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毅英武的攝政王與她有前世姻緣、求他成全,他這風流倜儻的重臣與她有不知所來的舊交情,半真半假著意縱容她暗地裡往來。
他能做什麼、他能想什麼,他又該想什麼,他從來喜好清淨、沉靜自持,他是個有德行的人、一個自矜持重的人,他應該一如往常的不喜不怒、心平氣定,把話一一與她說清楚,放她離開,隨她去與攝政王再續前緣、還是任她扭頭再去換個喜歡的男人糾纏玩弄,那是她的事,他不再過問,也不去管她
——他不是她的玩具,他有他的持重與體統,不可任她欺騙戲弄、更不會由著她肆無忌憚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應該這麼做。
這是符合任何高尚道德的道理,一個端方持守的君子、一個自矜自重維護自己操守與尊嚴的人,他都理應該、必當應該這麼做。
可他至今沒有這麼做。
他甚至根本不想這麼做。
裴玉卿忽而覺得可笑,感到一種徹底的荒唐。
他低頭看見杯中茶水倒映著自己的麵容,這一張被所有人爭相稱讚仁德典雅的麵孔,看在他眼中,卻漸漸陌生,仿佛被水紋扭曲,變成一副該讓人害怕的模樣。
裴玉卿,你在想什麼,你知道你在做什麼。
他問自己。
裴玉卿,你自持了半輩子,難道要做一個不仁不正不德不義的人嗎?
中南王喝得滿頭大汗,被灌了一圈酒,醉醺醺終於能坐回來,昏醉中還記得一點自己前來的目的,連忙拍手叫出他的好女兒。
典雅的瑟聲響起,曼曼嫋嫋,仿佛隱有禪韻。
舞姬們屈身退到旁邊,屏風被宮人移開,露出裡麵花鳥大檀木背屏前彈瑟的年輕女子,女子二八年華,容貌清雅,神容端柔,一身春葉青色的裙袍,秀美發絲不飾半支珠釵,素手撥瑟,瑟聲幽幽如禪如泣。
任何人見了,都要讚好一位仙子。
滿座賓客皆讚然,隻有主位處,一片安靜無聲。
布政使沉默無言,總管大監坐立不安,公子靜靜坐在最高的席位,垂眼望著茶杯的水,像一尊澆灌了金身的菩薩。
周圍部將臣僚眾人心驚膽戰,沒有一個人敢說話,半死般的寂靜。
中南王已被灌得半醉,絲毫沒注意到怪異凝固的氣氛,聽遠處賓客的讚歎,還覺誌得意滿,竟扭頭就向大公子大肆吹噓道:“大公子,大公子看我這義女兒可好,這是我夫人的養女,小字茹兒,是個絕頂貌美的好丫頭,茹兒天生慧根,從小被送去佛寺修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黃大監驚心覷一眼公子淡漠的側臉,不得不強笑著開了口,想敷衍過中南王:“茹小姐才藝不凡,自然是好——”
“好就好啊!”中南王大喜,醉得猛一拍大腿,口不擇言喊笑道:“我這義女兒仰慕大公子多年,學得一手好瑟藝,就是為了與大公子琴瑟和鳴,如今也不求什麼,隻願在大公子身邊侍候,做些端茶倒水研墨添香的瑣事、為大公子解憂——”
“嘭!”
大門被一腳踹開。
茹姑娘被嚇得驚呼一聲,潺潺曲聲一下斷開,仿佛一個粗蠻野漢來焚琴煮鶴,好不粗魯唐突。
正沉浸在瑟聲的眾賓震驚抬頭,就見門口少年將軍踉蹌著被推開,一個身穿豔色裙衫的少女像頭莽橫的小獸衝進來。
“裴哥哥!”
“好公子!”
“好相公!好哥哥——有這種吃宴的好事,怎麼不叫我啊?!”
少女胡說八道大呼小叫的聲音,像枝頭的鳥兒,嘰嘰喳喳地蹦跳。
她一身紅裙,烏鬢星眸,月牙一樣的彎眉,半邊臉的繃帶鬆鬆散開,露出雪一樣的臉龐,唇瓣像初春最鮮嫩的新花,是世上沒有任何胭脂能點染的嬌麗色澤。
所有人都呆住。
“哢嚓。”
茶杯猛地被擲在地上,汝窯的白瓷四分五裂,茶水飛濺,瞬間浸.濕了厚絨繡牡丹的地毯。
所有賓客目光下意識循聲轉去,看見主位上大公子如霜沉雪的臉龐,他的目光像沉年的潭,緩緩噙出寒意,低目垂視而來。
“——”
“!”所有人悚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