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寰問道:“菩薩罵你了?”
寒寂噎住,氣得白了趙寰一眼,拂袖大步離去。
沒了寒寂念叨,趙寰總算能清淨看嶽飛的布陣。剛看了沒一會,韓皎小跑著來到她麵前,激動地道:“二十一娘,十九娘醒了!”
趙寰鼻子猛地一酸,朝傷兵營奔了去。
薑醉眉她們都來了,圍著趙瓔珞又是哭又是笑。見到趙寰進來,幾人忙起身讓開,韓皎道:“裡麵擠,你們快回去好生養傷,仔細嚴郎中生氣罵人。”
徐梨兒朝趙瓔珞擠擠眼,笑道:“十九娘,等下我們等嚴郎中不在時再來看你,你先與二十一娘好生說說話。”
趙瓔珞半倚靠在被褥上,她初初醒來,精神還不大好,虛弱地應了聲。
趙寰在她身邊坐下,手方搭上她乾枯的手背,被她反手微微用力握住了。
趙瓔珞努力擠出一絲笑,道:“我們說好了,要一起賞花。比起名貴的牡丹,我還是喜歡杏花梨花李花。各式的野花,開得漫山遍野都是,生機勃勃,最最好看不過了。”
趙寰淚水一下嗆了出來,想要說什麼,喉嚨被哽咽住,顫聲擠出個好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們滿身的傷痛,從身體到心亦如是,早疲憊不堪。活著太難,趙瓔珞很勇敢,她選擇了醒來。
趙瓔珞眼眶也紅了,她輕輕呼出口氣,道:“二十一娘,我看到了阿娘他們。阿娘他們過得很好,與以前一樣無憂無慮。我真是羨慕啊。”
趙寰抹去臉上的淚水,平緩了下心情,道:“十九娘,除了春日的花,夏日也有花,秋日更加絢爛,冬日也有。一年四季,各有各的美。阿娘他們過得很好,我們也能過得很好。連活著都不怕,這世道,就沒什麼能難住我們。”
趙瓔珞臉上陰霾散開,露出了絲絲笑意,輕歎著道:“是啊!沒什麼可難住我們。”
她側過頭,看向怔怔望著她們的趙青鸞,道:“你也不要怕,世道肮臟,我們就去打掃乾淨。”
趙青鸞流著淚,笑著大聲說好。趙寰與趙瓔珞的話,字字砸在了她的心上。
雖說她一個勁地給自己打氣,腿傷痛得難以入眠時,深夜想到自己以後成了殘疾時,尤其是過往的苦難,再如潮水般襲來,她也有過不想活了的念頭。
趙寰陪著說了會話,見她們都累了,便讓她們先歇息,起身走出營帳。
嶽飛練兵結束,他穿著濕透了的戎裝,大步朝著傷兵營走了來。
趙寰遲疑了下,停下腳步頷首見禮。嶽飛還了禮,加快了步伐來到她麵前,看到她微紅腫的眼眶,愣了下道:“可是有人......”
趙寰搖頭,道:“沒有,是有人選擇繼續在這滿是泥濘的世間活著,我喜極而泣。她們很勇敢。”
嶽飛先前見到趙寰急匆匆離開,以為出了什麼大事,聞言立刻鬆了口氣,默然了下,道:“我知曉她們過的是何種日子,卻從不敢表示同情,說出任何安慰的話。我知曉同情無法改變她們的現狀,倒是顯得我虛偽。她們無需同情,需要的是救她們出苦海。”
趙寰曲膝福身,鄭重其事道了謝:“所以嶽宣撫,先前在練兵,將排兵布陣的陣型,全部展現給我看。”
嶽飛垂下眸,半晌後道:“昨夜你離開之後,我已給你仔細寫了下來,等下讓人送給你。我過會就得啟程,若有不明白之處,以後你可以給我來信。”
隻怕她紙上得來終是淺,還不打擾到她的歇息,在晚些時親自展示給她看。
趙寰心沉甸甸的,她勉強笑了下,再次道了謝,道:“你忙,先去換身衣衫吧,我就不打擾你了。”
嶽飛道:“無妨,我已經習慣了。”他朝營地外一指,道:“那邊的李花快盛開,天氣也好,可要過去走一走?”
營帳外原本是坐村落,如今荒無人煙,房屋倒塌,樹木長得倒茂盛。遠遠瞧去,能看到墜著點點白的花枝,斜出破爛房簷。
趙寰應下,隨著嶽飛慢慢往營地外走去。看到他的親兵,在他的營帳裡外忙碌,想了想,問道:“秦檜從金國逃回南邊,如今可得到了趙構的重用?”
嶽飛訝異地看向趙寰,道:“你為何提起了他?”
趙寰直言不諱道:“秦檜與其妻王氏,嶽父一家全部降金,他任了參謀軍事,又帶著家人從完顏昌的王寨逃出。就是三歲小兒,都不會相信他。趙構不算蠢,他若能相信,足以證明秦檜是投其所好,將趙構無法見人的肮臟心思,經過秦檜之手去做罷了。”
嶽飛苦笑了聲,黯然道:“此次議和,乃是秦檜的建言,由他主使。”
趙寰嘲諷地道:“也是,杜充這種人,趙構都能任用他為丞相。何況是秦檜,實在不足為奇。”
嶽飛心情說不出的沉重,緩緩道:“你殺了杜充的消息傳到朝廷,許多忍被嚇得不輕。二十一娘,你此舉是震懾,亦讓他們畏懼,前所未有的團結。”
趙寰側頭看去,問道:“若是你,覺著我該如何處置杜充?”
嶽飛思索了會,坦白道:“我也會選擇你那般做,否則,如何告慰無辜的百姓亡靈。”
“你看,不做虧心事的都不會害怕,比如嶽宣撫你。”趙寰展顏一笑,道:“心裡有鬼的,當然會覺著我手段太過狠絕。他們啊,披著讀書人的皮,做出來的事情,真是畜生都不如。”
嶽飛靜靜聽著,側頭看向趙寰,一時沒有接話。
趙寰道:“嶽宣撫,你是君子,君子不與小人鬥。不是君子不如小人聰明,是君子做無法與小人一樣無恥。你得防著秦檜,若是有可能,直接殺了他吧。彆留後患,王氏一族,全部屠儘。”
嶽飛震驚地看著趙寰,見她並無半點說笑的意思,神情凝重了幾分,道:“二十一娘絕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你這般說,定有自己的深意,且都是為了我好。我心領了,會多加小心,多謝二十一娘。”
他抱拳施禮,道:“但我不能這般做,打仗時殺敵,乃是無奈之舉。若隨意殺人,罔顧規矩律法,與秦檜他們又有何異?”
趙寰隻能言儘於此,趙構身邊,秦檜這樣的人何其多。隻要嶽飛的兵權在,趙構就永遠不會放心。
金人雖暫時不能掀起波浪,西夏在一旁虎視眈眈,再說還有她這個眼中釘,趙構應該沒那麼快對付嶽飛。
兩人一時極有默契,都未再提及此事,默默走到了李樹前。
枝頭花苞累累,有幾朵等不及的,已經悄然綻放。從枯草中鑽出的野草,嫩嫩綠綠,生機蓬勃。
嶽飛抬頭望著花枝,笑道:“我不喜其他的花草,最喜歡李花。以前家中院子角落栽種了一株,自開花起,就眼巴巴盼著結果,等不及李熟,就被我摘下來吃掉了。未熟的李又酸又澀,我都全然不顧。阿娘常罵我,說我饞嘴。罵完,阿娘轉過身,躲著偷偷抹淚。阿娘覺著對不起我,沒能讓我過上好日子。爹娘能供我讀書,上學,對於普通尋常的莊稼人來說,已實屬不易。但大宋的農家子弟,都能讀書上學,大宋人過的日子,對比起其他朝,真真強太多了。”
他伸出手臂,撩起衣袖,道:“這是阿娘給我所刺的字。阿娘告訴我,永遠不要忘了報效大宋。”
趙寰看向嶽飛的手臂,他線條分明的手臂上,刻著舉世聞名的那幾個字:“儘忠報國”。
收回視線,趙寰嘴裡,陣陣苦澀蔓延。
嶽飛對大宋的忠誠,早就刻在了手臂上,刻在了骨子裡。
理好衣袖,嶽飛抬頭,眼中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溫聲道:“昨夜,二十一娘問我的話,我未曾回答。因著我真不知如何回答。”
趙寰恍惚笑了下,嶽飛沒有回答,但他做給了她看。他將一顆赤誠之心,毫無保留袒露給她看。
從他的兵,陣營,到眼前的李花,他的“儘忠報國”。
嶽飛聲音低了幾分,卻很是有力,道:“二十一娘,我這時可以回答你,我永遠不會對你舉起刀箭。二十一娘,我也有個問題想要問你,若有朝一日,你手上的刀箭,可會對準大宋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