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徹夜無眠。
馬蹄響了一整夜, 踏遍了燕京的大街小巷。天亮後,戶戶大門緊閉, 街頭巷尾空無一人。
完顏鶻懶的宅邸, 原本是遼國的皇宮。沿著皇宮周圍,都是達官貴人的宅子。
此片區域向來安靜,除了偶爾能見到被拆掉的大門, 大門前下馬石上沾著的血漬。
如普通尋常的一天, 太陽照常升起。
可天,終究變了。
遼國的皇宮大殿寬敞高大, 比起趙寰從大都一路所見的土屋氈帳,終於見到了像樣的屋子。
此處離汴京太近, 就算城池再繁華,金人還是有自知之明, 躲在了大都老巢,不敢冒險遷。
完顏鶻懶住進了遼國皇宮, 按照女真習俗, 將大殿布置得不倫不類。
白虎皮, 花樣繁複的地氈, 大宋的圈椅, 官窯汝窯花瓶,碗碟香爐, 堆砌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富麗堂皇。
“可登記完了?”趙寰看完了賬冊,揉了揉疲憊的眉眼, 問道。
周男兒與許春信兩人, 一人清點,一人記錄。忙著將屋裡的貴重,且不合時宜的物件歸整造冊, 收拾清掃。
屋內香爐裡點著陳皮,窗欞開著通風,撤下地氈與琳琅滿目的擺件,屋子終於寬敞明亮,空氣清新。
周男兒將賬冊遞到趙寰麵前,道:“剛收拾好放進庫房,隻庫房裡的物件還未曾對過賬。我們這就去,會早些將庫房清理出來。”
趙寰看的賬冊,與周男兒給她的賬冊不同,關乎兵器糧草,以及燕京周圍的鐵礦。她見到兩人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接過賬冊,道:“先彆急,你們去歇一歇再去清點。”
許春信說話聲音都啞了,臉上的笑卻很燦爛,道:“我們不累,先前我還在跟周男兒說,好似又回到了汴京換皇宮當差一樣。起初還手生,過一陣就熟悉了。沒想到還有做回原來差使的一日,真是跟做夢一樣。”
周男兒坐在小杌子上,忙著給趙寰煮茶,勸說道:“二十一娘,你先吃些茶水點心吧,彆管我們了。等下十三娘她們就回來了,這裡離不開人。”
趙瑚兒她們亢奮得很,薑醉眉與徐梨兒也一樣,分彆隨著攻城活下來的金兵,加上完顏藥師,去金國權貴家搬糧食去了。
趙寰道:“將爐子茶水放在這裡就行,你們先去歇一歇。人有精神了,做事才不會出差錯。我也得眯一會,先養養神。”
兩人見趙寰放下了賬本,靠在圈椅裡合上了眼睛。周男兒忙去拿了褥子來搭在她身上,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趙寰閉上眼,腦子卻沒有停止思考,各種數字在腦中閃過。
糧草能夠吃多久,兵器能支撐多大規模的仗,僅有的一座鐵礦,每天必須打造多少刀箭。
完顏宗弼他們的兵,什麼時候會折回。完顏鶻懶的老巢被抄了,眼下的局勢,是金國與大宋汴京之間,豎起了一道屏障。
金國會如何發瘋,若是京西東兩路全部收複,大宋那群軟蛋,可以徹底喘口氣,苟且偷生。
富裕的江南,很快就會將他們養得膘肥體壯,骨頭繼續軟下去。
趙寰抬手覆上了眼眸,手心溫熱,捂了一會之後,酸脹的眼睛好過了些。她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睜眼看了去。
趙瓔珞趙瑚兒薑醉眉徐梨兒幾人,一並走了過來。她們忙了一整夜,眼底都泛著青紫,眼眶凹陷進去。精神卻十足,人還沒到,笑聲先傳了來。
趙寰撐著扶手坐起身,跟著她們一起笑,“快進來坐。”她彎腰,從小爐上去提銅壺倒水。
徐梨兒一個箭步上前,搶過了銅壺,道:“我來。我們一點都不累,這一晚啊,抄了無數金賊的家,看到一車車糧食被拉出來,真真是痛快!”
薑醉眉與趙瑚兒笑嘻嘻附和,幾人一起洗簌完畢,坐下來邊吃茶點邊回話。
“不聽話的金賊家主,都一刀砍了。都不用我們動手,完顏藥師最積極,還有武熊他們,兩隊人馬在比賽著殺人。那些金賊貴人們嚇壞了,馬上就老實了。我們將這些人都投入了大獄,林大文如今在大獄那邊忙。”
說完,趙瑚兒喝了口水,氣呼呼補充了句:“真是便宜了他們。”
趙瓔珞戾氣頓現,用手肘將從不離身的刀往身邊撥了撥,重重點頭:“就該全殺了,將他們千刀萬剮!”
趙寰看了趙瓔珞一眼,沒有說話。
徐梨兒覷著趙寰的神色,搖搖頭,道:“哪能都殺了,總要留些人,等著以後完顏宗弼他們來贖走。”
趙青鸞猶豫了下,問道:“二十一娘,金賊不比大宋,完顏氏之間向來不和。父子兄弟之間都能自相殘殺,何況是其他姓氏。就算抓了唐括氏,蒲察氏等金國的貴族,完顏宗弼真會答應?”
趙寰解釋道:“完顏氏的命,還真沒其他姓氏的金國貴族重要。好比是朝廷的黨爭,你可以不把某一個官員放在眼裡,但他背後的派係,就不能不重視了。完顏氏還要靠其他貴族們支持,要是做得太絕,他們內部就得分裂。再蠢的完顏氏,都不敢輕視這一股力量。”
趙青鸞恍然大悟,笑著道:“那可得拿他們去多換些東西,不能便宜了完顏宗弼。”
趙寰沒打算放這些人活著回去,金國的狼崽子們,會走路就開始學著扛刀。
放他們回去,就等於放虎歸山。不出幾年,又會出一群到處咬人的瘋狗。
最好能利用他們,讓金國幾大貴族離心。
薑醉眉吃得半飽,拿帕子擦拭著嘴,轉頭四望,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可算是像點樣了,昨晚我恍惚看了一下,真真是沒眼看。這也算是皇宮大殿,就是汴京瓦子裡唱大戲的戲台,都比這布置得好。”
趙瑚兒撇嘴,道:“金賊一群泥腿子,處處學漢人,卻隻學到了皮毛。不過,他們從大宋收刮去的寶貝,真是多啊!”
薑醉眉原先的鄙夷散了,眼神暗了暗,道:“先前我每看到一樣大宋的物件,這心啊,就難受幾分。二十一娘說過,大宋就是小兒抱著金錠過鬨市,惹了人眼紅。我們再看不起金賊,他們卻將大宋打得到處逃竄。不是大宋輸給了他們,是輸給了自己,輸給了朝廷那群混賬。”
她猶豫了下,看向趙寰,問道:“二十一娘,若朝廷知道了我們這邊的舉動,他們可會派兵來增援?”
趙寰坦白道:“我不能確定。我隻先做好該做的準備,不能將希望寄托在他人,尤其是趙構身上。”
薑醉眉捧著茶杯,苦笑道:“說實話,我入了康王府,曾與王......他同床共枕好些年。要說從前,我對他還能了解一二。時也異也,如今他身份已經不同,就不敢保證了。就算是刑娘子,他的嫡妻亦一樣,縱使再重逢,也認不清彼此了。”
屋內幾人都低下了頭,神色若有所思。
以後說不準,她們最大的敵人,不是金國,而是大宋趙構。
這時林大文也回來了,趙寰招呼他坐下,指著茶點道:“辛苦了,先歇口氣。”
林大文飛快塞了幾口,說了牢獄那邊的情形,道:“二十一娘,我派了近百人在那邊守著,嚴加看管,防著他們逃走。”
趙寰沉思了下,道:“你去打聽一下,燕京有哪些閒漢,平時巴結權貴,卻處處不受待見。找到閒漢們,給他們些好處。唔,就封他們做押鋪吧,讓他們去管。”
押鋪是不大不小的官,隸屬軍巡鋪,上級是京城巡檢。除了禁軍班值守著京城治安,其他偷雞摸狗,放火防盜等事情,都屬於軍巡鋪管。
林大文愣住,一時不明白趙寰的安排。
媚上者,必會欺下。一旦給這些平時被看不起的混混們,指甲蓋點大的權利,他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落在他們的手上,這群金國貴族們才會知道,什麼叫做折磨。
趙寰沒有深說,隻淡淡道:“我以前說過,曾經被金人奴役的苦,要百倍還給他們,這就是在要賬。過些天,你們去驗收成果就好。”
先前金人殺金人,完顏藥師與武熊之間的反目成仇,他們都看在眼中。對趙寰的安排,自然深信不疑。
林大文感慨不已,道:“完顏藥師先前說要見你,武熊也要見。我怕兩人一並來了,說不定會打起來,就攔著了。二十一娘,你可要找他們前來一見?活下來的那些金兵俘虜,我左思右想,還是沒想好如何處置他們,得你拿主意。”
趙寰道:“他們拚著活了下來,就讓他們再多活幾天吧。既然完顏藥師與武熊不合,就不要強把他們分在一起,讓他們各自領一隊人馬。活下來的金兵俘虜,打散了,分給他們。”
薑醉眉聽得撫掌大笑,道:“這樣好,讓他們繼續狗咬狗,自相殘殺,死得一乾二淨!”
其他人跟著一起笑,七嘴八舌道:“夜裡我看到他們自己人殺起來,一點都不心慈手軟,真是暢快!”
人性醜陋得很,趙寰隻一想,著實沒心思隨著他們笑,道:“還要攻打相州呢,可不能殺光了。對了,林大文,你去給他們一點好處。我先前看到庫房裡有銀錠,是大宋的歲幣庫銀、但你去問周男兒許春信領十錠。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麵,交到兩人手上。他們分不分,如何分,就看他們的了。庫銀不同於其他,得了可是臉麵。我得有自己的態度,瘋狗咬了人,不給點骨頭可不行。”
林大文應下,問道:“二十一娘,何時攻打相州?”
趙寰沉吟了下,道:“完顏藥師上了年紀,讓他先養兩天傷,彆在路上就沒了命,還如何能打仗。此次出兵相州,我們不能貪心。我們的兵馬人手不夠,占據了相州城也守不住。重點在兩個目標,一是杜充闔家老小,二是糧草兵器。”
趙瓔珞立刻握緊了手上的刀,咬牙切齒,陰惻惻道:“杜充這個逆賊,我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徐梨兒她們幾人也忙紛紛道:“二十一娘,這次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