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花日樓聲歌曼舞, 嫋嫋之音不休。
中南王心急如焚。
中南王四十來歲年紀,早年就封地中南,是膠東王當年同母的兄弟, 如今膠東王稱帝, 他一下成了眾矢之的、本就惴惴心慌, 誰想秦雍王居然大發檄文東征, 把膠東王當第一個殺給猴看的雞,中南王立時嚇得三魂少了兩魄。
膠東王稱帝之前, 暗中練兵積糧,他這個同母弟可也被迫或多或少幫了些忙——雖說他自認是“被迫”, 但秦雍王那斷子絕孫的殺獠可不會管這個!那煞獠在西北鑄過十幾座京觀,這些年在北方不知殺過多少王侯相將,攝政王入主京城的那年,那菜市口淌出來的血一度水潑幾天幾夜都不能潑洗乾淨
——那男人巴不得把天底下的藩王全殺絕了、把天底下所有的疆土和財富都收到他一人手裡,得了這個斬草除根的機會,哪裡會放過自己?!
中南王又恨又怕, 夜不能寐, 滿嘴燎泡地四處求人,後來輾轉求到新到任的中南督指揮使身上——這中南督指揮使曾是北鎮撫司廠督,當年先帝晚年日益倚仗錦衣衛監察朝臣藩王, 那時這位年輕督主就嶄露頭角,因為處事狠厲利落、十分被先帝愛重,臨終前直言讓其繼續掌管北鎮撫司、輔佐後世之君, 聽說甚至還暗中給留了一道聖旨, 後來秦雍王攝政,這年輕督主帶著北鎮撫司精銳和聖旨逃出京城,不知怎麼弄的, 居然改頭換麵成了中南的督指揮使。
中南王隱約聽說這厲督指揮使與好幾位藩王密謀往來,手眼通天,又離得近,中南王因而很快求到他頭上。
中南王還記得這督指揮使是個實在氣派的年輕人、而且本事極大,在去的路上就聽說他的部下剛又刺殺了攝政王手底下一員大將、連營火燒了其城中轉道運送的十萬擔糧草。
那日自己親自登門去府上拜見時,這督指揮使正打馬回來,錦繡蟒袍,如猙似厲,等到了府邸前,青年猛一扯韁繩,馬嘶鳴前腿騰空踢兩下,才勒馬轉身回來,倨傲猖獗如斯,看見自己這個藩王也不下馬,一雙沉厲隼目俯眼向自己,半句寒暄也沒有,就徑自嗬笑:“中南王,不如趁早下江南,去求一求你的好大侄兒。”
“聽說你還有個懂佛法的漂亮女兒。”他神容冷漠睥睨,有些森然地厲笑:“那位大公子是個菩薩,你的好女兒若是能派上作用,可真是大喜事一樁。”
中南王又驚又喜,又暗恨這年輕人一朝得勢敢慢待自己,但情勢如此也隻得低頭請教,那督指揮使倒不為難他,經其指點調和,他輾轉借其他藩王的官道來江南,先拜訪詹老太師和幾位老臣,後來終於得以見到大公子,他精心殷勤張羅,才有了這場宴席。
中南挨著膠東不遠,雖不如江南膏腴脂流,也是南北運河貫通的富庶之地,中南王養尊處優許多年,不免體形肥大,穿金戴玉,此刻滿臉是笑,對身邊主位的大公子殷殷舉杯道:“都說江南是天底下第一等好地界,真是半點不為過,這宴好、這宴好,操勞大公子了。”
和滿身華服的中南王比起來,這裡年輕的主人裝束實在儉質,大公子隻著一身青月白對襟衫,頭束一頂素玉冠,寬大袖口垂著一串顆顆蓮花頭的大佛珠串,清臒到讓人略生敬畏寒意。
裴公子道:“王爺客氣。”
“不客氣,不客氣。”中南王立刻大聲讚揚:“隻有江南這水靈地方,才配大公子留駐這麼多年,大公子是謫仙人物,在這好地方,更要成真仙了。”
這兩年這樣的奉承實在多得耳朵疼,黃大監見公子神色淡淡,笑著先接過話茬與中南王寒暄。
不過一會兒,布政使晏大人姍姍過來,錦衣美服,腰帶玉佩琳琅,周身還帶著止不住的脂粉香氣,掖著寬袖笑道:“什麼樣的風把王爺吹來了,是想我們江南的甜糕還是琵琶了?”
中南王頓時說:“晏大人啊晏大人,這麼多年您還是愛開玩笑,看您這一身香,這江南可是您的福地了,美人美酒享之不儘,好風流的日子。”中南王搖頭晃腦,意有所指訴苦:“本王可就不行了,本王這日子苦啊,一把年紀了,這頭頂火急火燎要急白了頭,這不趕緊求大公子討個主意。”
布政使聽了像沒聽見,麵色絲毫不變,提了提袖子慢慢悠悠坐下,笑道:“王爺天潢貴胄,在中南那麼大的封地,若還叫苦,咱們這天底下九成九的老百姓就彆活了…”
中南王本來已經想借話茬探探大公子的口風,這仙人似的大侄兒的心思他實在看不透,可誰想話沒說到一半這姓晏的老廝就過來,直接把他的話帶跑,他幾次想把話題轉回去,都被他輕描淡寫四兩撥千斤地弄走。
中南王:“!!!”
黃大監看著布政使把中南王繞得團團轉,最後竟是東拉西拽硬拉人家去和詹老太師喝酒,忍不住偷笑,對大公子笑道:“公子瞧瞧,這種事還得晏大人出馬,真是誰也攔不住晏大人的三杯溫場酒,哈哈哈…”
黃大監本是討巧說笑,卻未見大公子露出笑意。
大公子端坐在那裡,眉目清淺、不動靜泰,目光淡淡垂落在麵前的桌案,顯出一種冷淡的涼意。
黃大監臉上笑容一凝,一時都沒敢再開口,心頭惴惴,不知公子為何像是…不虞?
公子舉著茶杯慢慢喝,片刻,晏大人一屁股坐回來,喝了十幾杯酒,廣袖流衫,衣領鬆散,露出的脖子和麵龐都敷上一層微熏的暈紅,乍一看是個風流酒鬼,再細看卻分明眼神清明、氣定神閒,一派說不出的氣度。
晏大人爽快倒茶喝了一大口,才轉而拱手向公子笑道:“公子,您的心意如何?是想幫這中南王一把,還是不想再見他,臣自替公子把他打發回去。”
公子慢慢喝著茶,直到把杯中茶喝儘,才看向晏大人,突然說:“君未受我恩惠,卻傾力佐我多年,可有何求?”
晏大人微怔,才笑道:“公子為國朝正統,臣仰慕公子德行,甘願為公子效犬馬之勞,臣這一生時運不錯,功名利祿、名酒美人樣樣不缺,再無有所求。”
“你合該有所求。”公子卻道,他的語氣平定,隻是聲音輕靜得莫名有些嚇人:“你有所求,我才可以給你,你無所求,是求我最貴重的寶物,我給你不得。”
“——”
晏大人唇邊笑意凝住,神色微微驟變。
“…”旁邊黃大監臉色大變,刹時驚疑驚駭至極,往左右看去,瑟瑟不敢言。
裴玉卿沒再說什麼。
他並不是一個會疾言厲色痛罵人的人。
他的麵容平靜、眉宇不動,好像淡泊如初,可裴玉卿清晰意識到自己心胸中像燃燒著一股氣,那是他從不曾有過的感受,他知道,那大概就是怒火。
他從小就生得比彆人清冷淡漠,常人濃烈的情感對他像永遠隔著一層鏡子,他明明在日益忘情,可他卻分明感到怒意,難以形容的清晰的怒意。
他能責怪那孩子什麼呢,她是個才成人形的小妖,一個不懂事的少女,花心浪蕩、滿嘴謊話,遮掩不住獸性的天真蠻橫,那些不過腦的甜言蜜語、興頭上來的山盟海誓,她懂什麼事呢,他又怎麼能去和她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