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能答應,他本不該答應。
可大概她的眼睛太明亮,她的神采熠熠飛揚,沒有任何黯然神傷,像年輕的小狼,鮮活呲牙咧嘴舔著第一次狩獵的傷。
他忽然竟心軟了。
北荒妖脈,自古難渡情劫,他將歸化,一身愛.欲都將如煙泯滅,再無能還她這場情緣,至少該圓她這最後一點心願,叫她如意,等將來,她再去覓得其他良緣,也不必因與他這一場誤會留下心結遺憾
——他這麼想著,好像終於找到能說服自己借口,才緩過來一口氣。
但他心裡猶有不定,自古□□易生心魔,她再有心智,在他眼中也畢竟是個小年紀的姑娘,性子不定,如今好不容易已有決心忘卻,他隻恐自己但有妄動,若惹她誤會、再挑動她往不歸路走,實是天大罪過,因而他格外注意,愈發待她冷淡,說話禮節分明,隻讓她愈快死心才好。
珠珠隻覺得他的心思都快寫在臉上了。
終於在大婚前一日,少女再沒忍住笑嘻嘻調.戲他:“你不用繃得跟個皮筋一樣,我都說了我沒那麼脆弱。”
“我真的不會糾纏你的。”她說:“我已經想開了,真的。”
梵玉卿看出她是真誠這樣說的。
他應該感到放鬆釋然。
可他的心卻突然像揪扯一下,瞬間泛開說不出的滋味。
“…明天大婚,你就可以解脫啦。”少女一無所覺,還在自顧自地說話。
她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酒,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也給他倒,梵玉卿下意識推拒:“我不飲酒。”
“為什麼不喝。”她一下歪頭:“總不能你怕我趁你喝酒對你做什麼。”
她擺擺手:“這你放心吧,雖然我是個混蛋,但也沒到那個地步。”
“…”梵玉卿沒這麼想,輕聲說:“我沒如此揣測你。”
她聞言,頓時挺高興的樣子,給他把酒杯滿上:“那就喝吧喝吧。”
“你彆怕,裴玉卿,我不會欺負你。”
她聲音很輕,梵玉卿幾乎沒有聽清,等他抬頭去看她,美貌的少女已經扭過頭來,咧嘴有些惡劣又直白看著自己,沒有一點心虛地說:“我知道我給你添過許多麻煩,挺對不起你,但我是不會跟你道歉的,我會用其他東西彌補你。”
梵玉卿一時啞然,隻能低低道:“小少君…你言重了,你沒有給我添麻煩。”
少女搖了搖頭,隻推了推他的酒杯:“喝酒。”
她的手就那麼推著他的酒杯,梵玉卿無法拒絕,到底端起來喝下。
一入口,他就察覺是極烈的酒,滾入喉頭,沒嘗清滋味,整腔肺腑已瞬間如火燒起來。
少女有些醉了,燭光和月色在她眼中顛倒,有那麼一刻,梵玉卿眼前暈澀,忽然甚至想抬手去觸摸她的臉龐。
少女仰頭對著酒壺悶一大口。
“!”他悚然驚醒,微微抬起的手立刻放下,死死壓在膝頭。
“明天我們就要大婚了。”少女舉著酒壺四仰八叉倒下去,又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坐起來指向旁邊的琴:“你可以為我彈一曲《鳳求凰》嗎?”
“當年我爹就是靠這首曲子娶到了我娘。”她說:“可惜我不會彈琴,我不能彈給你聽,但這是我唯一聽得懂的曲子,你彈琴那麼好,你為我彈一曲吧。”
瘋了,是瘋了。
他實在是醉透了,才會答應了她。
梵玉卿起身走到琴前坐下,調了片刻音,才彈起來。
他的琴音嫋嫋,如禪如吟,曾經最是清冷,可彈著這樣的曲子,仿佛也不可自抑浸染上那傳唱凡間千年的情誼。
少女後枕手臂躺在那裡,聽著琴聲,輕輕隨著哼唱:
“以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為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是我淪亡”
……
…不得於飛兮,是我淪亡…
梵玉卿忽聽一聲崩響,隨即才是指尖刺痛,他後知後覺低下頭,才發現竟碾斷了琴弦。
這把他用了多年的舊琴,就這麼斷了。
他怔忪望著琴,腦中像什麼輕輕嗡地一聲,難言不詳的預感還沒爬上心頭,對麵的少女已經睜開眼,新月一樣的眸子望過來,看了看琴,隨意地說:“呀,看來這把琴太舊了,壞掉了。”
少女輕鬆的語氣,將心中剛生出那股不安自然而然又壓下去。
梵玉卿:“是。”
少女笑:“看來舊去的東西再好,也是舊去的了,不能再留戀了。”
梵玉卿指尖不自禁顫了一下,碰到斷弦,又發出嗡裂一聲低響。
他嗓子不知為何發澀:“這…”
“好了。”
少女打斷他,輕鬆說:“梵聖主,我的心願了了,你走吧。”
梵玉卿沒有動,恰是時,外麵黃大監輕聲稟告:“公子,長留王的車馬到了。”
長留王是他特意擇選的親王,長留王年紀頗長、愛民如子,將封地治理得富庶安定,待平定戰亂,將其推為凡間君王,可為中興之主,天下百姓終可得一段長平安泰的年月。
少女也聽見了,頓時擺了擺手。
“走吧走吧。”她不著四六擺手胡說:“你長得這麼美,我怕我看你久了,又要獸.性大發了,到時候我可就不會這麼簡單放過你了。”
梵玉卿心尖一晃。
他闔了闔唇瓣,終是起身,道:“少君早些休息。”
“好。”她揚起手:“拜拜。”
梵玉卿走到門邊,身後少女卻又說:“裴玉卿。”
“拜拜啊。”
梵玉卿下意識想回頭,又強自壓抑住,他側過臉微微一點,快步走了。
珠珠望著那靜夜君子的背影,從始至終,那高貴的聖主都再沒有回頭。
珠珠笑了下,對阿蚌道:“把火盆拿來。”
已經快到夏天,早用不上取暖,這火盆還是以前為裴玉卿準備的。
珠珠把她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扔進火盆裡燒掉。
穿過的衣服,蓋過的枕褥,華彩的首飾,寫過的書信…
燒了不知多久,直到外麵的天空都從黑透出曦光。
最後整間屋子隻剩下一件掛在架子上的婚衣,一張攤開在手邊的紅蓋頭。
阿蚌幫著她燒,邊燒邊抹眼淚,到最後活兒都乾不動了,在那裡一個勁兒地嗚嗚哭。
“彆哭啦。”珠珠說:“記住我說什麼了,等我走後,你跟著梵聖主他們回去北荒,告訴康阿爺,從今起北荒封禁,不許任何外人踏進半步,違者當場格殺無赦,對外麵的什麼事都彆管,彆去摻合魔界和九重中廷的事,直到我從忘川出來。”
阿蚌哭泣:“是。”
“哭哭哭,有什麼好哭的。”珠珠拍一下她腦袋:“我這是要辦大事去了,以後就要走上人生巔峰當大王了,這是彆人求都求不來的機遇,你該為我買爆.竹慶祝才對。”
阿蚌心裡還是想哭,她還是不願意小姐割斷情根,好好一個人斷掉情根,會變成什麼樣子啊,那得多痛啊。
阿蚌還想問就沒有彆的辦法了嗎,小姐已經揮揮手:“好了,你去門口幫我守著,我要開始了。”
“!!”阿蚌張嘴就要嚎哭,被珠珠拍著腦殼生生拍回去,阿蚌隻能強壓下去哭唧唧說:“小姐…天要亮了,一會兒喜娘要來催妝了…”
“沒關係。”珠珠道:“我隻需要一會會兒,人來了你就拍門提醒我。”
阿蚌隻能出去,關上了門。
看著門被關上,珠珠坐在屋裡,片刻,終於抽出本命劍,劍尖比沿著手心紋路的方向,慢慢用力。
鮮血湧出,白骨森露,一根如經脈般的大紅透明的線,把她生生抽出來,尾端放進酒杯裡,融化進酒水裡。
珠珠其實覺得她是沒什麼感覺,但不知為什麼,眼淚還是一下像泉水湧出來。
符玉輕聲問:“疼不疼?”
珠珠嘴硬咬著牙:“不疼。”
“不。”符玉卻前所未有嚴厲:“疼。”
“這就是疼,疼就說出來,你的委屈,就儘管發泄出來。”符玉說:“彆害怕,馬上都過去了,都要過去了。”
都要過去了。
你受過的痛,一定要有人比你百倍地痛。
珠珠咬著牙,仰頭哂笑:“我不委屈。”
她說:“許多事終究是我強求,是我格格不入,我活該自作自受。”
符玉厲聲:“不!那不是你的錯。”
“是他們沒有與天一搏的勇氣,是他們說著愛,卻沒有一個能像你的愛那樣孤注一擲地回饋來愛你,所以他們都配不上你。”符玉說:“你沒有負過任何人,是他們先辜負你,他們所有人都配不上你,既然你覺得疼、你不願意再去愛,那就再也不去愛。”
從今以後,你儘管去做個冷漠無情的人,你儘管去做個刻薄寡恩的人,任由彆人來愛你,任由所有人都來愛你、把心掏給你踩,你也誰都不必去愛,你站在最高處、把你的心收好,你隻要儘情的享受、你隻要最恣意薄情的暢快。
符玉說:“不是你的錯,珠珠,你記住,是誰的錯,也永遠不是你的錯。”
“彆為他們痛,珠珠,彆再為任何人難過。”
“珠珠,你以後再也不要痛,你隻儘管讓彆人去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