心臟似乎被一層厚重又黏糊糊的黑膜包住了,他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感受不到,隻能立於一片無儘的深淵底部,滿目茫然。
顧棲試圖喚醒自己,“有人嗎?”
這片黑暗中隻有他自己的回音。
“怎麼回事啊……”
黑發青年抬腳前進,他走了很久,但不論身前身後,總是被濃鬱的黑包裹著,除了他自己,再見不到任何彆的影子。
莫名其妙的暈厥致使他陷入如此境地,在尋找無果後,顧棲乾脆靜立在原地,平緩了心緒開始調動自己的精神力來探查未知空間中的一切。
透明的精神力絲縷薄薄地從黑發青年的周身溢出,它們似乎有著生命力,每一次聚攏、潰散之間的重複變化都有一種無言的、渲染著生命的動態感。
絲絲縷縷越來越多,相互交錯環繞,最終籠罩在蟲母的身側——它們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繭,一點一點裹得越來越嚴實,直到顧棲的身形徹底被這顆發著光的巨大白繭給吞噬。
同一時間,顧棲在繭內看到了一幀幀畫麵——
黑暗潮濕的洞穴裡,破開一角的米白色圓卵上流動著殘存的血絲,那些具有保護作用的卵液不知為何洋洋灑灑落了一地,正一股一股發出甜膩的腥氣。
顧棲在那破卵的一側看到了半截垂落的血肉,那是一種格外血腥的紅,但在邊緣卻彌散著暗沉沉的灰,就像是一點一點失去生命力的乾屍,連皮肉肌理上本該不那麼明顯的血管都變成了瘮人的青黑。顧棲試圖靠近看得更仔細一點,但在他剛剛邁出腳的瞬間,整個畫麵都開始變得模糊,像是被石子攪亂了安寧的水麵。
“等等——”
在畫麵徹底消失的最後一刻,顧棲隻隱約捕捉到了從石塊陰影下伸出的另一隻手——染著臟汙的血跡,正竭儘全力向那破開的卵靠近。
是新誕生的蟲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