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洮城雖然呼呼刮著寒風, 城內卻一片火熱,鋪子客棧人流如織,熙熙攘攘。
從西夏與大宋各地趕來的商隊, 在榷場勾當官員與指揮使,牙儈的指令下,忙著互相交易。
西夏侵擾大宋邊關多年邊,征戰不斷, 早已關閉了榷場。
西夏更趁著金國侵犯大宋時,皇帝李乾順發兵攻打大宋, 侵占了西安州, 麟州等地。
李乾順尤不滿足, 更進一步往天都寨,蘭州而去, 燒殺搶掠之後揚長離開。
金國看得眼饞,趕著前來分一杯羹。完顏宗弼領兵搶占了天內等地, 引得李乾順不滿。
富裕的江南才是金國的首要目標, 為了安撫李乾順, 雙方開始坐下來分贓。
金國將陝州以北的麟、府兩州, 以及定邊軍分給了西夏。
大宋的陝西六路, 實際上僅得存了四路。
餘下陝西的四路也不太平, 各地叛亂不斷, 兵亂民反。幾路能打仗,稍微有些本事的將領,都被趙構宣召到了南邊勤王,留在了中樞。
如今臨洮的繁華, 好似病入膏肓之人的回光返照。西有西夏野心勃勃, 北有狼子野心的金國。
若不是金國被趙寰的正義軍阻攔住, 熙和路的幾州府早已保不住,悉數落入了金國手中。
嶽飛站在東山上遠眺,臨洮城儘收眼底。不比巴蜀的濕潤,隴中向來乾旱少雨,舉目望去,整座城蒙上了層厚厚的塵埃,灰撲撲。
滿目瘡痍。
“都統。”親兵孫七上前,拱手稟報道:“任得敬又來了。”
任得敬本是大宋西安州通判,西夏入侵時,率先投降,並將女兒獻給了比他年紀還大的李乾順。從此之後,他一路飛黃騰達,此次做了與大宋貿易往來的主使。
西北風淒厲呼嘯,吹在臉上好似刀割。嶽飛聽到任得敬,本就蒼白的臉色,此時更沉了幾分。
西夏多次挑釁大宋,遞來嫚書,極儘挖苦挑釁,譏諷大宋懦弱無能。
這次李乾順派遣曾是大宋判賊的任得敬前來,其用意不言而喻,皆在侮辱大宋。
嶽飛拳頭拽緊,深深吐出一口濁氣,轉身下了山。
回到兵營裡,熙和路轉運使,經略安撫使馮棟才,正在笑臉相陪。
任得敬卻不買賬,陰陽怪氣道:“大宋官家親自修書西夏官家,此次互市,我們拿鹽換你們的刀箭,誰知卻一拖再拖。看在以前曾同為大宋人的份上,我姑且等著,誰知你們一二再,再而三的推諉。莫非,大宋是覺著西夏好欺負,答應的事情,轉眼間又反悔了?”
馮棟才惱怒不已,將任得敬在心中罵了個狗血淋頭。可他已經不要臉皮,並不忌諱自己的叛賊身份。
眼下以西夏使臣前來,拿捏著架勢,處處刁難,馮凍才隻能忍著。
朝廷那邊的旨意,馮棟才莫敢不從。同時,不免懊惱嶽飛辦事不力。
嶽飛的大兵已經早就到了臨洮,偏生輜重軍餉,還遲遲未到。
眼下四處都是叛軍,馮棟才提著一顆心,生怕軍餉被搶走。
安撫使管著一路的軍事,事急從權時可以便宜行事。嶽飛的兵馬又不同,馮棟才隻能管著廂兵,無法指揮他的邊軍。
馮棟才又氣又急,臉上都冒出了一層老油。見到嶽飛進屋,一口氣鬆到一半,很快就提了上去。
嶽飛向來對任得敬沒好臉色,若不是他在中間斡旋,任得敬早就被嶽飛一刀砍了。
任得敬已經搖身一變成了西夏使節,年輕貌美的女兒正得李乾順寵愛。一旦撕破臉,大宋與西夏好不容易重開的互市,就得又關閉上。
馮棟才顧不得其他,臉上堆滿了笑,急急迎上前,笑道:“嶽都統,任使節
來了,已經等了你好些功夫。”
任得敬對著嶽飛,莫名感到心虛。武將不比文官,他們手上有兵,若兵力足夠強大,就是趙構都得忌憚,待他們客客氣氣。
武將莽撞,要是一個氣不順,將他一刀砍了,他隻能去地府裡伸冤去。
故而,任得敬隻敢不悅哼了聲,暗諷道:“嶽都統成日忙得很,每次都要我等著。我哪敢有二話,早已等得習慣了。”
馮棟才直想破口大罵,先前是誰在那裡一個勁甩臉子,沒卵子的叛賊,儘知道欺軟怕硬!
任得敬陰陰地道:“嶽都統,已經過去了快半月有餘,大宋官家讓你交出來的輜重,何時才能到?先前我已經給官家去折子稟報過,官家已經很不悅了,給我下了旨意。若是在十日內收不到軍餉,就關閉榷場。”
熙和路窮得很,臨洮榷場開了之後,總算開始繁榮。
馮凍才愁賦稅,都快愁白了頭。自從榷場開了之後,他喜滋滋算了筆賬。
不出兩年,熙和路憑著臨洮,就能開始富裕起來。於朝廷來說,熙和路得到重視,他這個轉運使身份就更重要了。
於他自己來說,眼見他年歲已高,待告老之後,錢袋鼓了,就能好生頤養天年。
馮棟才一下急了,不待嶽飛開口,忙搶著賠笑道:“任使節,你且先莫急。巴蜀的路崎嶇難行,先前又在下雨,愈發泥濘難行。要是趕得急了,翻車損壞了軍餉,那該如何是好?”
任得敬掀起眼皮,睨了眼麵無表情的嶽飛。他嗤笑一聲,袖著手道:“這是你們大宋的事情,與我何乾?我隻管按照官家的旨意辦差,你們的軍餉從何而來,如何籌措,西夏如何能管得到。今日,你必須給我個準信,究竟何時能交付應下的軍餉。”
馮棟才沒了法子,惱怒地轉頭看向嶽飛,一甩衣袖,乾脆不管了:“嶽都統,你來回答吧,這可是你的差使!”
嶽飛盯著任得敬,眼神冰冷,一字一頓道:“如果你等得不耐煩,儘可回西夏,關閉榷場。”
馮棟才一拍額頭,幾乎沒暈過去。
西夏與大宋榷場關閉之後,雖說切斷了大宋從西域買馬匹的路,對於西夏說,影響更大。
且不提西夏盛產的駝牛馬等牲畜,加上各種皮毛,枸杞等,早就積壓在手上。朝廷也盼著,能借此機會大賺一筆。
隻拿鹽來說,西夏有幾大鹽池,產出上好的青鹽。鹽池自然都握在權貴們手上。雖說鹽就等於銀錢,在西夏卻不值錢,他們亦急需賣給大宋。
休說最重要的軍餉尚沒拿到手,要是得罪了權貴們,估計皇帝李乾順都保不住他。
任得敬想要說幾句硬氣的話,哆嗦了半晌,最後的鐵青著臉,一甩衣袖憤憤離開。
馮棟才看傻了眼,見到任得敬吃癟,爽快是爽快,不免還是擔心。他哎喲一聲,苦著臉道:“嶽都統,眼下這個節骨眼,要是得罪了西夏,官家怪罪下來,你我都得吃掛落啊!”
嶽飛看了馮棟才一眼,他人不算太壞,隻膽小不肯擔事,向來隻求穩。這段時日,他也被折騰得夠嗆。
嶽飛沒理會馮棟才,嶽飛走過去在塌幾上坐下,閒閒招呼他:“外麵冷,過來坐著吃杯茶吧。我最近喜歡吃清茶,你也吃上一杯,正好降火。”
寒風呼呼刮著,吹得營帳獵獵作響。馮棟才吃了一肚皮的風,又吃了一肚皮的氣,見嶽飛不當回事,不免更鬱悶了。
蹬蹬瞪走上前,馮凍才一屁股坐椅子裡,唉聲歎氣道:“嶽都統,你彆怪我囉嗦。我仗著年長幾歲,還是要多說幾句。文武官向來不和,你被官家派到熙和路來,我卻是雙手雙腳歡迎,並無與你爭權奪利之心。到處亂得很,有你這樣能打仗的兵守護,我簡直要拿你當祖宗供著。可你再強,能強得過官
家去,還是得為自己前程多加考慮啊!”
嶽飛不緊不慢撿了匣子裡的紗布,將茶粉包好,放進銅壺裡煮,道:“我是領兵打仗的,軍餉就好比你們文官手上的筆。若是沒了軍餉,我手中的兵,拿什麼去打仗。熙和路不太平,若是叛軍再打來,馮轉運使,你要我拿什麼去抵擋?”
馮棟才臉色變了變,煩惱無比地道:“西夏得了好處,邊關會安穩一段時日了。那些叛軍不成氣候,聽到你的名聲,暫且也不敢輕舉妄動。給軍餉的事情隱秘,沒幾人知曉,倒能瞞上一段時日。官家旨意中說了,會令巴蜀那邊給你籌措軍餉糧草,兩地離得近,等到了之後,一切就穩妥了。”
茶壺的水滾了,嶽飛提壺倒了兩杯清茶,遞給了馮棟才一杯,沉聲道:“聰明人多得很,那麼多車的軍餉被西夏人拉走,哪能瞞得過去。”
煩惱一大堆,馮棟才反正都解決不了,隻能乾脆不去想。
端起茶杯,望著裡麵淡黃的茶湯,他湊在鼻前聞了聞,小心抿了口,嫌棄道:“清茶吃起來,寡淡得很,還是八寶茶好吃。嶽都統何時喜歡這種茶了?”
嶽飛笑笑,溫聲道:“一個友人喜歡這樣吃茶,她說這樣才能吃出茶本身的滋味。少些花哨,一切歸於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