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是一場會重逢的離彆, 但神明卻從未允諾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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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晚上後,除了顧棲和埃琳娜之間,其他人周遭的氛圍都變得低沉下來,蘭斯還是像往常一樣喜歡跟在顧棲的屁股後麵, 但總欲言又止, 每每想說些什麼挽留的話, 可當他對上顧棲堅定的眼神後, 又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蘭斯之於顧棲的感官總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種被奉為“救世主”的強烈感情在蘭斯的身上格外明顯,這位同樣死亡後從人類轉變為蟲母的青年像是迷茫的小動物,很多時候舉止怪異、無法習慣蟲子們的形態, 可他麵對顧棲的時候卻格外乖巧、熱忱。
他拒絕接受蟲子們帶來的水果、獵物, 卻會自己跌跌撞撞跟著埃琳娜去學習捕獵,用蟲母的身體一點一點重新撿起來曾經屬於軍校生的訓練記憶。等渾身臟兮兮、傷痕累累回來以後,蘭斯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抱怨, 而是把好不容易打回來的獵物捧在顧棲的麵前,像是信徒在為自己的神明獻上禮物一般。
他偷摸地和埃琳娜請教精神力的使用方法,自己背著大家地摸索,然後在某一天忽然有成果的時候,小心翼翼從體內探出格外稚嫩的精神力觸須, 試探一般地跟在顧棲的身後。如果恰好被顧棲捕捉到了, 那股精神力會格外歡快地纏繞在顧棲的周圍、與王血蟲母的精神力相互貼貼;如果偶爾顧棲忙著沒時間搭理,那這些精神力觸須也不會多打擾, 隻安安靜靜地遊走在顧棲身側,安靜而沉默, 主打一個陪伴。
如果說顧棲是羽翼豐滿、即將展翅翱翔的鳥,那麼蘭斯就是稚嫩、一步一個腳印成長著的幼鳥,他把顧棲當作是自己的目標、榜樣甚至是藏於心的神明, 正在已知的分彆中更多地學習著有關於顧棲的一切。
至於金銀紅四位高階蟲族也和蘭斯的狀態差不多,不過相對於其他幾位思考良多的“哥哥們”,小金的世界就簡單多了,在短暫的難過後,她又像是最初那樣咧著嘴笑眯眯地跟在顧棲身邊,小心地伸手拉住黑發青年的袖子。
正看著小木屋建成的顧棲一頓,他低頭對上了小姑娘碧色的眼瞳,又清又亮,像是剛剛生長出來的綠茵茵的草甸,充滿了活力。顧棲臉上的神情瞬間柔和,他揉了揉小姑娘隻到自己腰部的腦袋,輕聲道:“怎麼啦?”
“媽……顧棲,你還會回來嗎?”稱呼上的轉變令小金很不習慣,她在差點兒咬著舌頭後,才怪模怪樣地叫出了“顧棲”二字,隻是冥冥中她總覺得有些奇怪,那可是蟲母啊……但似乎“顧棲”這個稱呼,讓她感覺自己可以距離對方更近。
顧棲半蹲下身,歪頭淺笑:“你希望我回來嗎?”
“當然!我好喜歡你的!哥哥說我們變成高階蟲族就是想要努力跟得上你的腳步,所以我也會變得越來越厲害!”
說著,小姑娘臉頰微紅,她是有些害羞的性子,能在顧棲麵前如此直白地說出這些話,本身已經是莫大的勇氣了。她小聲咳嗽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你救了我,我想保護你。”
真摯的童言童語往往最能打動人心。
顧棲心頭微顫,他不可置否地想起了曾經“遇見”過的高階蟲族,為什麼蟲與蟲之間的差異會這麼大呢?如果當年遇見的不是他們,會不會所有的事情都會改變?
輕歎一聲,顧棲停下了無意義的發散思維,他認認真真地看向小金,同時餘光裡也看到了其他幾個站在不遠處卻早早支棱著耳朵偷聽的高階蟲族和佯裝望天的蘭斯。顧棲心底好笑,繼續開口:
“還記得最開始的相遇嗎?當時我聽到了來自精神力鏈接中的求救聲,不論是誰,我想我都會去看看的。”
“我救你、救你們並不是想要擁有你們的報答,對於我來說,救不救在我,而救了以後怎麼做在你們。當然,我也很感謝你想要保護我的想法。”
“看到那座小木屋了嗎?算是一個臨彆的小禮物吧,等我離開後,你們幾個先暫時住在那裡,等埃琳娜聯係的高階蟲族來了以後,你們再跟著一起去中央星吧,那裡才是你們應該生活的地方。”
說著,顧棲看向另一側正熱火朝天的低階蟲族。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和,“而這裡是屬於它們的……”原始的星球、遼闊的荒原,這是承載著低階蟲族們生命進程的家園。
小金有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直愣愣地看著顧棲,執著於另一個問題,“那、那你還會回來嗎?”
“唔……”顧棲陷入沉思,半晌後才點點頭,給出了一個並不明確的答案,“或許吧。”
對於如何回家、什麼時候可以回家這兩個問題黑發青年找了三年都沒找到答案,甚至偶爾他會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可潛藏在內心的直覺又訴說著另一種可能——能回去的,隻是時機未到。
顧棲想,或許還需要很久吧……
他看向小金,同時也掃了一圈大金、小銀、小紅和蘭斯,“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回來的。”
顧棲巧妙地使用了一個前提——“如果他有機會的話”。
但顯然他的用心沒有被另外幾人理解,在金銀紅和蘭斯的耳朵裡,他們隻捕捉到了最後一句話——“我一定會回來的”。
隻是這一刻年輕的黑發蟲母並不知道,此刻他留下的話語被未來的他們當作了神明的謊言,這一場闊彆近千年的分彆和等待,往後的無數年裡一直有人在堅持著尋找他,即使那些記憶早就模糊到被風吹散……
不遠處的蘭斯握了握拳頭,他低垂著腦袋,深色的發絲下遮擋住了神色不清的麵孔,眉眼間壓抑著一層沉甸甸的情緒,兩種相互交替的眸光在相互打著架。很快,暗色汙濁的光被另一股清亮壓了下去,於是新生不久的人形蟲母再一次抬頭看向顧棲,目光專注地注視著顧棲。
就像是以往很多個瞬間。
當離彆的號角吹響時,時間便過得格外快,三天後小木屋徹底建好後,顧棲也準備離開了。
低階蟲族們似乎從很早就知道這位漂亮的小蟲母會選擇離開,它們沒有像是高階蟲族那樣不停地挽留,隻是安安分分地做著蟲母交給它們的工作,即使不舍,但它們始終尊重並相信著蟲母的選擇——你來,我們將傾儘一切歡迎你;你走,我們也將靜默無聲地送彆你。
低階蟲族與高階蟲族之間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顧棲似乎也能理解這群大家夥們的想法,他小心地將臨走前做好的大花冠挨個給它們戴在了腦袋上,低聲道:“給你們做了新的花冠,不過上麵的花估計隻能堅持一周……等我走了,你們也就繼續回歸以前的生活了,不要太想我呀。”
顧棲喜歡這一場相遇,但他又不希望它們一直記著自己。
那句時間略久遠的“AIGUQI”和在這裡親耳聽到的“愛顧棲”令他心中逐漸生出一個猜想——
這就像是時間的玩笑,未來的他回到了過去與這群低階蟲族們相遇,於是它們學會了什麼叫作“愛顧棲”。但當未來的他離開後,再一次陷入了孤寂的低價蟲族們隻能守著這一句話繼續傳承,斷斷續續,直到它們的後代在未來遇見了那時候的顧棲。
顧棲不知道星際曆3084年的那群大家夥們是如何認出來自己的,當他踏上這條過往的時間線後,卻發現似乎有很多謎團開始浮現出水麵,但還無法被徹底猜透。
他想,他需要一個答案,隻是誰又能給他這個答案呢?
猛然間,顧棲想起自己穿越時空的契機——那位住在羅辛哈白塔中的神秘alpha,或許那人就是一切秘密的鑰匙。
忽然,巨型蜂的前足輕輕落在了顧棲的腦袋上,那是一種很柔和的安撫,這群龐大的低階蟲族們小心翼翼地給了黑發蟲母一個充滿了陽光和草枝味兒的擁抱,便又乖巧地一次退開,將空間留給了其他幾人。
顧棲看向四個高階蟲族和已經蹭過來的蘭斯,他道:“希望你們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幾人異口同聲。
“等中央星的蟲族來了以後,請隱瞞我的存在。”顧棲歪頭,“可以嗎?”
蘭斯不解,“……為什麼?”
“大概是時機還不對吧。”顧棲聳了聳肩,“我就這麼一個小請求,應該不算難吧?”
“不難!我會努力保密的!”小金第一個舉手應聲。
顧棲:“那就謝謝你啦!”
“好,我會的。”在小金之後,其他幾個高階蟲族也一一點頭,至於蘭斯也無可奈何地應了下來,末了忍不住又問道:“我們真的還可以見到的吧?”
不知道為什麼,蘭斯心裡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顧棲點頭,“隻要有機會的話。”
“那就好……”
這時埃琳娜從自己的星艦裡跳出來,她衝著顧棲揮了揮手,“你該走啦,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估計等你的星艦從這邊出去以後,來自中央星的星艦就要從另一條路來了……少說還得好幾天。”
“好。”顧棲點頭,他小跑過去和埃琳娜擁抱了一下,低聲道:“謝謝您。”
“不客氣,我為這場相遇可是追了一路呢!”埃琳娜揉亂了顧棲的一頭黑色半長發,然後推了推對方的肩膀,語氣中難得帶了一絲感慨,“好了,小寶貝快去吧,你該回家了。”
“好。”
在大家的目送中,顧棲翻身上了星艦,關閉艙門、啟動電源、動力加載。
他站在巨大的玻璃前,目光遙遙落在了被風吹起頭發、衣擺的幾人,以及站在略遠一點的低價蟲族們。顧棲擺擺手,無聲做出一個口型,他說——再見。
小型星艦在動力能源的作用下騰空而起,熾熱的風從其底部溢出,將深綠的草甸吹得東倒西歪。
星艦快速升空,隨後地麵上的一切變得越來越小,直到龐大的低階蟲族們都變成了分不清顏色的小黑點後,顧棲才緩緩收回目光。他看向藍天與宇宙的交界處,那宛如童話中最夢幻的顏色,正一點一點地敞開了幻想世界的大門。
當小型星艦徹底被星空囊括時,屬於王血蟲母的精神力悄無聲息地包裹住自己,於是在整個因塞特星域裡,都不會再有人能夠發現這隻偷偷進來、又偷偷離去的星艦。
他的到來與離彆唱響了一曲無聲的歌謠。
再之後又發生了什麼顧棲不得而知,他和埃琳娜亦師亦友,他們就像是旅行中意外遇到的投緣者,但在那一場充滿緣分的相遇後,他們卻默契地誰也不曾留下聯係方式——
顧棲知道埃琳娜還會去很多很多地方,直到某一天走累了才會和自己的守護者回到中央星舉行婚禮,而婚禮之後將是她與守護者一同的星際旅行,以及在某個未來接替蟲族傳承的重任;而埃琳娜也知道顧棲有很多的秘密,其他蟲族們認為顧棲所就說的那句話是“一定會見麵”的,但隻有埃琳娜聽到了這句話的前提條件——如果有機會的話。
那如果沒有機會呢?
埃琳娜知道,這個答案必然是不會見麵了,因此她既珍惜這一場相遇,又豁達於顧棲的選擇,總歸這一段記憶會永遠地烙印在她的腦海中,而埃琳娜也相信顧棲也會一直記得。
三天後,已經乘著小型星艦離開因塞特星域的顧棲正坐在駕駛位上雕刻著什麼東西。
星艦已經被他定好位置開啟了自動駕駛,於是漫長的回程路上,顧棲便想著找點什麼事情做——他在一眾被帶上星艦的“土特產”中發現了一塊拳頭大的金紅色礦石,不知道是什麼品種,但顏色卻格外好看,當在有光源的位置觀察,礦石的內部會綻放出一種金,就像是亞撒那雙赤金色的眼瞳。
於是顧棲決定簡單雕刻一下,把這塊礦石當作禮物送給好久不見的黃金暴君。
原本形狀不規則的礦石在顧棲用精神力的雕琢下逐漸有了模樣,它的形狀令顧棲感覺有些眼熟,在短暫的思考下他猛然回神——這不就和當初白塔裡被那個神秘alpha拋著玩的寶石的形狀差不多嗎?
“不能吧……”顧棲皺著眉頭又一次仔仔細細地觀察著手中被自己精神力雕琢的礦石——正常光線下是金紅色,邊緣微棱,顏色剔透,應、應該不能和白塔裡那個一樣吧?
顧棲摸了摸下巴,他想自己肯定是受到影響了,所以才下意識用精神力磨出來這麼個形狀,如果真的是同一顆,那他還是黃金暴君唯一深愛的王後呢!
被自己的想法好笑到的顧棲伸了個懶腰,忍不住喃喃道:“也不知道亞撒現在變成什麼樣兒了……”
猛然回神,顧棲才發現這三年他倒是偶爾會發一發自己和景色的照片,但亞撒發的所有照片裡自己卻從未出過鏡,總不能是害羞照相吧?
顧棲在腦海裡勾勒著屬於亞撒的輪廓,他的指尖點著手裡的聯絡器,目光落在了第一個聯係人的消息框中——所以,這一趟的回程,他即將見證一場真正的男大十八變了,不知道為什麼,竟然還有點期待……
與此同時,在另一片星空之下——
維丹王國中正舉辦著盛大的晚宴,這是為了王後之子即將與貴族omega聯姻而進行的,不論高興與否,至少在場的每一個人臉上均是掛著得體的微笑,但隻有透過渾濁的眼睛,才能稍有窺視到他們的真實想法。
王後本身背後就站著底蘊深厚的貴族,而這般操作之後未來的王子配偶也同樣身份尊貴,他們所藏的心思顯而易見,無非就是為自己的勢力添磚加瓦,以擁有更多的可能得到王位的繼承權。
但整場晚宴中不乏有腦子清醒的人,在近年對於蒙瑪王室的種種圍觀之下,真正可能繼承帝國的對象其實早就定下了,甚至被眾人潛移默化當作了老國王的唯一選擇。無疑,那人就是七王子殿下。
從兩年前開始,這位風頭起來的王子頻頻出現於民眾的眼中,說起他源源不斷的是各種各樣的誇讚和敬佩,從連貫萊特蒂斯的軍事訓練到在其他序列星上練手處理的各項事務,每一件都滿是讚譽,並無數次被蒙瑪民眾在民間傳頌著。
可以說在這一代所有王室成員中,隻有亞撒一人真的做到了聲名遠播的程度。
但顯然,此刻某位被眾人在心中議論紛紛的主角卻不是那麼地愉快——
在這樣的觥籌交錯之下,被讚譽的七王子殿下正繃著一張臉站在角落裡,蜜色的大掌中捏著高腳杯輕輕晃動,卻一口酒水都不沾。
他周身像是一片真空地帶,那種微冷略沉的氣勢無端有種壓迫感,即使不迎麵撞上,宴會裡的其他人也一定能夠感知出他屬於頂級alpha的身份。可即便壓迫感再盛,依舊有不少男男女女忍不住將視線落在男人的身上——
年輕,俊美,蒙瑪王室最顯著的深紅色長發,罕見的赤金雙瞳,以及高大筆挺的身材,所有的元素聚合起來,令他全身上下有種危險又迷人的氣質,幾乎很難抵擋。
就在遠處幾位圍觀的omega小聲低語著像要靠近時,另一道聲音先一步響起——
“七王子殿下,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