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飛走上前, 離得幾步站定,不動聲色打量著趙寰, 道:“我知道二十一娘睡不好, 免得你擔心,一直等著。”
勞累奔波之後,嶽飛的眉眼也帶著淡淡的疲倦。趙寰頓了下, 深深頷首賠不是,道:“先前是我未經考量,說了些氣話, 令嶽宣撫為難, 還請見諒。”
嶽飛凝視著趙寰,很是佩服她的聰慧與周到。她估計已經猜出, 他並非是正常領軍前來相助。
若是將完顏鶻懶的屍首帶給趙構,或者將趙儉趙械的事跡,經他之口宣揚出去。激怒趙構,他定會遭受鋪天蓋地的彈劾。
嶽飛溫和地笑道:“無妨, 換做是我, 亦會生氣, 我倒是要多謝二十一娘,處處替我著想才是。”
趙寰深知嶽飛的君子氣度,亦是聰明人, 沒在此問題上過多糾結, 道:“我得先去看看傷兵,還有陣亡的同胞。”
嶽飛聽到趙寰說到陣亡時,聲音莫名低了幾分,心情跟著低落下去,道:“傷兵的氈帳在那邊, 我陪著二十一娘前去。陣亡的同胞,已全部收斂好,會讓他們入土為安。”
趙寰道了聲謝,隨著嶽飛一起去了傷兵營。到了小娘子所在的營帳,他腳步停了下來,站在外麵等候。
傷兵營比起戰後的戰場,情形好不了幾分。藥味,血腥味交織,空氣沉悶。缺胳膊少腿的傷兵躺在那裡,不斷呻.吟喊痛。
薑醉眉徐梨兒她們都受了輕重不等的傷,其中趙青鸞傷得最重。左腿被砍了一刀,哪怕養好之後,走路也恢複不了正常。
趙青鸞倒不以為意,還與趙寰打趣道:“你傷了手,我傷了腿,以後我們互為手腳。”
趙寰陪著她笑,道:“好!我們都好生養傷,隻要還活著,就不怕。你以後就算不能騎馬打仗,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你做,可不能躲懶。”
趙青鸞頓時鬆了口氣,能從比畜生都不如的完顏希尹手上死裡逃生,她就算胳膊腿腳都被斬斷,也覺著值了。
何況,趙寰殺完顏希尹那晚,沒有棄她於不顧,她早已感激不儘。既然趙寰會給她安排活計,就不愁以後的日子。
躺在一旁的趙瓔珞依舊昏迷著,臉色蒼白。她平時繃緊得如拉滿的弓弦,此時她好像陷入了香甜的夢鄉,安詳又寧靜。
趙寰輕輕將趙瓔珞臉上的碎發拂去,眸中哀傷閃過,用力握了握她搭在身前的手,低聲道:“十九娘,睡夠了,就醒來吧。春日來了,我們先前已說好,要去賞花,你可不要錯過了今春的花期。”
趙青鸞靠在被褥上,聽得鼻子直發酸。平時經常遇到趙瓔珞,知曉她的狀況,對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對於她們這群走進了金兵營帳的小娘子,活著的日日夜夜,都是生不如死。
嶽飛默默陪在趙寰身後,一起走遍了每間傷兵營帳,將她的舉動全部看在了眼裡,神色若有所思。
趙寰看完傷兵,再問郎中遇到的困難,能解決的,馬上著手安排。
不能當場解決的,則記下來,尋找其他的解決辦法。
最後,趙寰總是不厭其煩叮囑郎中:“藥材方麵,你們不用節省,燕京還有許多藥,汴京也不缺,反正離得不遠,快馬加鞭去運來就是。若是需要幫手,立即提出來,我讓人來幫你們。最最重要的是,你們要注意休息,先要保護好自己,無需硬撐,不能先倒下。”
每次說話,她都會認真看著郎中,語氣溫和,眼神真摯。說完之後,她會頷首,表示她的謝意。
郎中們像是遇到知音般,對她既恭敬,又信服。哪怕再勞累,都不肯歇息,腳步如飛去忙碌了。
嶽飛心中滋味萬千,且不易趙寰的做事方式,且看她的氣度,就能明白一二分,她為何能成事。
隻是,趙寰看似一切如常,嶽飛望著她消瘦的背影,穩穩的步伐,他總無端覺著,她好似在哭。
這份感覺,直到了擺放陣亡兵丁的屍首之處。
眼下天氣不算太冷,還未曾埋葬完的屍首,密密麻麻堆放在一起,令人窒息的氣味,彌漫在空中。
眼前的情形,就算是嶽飛見過無數的慘狀,也不忍猝視。
趙寰靜靜站在那裡,她的半邊臉隱在暗中,半邊臉在淡淡的月輝下,比雪還要白幾分,使得眼眶的紅意尤為明顯。
片刻後,趙寰單膝跪下,因著右手受傷,左手搭上去抱拳,行了軍禮。
趙儉與趙械的屍身,單獨放置在葦席上,周圍放了些碎冰。
趙寰起身走上前,在他們麵前站定,望著他們已經僵直浮腫的身子,深深曲膝福身,行了家禮。
嶽飛心沉甸甸的,走上前拜祭。趙寰讓在一旁,作為親人叩首答謝。
夜裡的風,好似大了一些。嗚嗚咽咽。趙寰的淚,始終沒流下來,風好似在替她哭。
獨輪車候在外麵,等著拖他們去埋葬。趙寰沒多逗留,很快便離開了,好讓他們繼續忙碌。
嶽飛落後一步,走在趙寰身後,低聲道:“每次打仗,無論勝敗,我都很難過,惟願天下太平,再無戰亂。”
“嗯,這是所有人的期盼。”趙寰附和了句,腳步微頓,看著他道:“趙氏一族的男兒們,無論老小,一並被擄到金國。其中趙氏皇子幾十人,我到五國城時,還剩下十多人。他們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
她單手比劃了下,道:“五國城的土牆,就這麼點高。因知曉他們軟弱無能,看守的兵丁很鬆散。我當時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將他們全部救了出來。我鞭打著他們,將他們全部趕上戰場。趙儉與趙械,是最後活下來的兩人。他們當時嚇破了膽,哭著鬨著,求我放過他們。”
嶽飛安靜聽著趙寰述說,她好似在說家常般,緩緩道來,道出她的怒其不爭與憤怒。
“在白溝河,我遇到了完顏藥師,那是我真正麵臨的第一場大戰。那一戰,死了很多人。我將他們拉到那些屍首邊,讓他們反省,想好了就來告訴我,以後會如何做。否則,我會讓他們永遠去伴著那些屍首。”
趙寰搖頭,無力笑了下,笑容極淡,一閃而過:“到最後,其實他們仍然未能理解。他們是皇子,他們有什麼辦法,金兵那般強大,他們站出來,就好比是螳臂當車。我能理解他們的想法,但絕不同意。迫於我的壓力,他們還是上了戰場。所幸,他們沒太折辱趙這個姓氏,在最後對得起他們前十幾二十年享受的百姓供奉,他們拚了命,與金兵戰到了最後。”
完顏藥師受了重傷,估計活不了多久。嶽飛當時聽到部下提到他,還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趙寰收複了。
趙寰道:“嶽宣撫,你先前說,人人都盼著天下太平,但天下並不是隻有簡單的盼望,就會太平。退一步不會太平,給歲幣也不會太平,議和更不會太平。隻有你擁有強大的實力,尤其是武力震懾,才能求得真正的太平。”
嶽飛苦笑一聲,道:“二十一娘說得極是,我也是這般認為。官家那邊,他們希望能得到喘息,先穩定了局勢,再從長計議。無論官員還是百姓,都已經疲憊至極,不堪重負。”
趙寰嘴角譏諷上揚,道:“我就知道趙構會這般,他們總是不忘將大局提到嘴邊,做出來的卻是,一大群人護著一條敗家犬,苟且偷生。可他們不知,百姓沒了他們,才能真正減輕負擔。軍營沒了他們,無需束手束腳,像是眼下的嶽宣撫這般,左右為難。”
嶽飛抬眼看向趙寰,她的目光沉沉,不躲閃不回避,與他對視。
堅持了一會,嶽飛終是敗下陣來,坦白道:“二十一娘聰慧過人,我也無需隱瞞。先前朝廷派我去宜興平叛,我去了之後,金兵已經匆匆撤離。原本我該班師回朝,卻一路追隨,到了此地。”
先前嶽飛來信說,趙構要與完顏宗弼議和,以他的聰明,哪能猜不出金兵的打算。這次他來,不算是違了皇命,也不算是擅自做主,端看趙構會如何想。
趙構肯定不願意嶽飛前來,朝廷那邊的局勢,趙寰所知不多,沉吟了下,徑直問道:“趙構會如何處置你?”
嶽飛神色從容,半點不見擔憂,道:“在決定之前,我就想到了最壞的後果,但我無悔。此次完顏宗弼的兵馬,折損了大半。遼兵死傷近七千餘人,二十一娘的兵馬,死傷近五千。朝廷那邊,”他語氣凝滯了下,苦澀地道:“應當會很滿意。”
趙寰冷笑一聲,說了聲也是。她的兵馬不多,雖說折損較少,對於趙構來說,也算是兩敗俱傷,足夠他高興了。
夜涼如水,月亮漸漸西斜,金星明亮耀眼,難得一見的金星合月。
嶽飛見到天際難得一見的奇景,他抬頭仰望,招呼趙寰一起看去,喃喃道:“東有啟明,西有長庚。”
趙寰與嶽飛並排站著,一起看向天際。星月交互相耀,美麗絢爛。
可惜,在這充滿悲傷的夜晚。
嶽飛無法久留,還有許多事要與他商議請教。趙寰掩了掩衣襟,正要說話,見寒寂身著僧袍,從擺放屍首那邊走來。
待他走到跟前,趙寰打量著他憔悴的神色,問道:“你深夜沒歇息,是從何處來?”
寒寂僧袍上沾滿了泥土,嘴唇乾燥起皮,看上去很是落寞。他雙手合十朝嶽飛見禮,啞著嗓子答道:“貧僧去墳地那邊送了他們一程。”
趙寰默然了下,替兩人做了介紹,道:“寒寂大師放下了宋遼之間的仇恨,一心隻為百姓求得安寧的日子。沒有他們的殊死拚搏,這一仗,很快就結束了,寒寂師父送一程的人,說不定換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