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
一切的黑暗瞬間褪去,顧棲猛然睜開眼睛,看到了圍在自己腦袋周圍、連空氣都要被擠沒的這群大家夥們。
胸悶氣短可能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夢,與這群關心心切的蟲子們也有關。
顧棲捂著胸口坐起來,那股卡在喉嚨中不上不下的涼氣還在,令他有種被什麼硌住了生噎感。從巨型蜂的懷裡坐起來,他看向那四隻高階蟲族,啞聲問道:“過去多久了?”
【很快!】
【雨剛停……】
【太陽出來了!】
四小隻搶著回答,他們簇擁在蟲母的身側,越來越有亮度的複眼中盛滿了顧棲的倒影。
顧棲看到了他們眼中的期待,便挨個摸了摸蟲子們的腦袋,從低階蟲族們交錯的縫隙向外看去,原本陰沉沉的天重新掛上了陽光,前不久的雨水快得轉瞬即逝,如果不是草叢間晶瑩的露珠還閃爍著光澤,恐怕沒人會知道這是雨後的原始星球。
被扶著從巨型蜂的身上起來後,顧棲利索跳到了潮濕的草甸上,他輕輕拂開想要扶住自己的蟲子們,隻伸手輕輕按壓在右側太陽穴的位置,眼尾下垂、略像是貓的瞳被睫毛半遮半掩,隻留下了一層薄薄的陰影。
此刻,黑發青年在精神力鏈接的通道中發出號令——
【彆動。】
那是屬於王者的號令。
就在剛剛從黑暗中脫離的那一瞬間,顧棲感覺自己又摸到了一些有關於蟲母的“秘密”。
瞬間,一股湧動的風從他的周身向四麵八方散開,它們鋪平雜亂的野草、掠過蕩漾的湖水、跨越黑漆漆的石縫、輕撫嬌嫩的花蕊……以顧棲為中心點,所有的一切都向外綻開,這道溫和卻不失威嚴的命令迅速蔓延,頃刻間走過了整片荒原,甚至順著地表傳導向星球的另一側。
不止是點和線,是真正的麵,是聚合而成的整個空間。
來自於王血蟲母的命令從這顆原始星球開始向外擴散,但又控製著距離,隻環繞於這顆星球的引力範圍之內。
於是當那艘機械改造感十足的星艦剛剛好跨入這條界限的瞬間,原本坐在駕駛位、正仰頭喝著冰咖啡的女人猛然一頓,像是被破壞而陷入了僵硬的木偶,冰涼的黑褐色液體被傾倒而下,立馬弄臟了她的衣服。
“靠……”女人僵硬著身子,手臂直愣愣地舉在不遠處,她甚至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任何控製的可能,便隻能抽著嘴角,任由冰咖啡灑了半身,簡直就是透心涼。
她餘光瞥向即將降落的星球,忍不住木著嘴唇喃喃道:“這王血……真帶勁兒啊!”
強大,又生機勃勃,是無儘的希望。
與此同時,在這顆原始星球的另一側,某道幽深的洞穴之內,手中正捏著看不清的血肉大快朵頤的身影忽然一僵,他的手指顫抖地痙攣著,明明身體在執行著命令,但心臟、神經卻在催促著他去抵抗。
他睜著滿是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手裡的肉,那副樣子像是幾百年不曾食過肉,滿目貪婪、唇角溢著口涎,指縫裡擠出了黏黏糊糊的卵膜狀碎片,那些透著血絲的碎片連接著絲絲縷縷的粘液,正滴答滴答地落在了臟汙的地麵上。
精神力中溫和而肅穆的聲音說“彆動”,他下意識地想聽從,可、可在體內張牙舞爪的饑餓感卻一刻都無法揮退,這是理性與原始野性打架的痛苦,是他無法忍受的煎熬。
那種想要吞食乾淨眼前血肉的欲望在摧殘著他的理智,手指僵硬不能彎曲,可肚腹卻叫囂著“給我吃”、“給我吃”……他硬生生挨著來自王血蟲母的命令,試圖抗拒本能,將手裡的肉喂進嘴裡。
但是他失敗了。
王血蟲母從冠上“王”之一字時,就注定了其在成長道路上的強大,而對於他這樣駁雜的“怪物”來說,甚至抵不過整個蟲族最底層的低階蟲族……
啪嗒。
沉甸甸的肉塊掉在了地上。
這道僵硬的影子格外瘦削,內陷的兩頰和肋骨上沾染著斑斑血跡和粘液,他像是頑石一般跪坐在地上,徹底被王血蟲母的命令所俘虜。
這樣的力量,誰能不眼饞呢?像是坐於高位的王,輕而易舉地下達命令,便會有千軍萬馬為其去送死……這樣的至高無上,令人癡迷……且想要卻而代之。
在他陷入臆想的同時,第二道微弱的心跳聲緩緩躍動於他的體內,輕巧、小心翼翼,並逐漸與原本臟器跳動的頻率重合,試圖在這臟汙的軀乾之內找到一點點屬於自己的生存空間,可憐而無助——但是那股來自王血蟲母的精神力,卻是喚醒其最後一絲活力的“不老泉”。
廣博的精神力穿過這顆星球的山川湖泊、草木魚蟲,於是顧棲也得到了他想要擁有的反饋,對於那艘即將靠近星球的星艦暫且不提,黑發青年覺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疑似是新生蟲母的那位。
龐大的精神力瞬間撤回,隻留下標記了位置的痕跡,顧棲看向那些僵立在身側的大家夥們,笑著拍了拍手,“好啦,可以動了,陪我去找個……人吧。”
行動恢複自如的四小隻絕對是最忠實的跟隨者,當然其他低階蟲族們也不甘落後,立馬一大群浩浩蕩蕩的隊伍排起來,巨型蜂抱著蟲母順著對方所指引的方向前進,其餘蟲子們亂中有序地跟在後邊,一個不落。
於是當跨越了氣層的星艦終於緩慢停靠在不遠處的荒地上時,隻潦草擦了擦衣襟上冰咖啡的女人身形敏捷地從中跳了出來,還不等她伸手打招呼,就見自己最開始感應到的位置一片安靜——連半隻蟲影都沒有……更彆提什麼王血蟲母了。
她盯著不遠處孤零零的小型星艦,又看了看周圍明顯沒有收拾完的遮陽傘、巨型葉片,乾脆從自己的星艦上搬了把椅子坐在對麵,打算就在這裡等候著主人的回歸。
她捋了捋自己黑色的卷發,喃喃道:“總能等到你的……不然我這大老遠可不能白跑一趟啊!”
遙遠的聖浮裡亞星上,終於又一次收到了哥哥信息的亞撒在結束訓練後立馬往宿舍走,他靠在床上點開消息每一條都仔細讀著,甚至在第一遍結束後覺得不過癮,乾脆重新翻回去又看了一遍。
對於哥哥所能反饋他的訊息,不論長短、不論深淺,都是足以被亞撒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最深處。
隻是當他翻看前麵的消息時,才發現有條消息還處於“正在發送中”的狀態中——
【亞撒】:哥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如果不出意外,明年年初我就會成為現任蒙瑪王室的繼承人了。
消息後麵的環形小肩頭還在閃爍著,彰顯著它不曾被傳遞出去的結果……
這該死的消息滯後!到底能不能出現個通訊專家改善一下!
暗罵了一聲的紅發alpha眉頭狠狠皺起,當初遲疑片刻點才下了發送,卻不想與上一條消息乾脆隔開了時間,也就是說哥哥隻知道他夢見了對方,卻不知道明年他有可能繼承王位的消息……他本想和哥哥一起慶祝這一時刻,或者說是借用這樣的緣由讓哥哥有轉變主意的念頭……
“嘖,”亞撒咬了咬後牙槽,alpha獨有的犬牙發癢地往出冒,可偏偏此刻他看著那轉圈的消息發送進度條,隻能不情不願地咽下煩躁,在心底期待著奇跡。
他希望哥哥回來,然後參加他的加冕儀式,並親眼見證他坐上那個位置。
亞撒揉了揉略亂翹的深紅色長發,最初的短寸早就長了起來,在主人有意蓄長的心思下,它們柔順並自帶卷意,色澤明媚,被用一道純黑的發帶挽在後頸的位置。那條黑色的發帶亞撒選了很久,雖然這個世界上的黑色都差不多,但他還是試圖在差距細微、不同材質的發帶中找到了最貼合顧棲發色的那一款。
這樣款式的發帶,他一口氣定做了六十條。
蜜色的後頸披著深紅的長發,年輕alpha健壯的體魄每一處都露著不可抵擋的荷爾蒙,正當他準備進浴室洗漱時,卻忽然被重新亮起屏幕的聯絡器喚回的注意力。
——是西德的急訊。
接起來電,“怎麼了?”
聯絡器對麵的聲音有些發緊:“快回一趟王宮。”
亞撒皺眉,心裡有種煩躁的抗拒,“明天不行?”
“事態緊急,明天就來不及了。”西德的語氣有些緊張,似乎某種暗湧著的潮水早已經漲到了他們腳下的礁石之上。
“好吧。”
亞撒皺著眉頭重新從衣櫃裡拿出相對比較正式的衣服,便快速出了門。
等他在維丹王國內見到西德的時候已經是半小時以後的事情了,一向風度翩翩、收拾嚴謹的國王秘書此刻也有些狼狽,頭發翹著、西裝的領口壓在了領帶之下、甚至袖口還沾染著奶漬。
亞撒半眯著赤金色的眼睛,“你這是剛照顧小孩?”
“嗯,”西德的臉色不太好,他揪了揪皺巴巴的衣擺,語氣有些無奈,“安妮非要我抱著才睡覺,睡了一半又吐奶,都沒來得及換衣服。”
安妮就是西德和林奈的孩子,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完全繼承了兩位父親身上的各項優點,小小年紀便生得玉雪可愛,讓還沒把女兒養大的西德已經開始操心以後自家的鑲金玉白菜會被什麼樣兒的豬給拱了……
亞撒不喜歡小孩,他不懂那種隨時會吐奶泡泡的家夥有什麼可愛的,與其看小孩吐奶泡泡,他更寧願看哥哥……思維有些怪異的跳躍,亞撒在那一瞬間想到了很多,單純的、不單純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冒了出來,總之在他明白了自己與對黑發青年的愛與欲後,正值身強力壯、火氣蓬勃的alpha有時候是真的很難製止住自己的念頭,他甚至會把自己日常中所見的一切都加入到了那場無所顧忌的旖旎夢境之中——
揮灑汗水的訓練室中可以以格鬥討教為借口,在身體相互接觸摩擦的過程裡熱度升騰,皮膚相蹭,摻雜著一部分的疼痛與多巴胺的分泌,以痛感做點綴,所獲的愉悅也是加倍的;空寂無人的課後大教室也可以是“身體教學試驗”的一部分,門外是來來往往的軍校生,門內是禁忌、背德與羞恥,以及不可避免的興奮;略狹窄的宿舍也是一個好地方,金屬的床杆成為了一種道具,或許可以思考這硬質的金屬應該如何應用……
在那些混亂又羞恥難耐的夢中,亞撒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如此的孟浪,他在人前裝得格外冷淡禁欲,像是個訓練狂魔,似乎對於任何可以提升實力之外的事情都不感興趣;可當他脫了那身訓練服,所藏在私密的浴室中卻是氤氳水汽下不可抑製的、熱騰騰的欲望。
那股信息素濃鬱到幾乎爆炸。
而那些信息素湧動的對象,永遠也隻有一人。
“想什麼呢?走了。”西德一回頭就看到站在原地發呆的亞撒,那張臉格外英俊,但被賦予的氣質卻略顯陰鷙,反而多了一種沉靜難測的神秘感。
西德挑眉,寡淡的臉上浮出一抹淺淺的打趣,“想到你顧棲先生了?”
能夠讓眼前這位紅發alpha露出那如同餓狼一般的神情,除了顧棲,西德再想不到任何人。
“嗯,”亞撒毫不猶豫的點頭,一邊跟上西德的步子,一邊掃視著四周漫不經心道:“三年……已經太久了。”
一千多個日夜,亞撒想顧棲想到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在發癢,他恨不得能立馬得到哥哥的消息然後飛奔過去,哪裡還有功夫顧及到聖浮裡亞星上的事情……
但他又不敢,不敢一遍遍追問哥哥的位置怕對方心煩,不敢徹底拋下一切而變得和哥哥未來記憶中的形象有出入……當他知道哥哥的秘密後,便會擔憂現在的自己不如未來的那個“自己”又該怎麼辦……
“林奈可是一直都堅信他會回來的。”西德輕歎一聲,他不能理解顧棲一定要離開聖浮裡亞星、獨自踏上旅途的想法,但在時間的推移下,他逐漸認可那位黑發青年對於亞撒以及林奈的吸引力,那是一種很獨特、很微妙的事物,是時間的颶風都吹不散的惦念。
“我也堅信。”
風中屬於紅發alpha的聲音變得有些失真,但依舊被西德捕捉在了耳朵裡,他看著比自己前一步的背影,那衣擺和略卷的長發被風鼓動著,明明是很平凡的一幕,但卻被西德在心裡記了很多年——直到他半隻腳即將踩入黃土,也很難忘記那天夕陽下說著“我也堅信”的alpha。
隻是在後來的等待中,熾熱卻尋不到主人的愛意終於逼瘋了alpha,那像是一場沒有結局的獨角戲,至此被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中,讓西德和林奈也無處追逐。可他們依舊相信,未來終會相逢。
此刻的維丹王宮格外熱鬨,不,與其說是熱鬨,倒不如說是一種壓抑的、隱秘的興奮——從兩年前開始,現任國王陛下費格·蒙卡的身體就逐漸出現了病狀,如果那時就接受治療儀的治愈和後期醫療乾預,這些病症並不會成為什麼大問題,但費格·蒙卡本人卻拒絕了來自醫生的提議。
他不管那些老舊貴族、內閣大臣們如何諫言,一意孤行,將原先侍奉於維丹王宮內的所有醫生都趕了出去,能扔的能砸的治療儀一個都不放過,直到整個王國內任何與醫療有關的器械一個不剩,這才又開啟了自己花天酒地的生活。
在亞撒原來的想法中,費格·蒙卡是他想要複仇的對象之一,就像是當年欺辱他的後廚男仆,那時候的少年暴君小心地記著賬,在心臟上刻下了每一個他所憎恨著人……但後來有什麼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因為哥哥的出現和陪伴,亞撒所放在仇恨之事上的注意力越來越少,於是當他恍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關注過費格·蒙卡了,甚至連對方生病的事情都是西德傳來的消息。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亞撒成了維丹王國的常客。
病中的費格·蒙卡像是被醫生、大臣、貴族們刺激出了一身反骨,他喝酒、縱欲,做一切不能做的事情,於是在這兩年裡他消瘦的極快,明明前不久還是俊美陰沉的中年帥哥,現在卻已經成了乾枯的骨架子,似乎稍有風吹雨打便會徹底凋零。
因為病痛的折磨,本就陰晴不定的費格越來越難以捉摸,上一秒他或許會摟著嬌美的omega情人訴說著甜言蜜語,下一秒就狠狠將人撂倒在地、用手邊一切能拿之物砸過去……
在這樣反複的生活中,亞撒反倒是成了費格偶爾平靜時的見證人。
興許是因為年紀大了,病後的費格喜歡回憶過去,他似乎憎恨著維丹王國內每一個有著貴族血統的人,王後、情人、孩子……而母親是平民出生、自小被養在破敗小院裡的亞撒就成了他注意的對象——最開始讓西德觀察這個孩子,僅僅是出於消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當費格發現自己周圍總是繞不開王室與貴族的影子後,他才徹底將亞撒的存在看在眼中。
所以這個時候,他總會把亞撒叫到王宮之中,一遍又一遍講述著那些老掉牙的、屬於年輕時費格的故事……他說,自己深愛著埃琳娜,也說自己對不起埃琳娜,這位花天酒地半輩子的老國王似乎在即死之前開始悔悟自己的人生,開始把自己年輕時不曾表達的一切愛意以病痛之軀宣泄。
但現實是,整個王宮中無人在意,比起那些陳年往事,大家所期待的是下一任國王的位子會由誰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