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玉卿看著那少女仰頭抱著肚子哈哈大笑。
她的眼角滲出濕痕, 可她的眼睛那麼亮,破曉的天光倒映在她眼瞳,幾乎像漫天的光華都在她眼中。
好半天, 她才停下了笑, 她鬆開肚子,隨手便抹去眼角的水光, 她的動作那麼輕快自然,好像抹去的根本不是眼淚,隻是幾顆晨起無意蹭上的露珠。
“你好。”
少女的目光終於看向他, 她彎著眉眼,朝著他笑:“梵聖主,你好。”
“……”
梵玉卿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一句“蘇少君”出口, 一切都不需要再多解釋。
梵玉卿望著少女,還沒開口,少女已經自顧自地轉移話題:“衡道子是死了?”
“…太上寬博,以半副殘魂助我渡過此劫, 如今已歸九重天去。”梵玉卿略是一頓,輕輕道:“太上走時仍十分惦念少君, 托付我送少君回南域。”
“哦。”她笑著道:“原來是這樣啊。”
梵玉卿看著少女明亮的眼眸,心中無比複雜,他想說什麼,卻又無從開口。
入世凡間,大夢一場, 卻竟生出這一場孽緣…
那些前情仍仿佛曆曆在目,但這小小的姑娘,是北荒年輕的少君、又曾為天尊之妻,實在…不知怎麼說好。
見他含默不語, 少女卻先笑道:“衡道子死了,原本那些攝政王的部將是不是在城中鬨起事來了?”
“是。”梵玉卿終於開口,道:“亂子還沒收拾完,我是想起昨夜沒回,又忘了叫人與你報信,便先回這一趟,請你安心,我這就再走,今日…”他略作停頓,才輕低道:“約莫不回了。”
“我知道了。”少女神色不變,還在笑眯眯道:“府裡有我看著,你放心,去做你的事吧。”
“你去吧。”
梵玉卿看了看她,微微頷首,轉過身離開。
珠珠看著他的背影,青年的背影有如芝玉、似淡如泊。
陽光灑在她眼裡,略微刺疼,她眯了眯眼,仰頭望去
原來天光已徹底大亮了。
旁邊猝然響起嗚咽聲,阿蚌突然捂著嘴,嗚嗚地大顆掉眼淚。
“小姐。”她哭得說不出來話,一個勁兒地哭:“小姐…”
“哭什麼。”珠珠不看她,目光仍然直直望著天空,刺到眼角澀痛也沒有移開,懶懶笑道:“我都沒有哭,你怎麼比我還先哭。”
“小姐…”
阿蚌卻聽得更想哭。
她想哭啊,想說小姐您彆喜歡裴公子了,想說小姐您彆難過,想說您要是難過、也哭出來吧。
“小姐,咱們走…咱們回北荒去。”阿蚌哭得一抽一抽:“小姐,咱們走,以後咱們關起門來自己過自己的日子…這些人這些破事…咱們都不管了…”
“他們愛怎麼樣怎麼樣…”阿蚌猝然揚起聲音,哇地一聲嚎啕:“——咱們再也不管了!再也不要受這些委屈了——”
珠珠終於轉過頭,看著身邊哭得花貓一樣的女孩子,突然覺得心裡好了很多。
雖然她的愛情總是完蛋,但她從來還有更珍貴需要守護的東西。
她摸了摸阿蚌的頭:“傻瓜。”
阿蚌淚眼婆娑抬頭,卻看見小姐望著前方,竟緩緩笑出來:“哭可以哭,可哭一會兒,就不要再哭了。”
“天欲成我,以劫礪我。”
“天道對我如此煞費苦心,我怎麼能不讓它看看我的厲害。”她忽然哈哈一笑:“我一步也不會退,我偏要迎著它走上去,看看最後,究竟鹿死誰手!”
阿蚌呆住,看著小姐驀然轉身,大步往院中走去。
“小姐——”
少女充耳不聞,大步往前,她的背影裙角衣袂翻飛,像凶獸展翅的羽翼,逐漸展露崢嶸悍厲的猙猙之態。
·
城中的戰亂用了一夜一日才平息。
梵玉卿暫且收攏下攝政王的部將,又處置了城中的亂象,並一邊沉吟後事。
他的劫數半過、魂魄不穩,已隱隱有脫胎回歸之感。
但他此世既機緣投身為這皇族身份,值此大亂之世,自有一份因果,自當有始有終,他會為這凡世尋一位英明之主,保這黎民百年安定太平。
梵玉卿心中靜靜沉吟著人選,回到官邸,他步子自發往後院走去,宮人立刻迎上來行禮笑道:“公子回來了,夫人就在屋裡呢。”
梵玉卿腳步一頓。
他突然意識到,他之前凡人記憶時候,已然以夫妻名義與那小蘇少君同住,他的院落,竟分明是他們倆人住在一起。
梵玉卿胸中罕見浮現一些夷由。
前塵事,自是一樁鬨劇,他為三生天掌座,此次當歸複原位,而那女孩子…她是南域主母,如今婚契雖斷了,但情分難斷,天尊對她惦念如此之深,可見兩人曾經繾綣深情,他之前忘卻記憶,竟妄自引.誘她動情,憑生波折,已是耽誤她一場,實是罪過。
這樣想想,他本不合宜再見她,可他再一想,腦中卻不自覺浮現出種種前事,又浮現今日淩晨她在門邊抱著肚子大笑,笑過抹淚之後,眉眼彎彎與他告彆的模樣。
他受天尊之托,之後還當送她回南域,總免不了接觸;況且之前那些事、又還有後日一樁大婚…這些…到底該與她解釋清楚才是。
隻不知這時候她是否已睡了…
這樣想著,梵玉卿遲疑半響,終是抬步往後院走去。
他走到院中,就見燭光未熄,綽約照亮屋中女孩子纖細的身影。
他的步子停在門檻,一時說不上是喜是憂,沒想她真的還沒休息。
少女坐在桌邊,腿上攤開一張紅蓋頭,她拿著針線,低頭在上麵擺弄。
“……”
梵玉卿突然想起,她繡工不好,那紅蓋頭上的金花,還是他替她繡了許多。
少女抬起頭,那雙清明的水眸像擒到獵物的鷹隼利爪,精準投向他的方向。
他的呼吸輕輕一滯。
隻是他畢竟不是那等倉惶逃避的人,他沉下心,向她點頭:“小少君。”
少女看見他,便笑起來:“你回來了。”
她問的那麼自然,仿佛一切都沒變,他還是她即將成婚的甜蜜恩愛的愛人,忙碌了一天,正回家來與她團圓。
梵玉卿不知為何突然生出這個念頭
——這不是什麼好事,前塵往事已該過去,怎好沉溺,擾亂心神?
聖主胸口起伏兩下,微微側過臉去,顯出一些清淡冷定的模樣,道:“之前種種是我的罪過,我處事無狀,荒悖亂情,引.誘小少君,釀出這一場誤會,我自來向少君致歉。”
少女看著他,聞言歪了歪頭,笑道:“聖主說這樣的話,是想我慚愧嗎。”
”我自己做的事我還不清楚嗎。”她坦然說:“從一開始就是我貪圖你美麗,強行糾纏你,是我處事無狀、荒悖強求,要說起來,也是我死乞白賴勾搭你,你來向我致歉,是故意想磕摻我嗎?”
梵玉卿啞然,低低道:“…我絕非這個意思。”
少女抬了抬手:“我明白,梵聖主,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覺得我比你年紀小、就覺得是你對不起我,但這麼說,其實是你瞧不起我。”她說:“如果年紀值得優待,那是你潛意識認為你應該寬容我的天真與愚蠢,認為我不足以承擔責任,不把我視為能與你平等的生命看待。可我從不這麼認為,我清楚我在做什麼事、可能會產生怎樣的結果,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我當然不高興,但我仍然願意接受一切結果,因為這不僅是我的失敗、更是我的尊嚴與權力。”
一個人承擔多少責任,就擁有多少權力。
如果她這次沒有擔當責任,那她下次怎麼去行使更強大肆意的權力。
——比如這次勾搭老婆失敗了,如果連承認都不敢,下次怎麼好意思更囂張地勾搭新的漂亮老婆?
梵玉卿不知道這漂亮的小鳥肚子裡在想什麼。
他隻看見少女亮晶晶的眼睛,許多話竟說不出了。
他感到一種複雜、一種意料之外的慰藉,他甚至突然明白他之前為什麼對這一個孩子生出不該的情念。
他有些心亂,卻不願再深想去纏扯,他微微抿起豐盈的唇瓣,有些疏離冷淡地低道:“少君有非凡氣度,你說得是,那之前的事,是非難論,你我便都不提了,過幾日等我將人間事安置妥當,送你回…”
“為什麼不提。”少女卻打斷他:“我還要成親呢。”
梵玉卿怔仲當場。
“裴玉卿答應了我的求婚,你忘記了嗎?”少女歪著頭:“後天就是我們的大婚了,你難道要悔婚嗎?”
“…”梵玉卿張了張嘴,才低低言道:“…小少君也知,我那時陷於凡塵,神誌昏聵,不知輕重…”
“我知道,我知道啊。”少女笑道:“梵聖主,我很清楚,你是你,裴玉卿是裴玉卿,我沒有把你當做他。”
“可他答應我的求婚,他答應了,他就得做到,他必當要與我成一次親的。”少女自顧自地說:“就算他不在了、變成了你,我也不管那麼多,反正我不能罷休的,你還是得與我成一次親。”
梵玉卿:“…”
“你不用怕,我不會纏你的。”少女抬頭望著他,忽然彎起眼睛笑,她說:“隻成一次親,圓了我的心願,我就不會再糾纏你,就如你說——”
她頓了頓,才緩緩說:“前塵往事,當大夢一場,你忘了,我以後也忘了。”
“我成全你。”
“我成全你。”
她又自己給自己重複一遍,像說給自己聽、必讓自己深深記住。
梵玉卿心一跳,才聽她又嬉皮笑臉起來說:“所以,梵玉卿,你必須也得成全我一次。”
“……”
梵玉卿有些忘了之後發生什麼。
他隻記得他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