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飛端詳著寒寂,對他肅然起敬,對趙寰更是佩服得緊。
寒寂身為遼國蕭氏,居然能為她打先鋒!
嶽飛定了定神,鄭重對寒寂抱拳見禮,道:“原來是寒寂大師,寒寂大師高義,在下深感敬佩。”
寒寂先前還在與趙寰置氣,見她這時倒不吝嗇誇讚他的功勞,無論她的本意如何,他聽起來照樣很欣慰。
先前趙寰與嶽飛前去探望傷兵,寒寂在一旁也見到了。趙寰未將遼國的傷兵區彆對待,待陣亡的將士,一視同仁。他心中的那點不平,也就消散了大半。
早在嶽飛還是宗澤部下時,寒寂就聽過他的名字,知曉他打仗厲害。宗澤去世後,在杜充手下不得施展,處處被壓製。
杜充被趙寰千刀萬剮了,南邊朝廷還有無數個杜充。嶽飛能來到此地,寒寂深知有多不易,心悅誠服道:“不敢不敢,久仰嶽宣撫的大名,此次一見,實為榮幸。貧僧先前看到嶽宣撫將遼國的將士收斂得當,貧僧替他們道一聲多謝,讓他們能體體麵麵地離去。”
趙寰待他們寒暄完,對寒寂道:“你早些去歇息吧,等你歇好之後,我再找你。”
寒寂暗自瞪了趙寰一眼,她找他,定沒有好事。不是他那點剩餘的兵,就是要讓他去辦差了。
隻開弓已經沒有回頭路,寒寂見趙寰拖著傷還在忙,先悻悻認了。互相道彆,回了營帳。
趙寰對嶽飛道:“嶽宣撫,若是你不忙,我還有些事情要與你商議。”
嶽飛趕緊道:“我得儘快趕回南邊,亦有許多事,要與二十一娘細說。”
趙寰沒再耽擱,念著韓皎還在睡覺,便與嶽飛一起進了他的營帳。
嶽飛向來簡樸,營帳比趙寰的還要小一些,地上鋪著半舊的氈墊。帳內隻擺著一幾一矮塌,案幾上堆著筆墨紙硯以及文書。
營帳裡冷,嶽飛請趙寰在塌上坐了,轉身出去,讓親兵送了紅泥小爐茶水,再點隻炭盆進屋。
親兵很快送了東西進帳,放下後退到帳外守著。嶽飛隨意在氈墊上一坐,將炭盆往趙寰那邊推了推。親自動手收拾了好案幾,擺上茶具,道:“我不懂分茶,平時也極少吃茶,二十一娘莫要嫌棄。”
趙寰瞄見炭盆,她感到有些冷,伸出手去在上麵取暖,道:“我也不吃分茶,隻清茶就好。”
嶽飛意外地看了趙寰一眼,眼神在她左手背上停頓住。
趙寰的手背上,層層疊疊交錯著新舊傷痕,再次受傷的右手,一直垂在身前。
嶽飛收回視線,道:“二十一娘,我聽說你的右手先前就受過傷,再也無法恢複。在軍中經常受傷,我對跌打損傷還算有幾分心得。你的受傷,我可能瞧一瞧?”
趙寰說了聲好,大大方方將右手臂放在了案幾上。她輕輕拉上衣袖,露出受傷之處,道:“就是這裡,傷到了筋骨,很難使上力氣。”
嶽飛端詳著趙寰的右手,除了割傷之外,凍瘡留下的疤痕仍未消散。
她們這群小娘子所受之苦,他不忍問,不忍提。
“得罪了。”嶽飛掩下眼底情緒,手指按向趙寰的手腕傷處。
嶽飛的手指腹溫熱,帶著厚厚的繭。他用的力氣不算大,不小心牽動了趙寰的新傷處,痛得她手臂不受控製顫抖了下。
“對不住,我是粗人,手勁太重了。”嶽飛忙放輕了些力氣,擰眉仔細辨認了下。
過了會,嶽飛收回手,歉意地道:“我以前見到有些人的骨頭錯位,最後沒能接好。以為二十一娘也是如此,便冒昧瞧上一瞧。對不住,二十一娘的傷,我無能為力。”
趙寰慢慢收回手,說了聲無妨:“以一隻手,換那麼多人的性命,值了。這一處傷,換了完顏鶻懶一條命,我也覺著不虧。”
嶽飛早已領略過趙寰的氣度胸襟,此時再替她難過,就顯得小家子氣了,笑著道:“二十一娘是真正灑脫!”
起身到走到角落,從包袱裡取出一瓶藥膏,放在案幾上,道:“這瓶藥膏,二十一娘留著吧,以後抹上一抹。不一定有效用,姑且當做安慰。”
趙寰笑著道了謝,道:“嚴郎中說嶽宣撫的藥膏極好,對我來說正求之不得。”
嶽飛遲疑了片刻,問道:“二十一娘,你當時可害怕?”
“怕啊。你呢,每次打仗之前,害怕嗎?”趙寰也好奇問道。
嶽飛霎時笑得眼角飛揚,重重點頭,道:“我怕得很。無數人的性命交在我手上,實在無法不怕。”
兩人相視而笑,嶽飛從案幾上取了一份文書,翻開放在趙寰麵前,道:“這是此次二十一娘,以及金兵的損傷具體數額。從戰場上收到的箭矢刀具等,已交給了林大文,二十一娘你再仔細過目一下。”
趙寰缺兵器,嶽飛肯定清楚。她看著記錄得工整清楚的賬目,深深欠身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嶽宣撫,隻你全部留給我,此次回去,如何能向趙構交待?”
嶽飛道:“二十一娘過譽了,我隻做了該做的事情。先前瞧著二十一娘的一舉一動,著實令我學到了不少學問。二十一娘待人,待兵,謀略膽識,我皆不如也。這些留給二十一娘,比留在我手上好。至於朝廷那邊,他們應當已有打算調我回中樞,此次也正好是一個契機。”
趙寰思索了下,推心置腹道:“完顏宗弼此次元氣大傷,完顏亶初登基,身邊圍著一群虎視眈眈的叔伯兄弟,金國內部,隻怕會亂上一陣。西夏那邊,豈會放過這般好的機會。”
西夏一直不安分,嶽飛也認為他們會趁火打劫,趙寰與他想到了一出去,一時心有戚戚焉。
趙寰冷冷道:“大宋與西夏之間的慶曆和議,實則另一件恥辱。大宋每年給西夏的金銀珠寶,說是賞賜,不過給自己蒙一層遮羞布罷了,不好意思直言是給歲幣求和。大宋在雙方邊境開辦榷場,以為能扼製住西夏的命脈,好繼續歌舞升平的日子。可是呢,西夏拿了好處,照樣不買賬。反正敗了就求饒,大宋軟骨頭,不會拿他們如何,橫山一戰亦如此。靖康之恥以來,大宋西北的土地,已經大半落入西夏之手。”
外敵虎視眈眈,內亂不斷,朝堂那群官員,忙著爭權奪勢。
嶽飛心情說不出的沉重,抬頭看向趙寰,道:“二十一娘可是擔心,西夏會與朝廷聯手?”
趙寰笑了下,道:“我猜的是,西夏看不上趙構,會先差人找上我,聯手攻打金國。”
嶽飛神色微變,若是趙寰與西夏聯手,金國就危險了。
西夏與金國從根本上來說,並無任何區彆,以前大宋與金國聯手滅了遼國,金國轉瞬間就翻了臉。
可趙寰不是趙佶,西夏這臉,翻不起風浪。
若是如此,北地儘數落入趙寰之手。有了遼國舊族寒寂的相助,北地不過幾年功夫,就能迅速崛起。
南北會真正對峙。
趙寰平靜地道:“我雖是大宋人,我卻不是聖人,我當然要將權勢握在手上,不能再被人以一千貫拿去抵債。但我在這之前,還是會先做個人,再談其他。”
她抬眼,緊緊盯著嶽飛,沉聲道:“我不會與西夏聯手。從公來說,眼下讓金,西夏,以及蒙古部落彼此牽製最好。從私來說,我是大宋人,不會做出任何傷害大宋百姓的事情。等西夏滅了金,強大起來,會將將刀槍對準大宋。戰亂一起,婦孺弱小,命連草芥都不如。”
嶽飛聽著趙寰冷靜的分析,不斷點頭附和,深深歎息道:“二十一娘才是真正君子。”
趙寰不置可否,譏諷地道:“至於趙構接下來的動作,我猜他會對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大張旗鼓恭迎帝姬娘娘們南歸。先禮後兵,若是我不答應,我在道義上就站不住腳,成了叛賊。他可以打著清叛賊的旗號,與西夏聯手,先滅了我這個心腹大患。趙構隻盯著自己身下那把龍椅,絕不會顧忌其他。他不是人,我得做人。”
嶽飛怔愣了下,他大致猜出了幾分,對趙寰道:“二十一娘是說……”
趙寰無奈點頭,自嘲地道:“我打算捏著鼻子,選擇與他聯手,出兵金與西夏,這樣,對大宋百姓,以及整個大宋來說,才是最好的局麵。但我猜,他不會同意。至於原因,還是那點,他不是人。”
水沸騰了,嶽飛似乎沒察覺到,陷入了沉思中。
趙寰沒有打擾他,起身準備去提壺,嶽飛回過神,忙道:“你的手不方便,坐吧,讓我來。”
趙寰沒有與他爭,回去榻上坐好。嶽飛提壺衝茶,念著她的手不便,隻倒了小半碗,放在她麵前,體貼提醒道:“小心燙。”
茶水氤氳,在燈盞下幽幽搖晃。嶽飛握著茶碗,低首垂眸,半晌都沒動。
滾茶太燙,趙寰也沒動。她放下沾了水霧的茶碗蓋,凝視著嶽飛,輕聲問道:“若是有朝一日,我們兩軍對壘。嶽宣撫,你會做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