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到端午時,趙寰總算大致理清了一應事物,將其交到出任川陝道轉運使辛讚的手中,與張浚他們一起,啟程回燕京。
一路北行,離開封越近,張浚他們就越坐立難安。
任慧娘被張浚哭訴得煩了,乾脆到趙寰的馬車上躲清淨。
天氣熱,趙寰卷起車簾,讓風吹進來。她壓住手上被吹卷的紙,打量著任慧娘緊皺的眉頭,好笑地問道:“他們幾人可是又在說當年開封的熱鬨了?”
“可不是。”任慧娘撇嘴,煩鬨無比地到:“這一路啊,他們幾人一直念叨個不停。一會哭,一會笑,說什麼近鄉情怯,從未敢想過,能有回到故都的一日。讀書人真是,成日寫文寫詩哭,就是不知道拿起刀,與敵人拚命。”
趙寰不禁笑道:“筆也如刀鋒般鋒利,可不能小瞧了。打勝仗的將軍,在他們筆下,可能會變成成為窮兵贖武,心懷不軌的逆賊。”
任慧娘想到南邊朝廷的動作,立刻慎重了起來:“趙統帥說得是,可不能掉以輕心了。”
趙寰做了官員調動,任慧娘接替韓皎出任巨野府尹,韓皎則前去了興慶,與薑醉眉一起處理戰後事宜。
從後宅當家理事,變成能主政一方。任慧娘除了高興之外,生怕自己最不好,忐忑得連覺都睡不安穩。
張浚看得心疼,經常勸她要寬心,彆還沒到任上,自己先緊張太過病倒了。
趙寰聽張浚提過任慧娘的情形,忙寬慰她道:“你彆想太多,我就是說說而已。”
任慧娘頓了下,旋即失笑道:“肯定是那多嘴的,在趙統帥麵前笑話我了。其實啊,他不懂。我們從巴蜀出來的這些人,比起薑轉運使她們又不同。我們是拖家帶口,離家真真不易。”
趙寰沉默片刻,道:“這個問題,我如今還沒辦法解決。”
先前在衙門做事的娘子們,趙寰看中了好幾人。可惜因著已成親,無法接受派遣之令,留在了成都府的學堂做事。
任慧娘急了,一迭聲道:“趙統帥,你已經做得夠多,哪能事事靠你。再說,她們能留在成都府的學堂做事,也算是走出後宅了。並非人人都與我這般,一來,是我向來要強,能在府裡說得上話。二來,郎君還算開明。”
她嘖嘖惋惜幾聲:“像是那楊蠻兒,她郎君管著府中的田產鋪子,那可是肥差,他哪舍得交出來。楊蠻兒要是去了西涼州,夫妻兩人就分開了。這男人,在身邊時都看不住,小妾一個一個往家中迎,何況離得遠了。再加上舍不得孩子,唉,就這般錯過了。”
涉及到清正廉潔的問題,趙寰禁止官員在家鄉為官。巴蜀之地被她拿下,能迅速穩定下來,與張浚他們都是巴蜀人,有莫大的關係。
趙寰淡淡地道:“究其根本,還是男人的麵子問題。以前女人,在出嫁前靠父親,出嫁後靠夫君,老了以後再靠兒子。憑著夫君兒子得了誥封,就算是享福了。這也是一種活法,無需對她們過多苛責。如今,女人有了更多的活法,卻始終阻力重重。待世人的看法變了之後,也許會有改善。夫君也能心甘情願,隨著妻子一起赴任。”
任慧娘苦笑了聲,道:“這男人啊,不知何時才能變一變。我離開時,楊蠻兒給我踐行,她哭得都快透不過氣了。說在衙門做事的那些日子,是她這輩子最暢快,最揚眉吐氣的時日。她倒不是為了男人,說是夫妻兩人早就淡了,就是舍不得孩子。一來夫家肯定不會讓她帶走,二來她也擔心孩子跟著她到陌生之地,水土不服會生病。她平時太忙,生怕照看不周。”
風卷著車簾,輕聲作響。任慧娘盯著車外,神色迷茫了刹那:“我當時就在想自己,若是我走了,可能舍得下兒女們。如今我的兒女都已經嫁人,娶妻成家。若是他們還小,我肯定是放不下。可我又奇怪了,當時兒女們還小,郎君他外出為官,將我與兒女留在了老宅,他是如何舍得的?”
趙寰沉吟了下,坦白道:“我也不懂。估計是自來都說,男兒誌在四方。從沒有過,女兒誌在四方這種話。”
“也是。”任慧娘附和了句,歎息著道:“不知以後,可否有所改變。”
趙寰堅定地道:“肯定會。”
任慧娘怔愕住,隨即驚喜地道:“趙統帥說會,就一定會!”
趙寰喜歡與任慧娘說話,喜歡她的坦率真性情。她已經四十出頭,在這個時代已經做祖母了,卻精神奕奕,永不服輸。
任慧娘掀起車簾,朝外看了看,壓低聲音道:“趙統帥,我還有件事想不明白。”
趙寰見她滿臉為難,忙問道:“何事?”
任慧娘猶豫了下,糾結地道:“韓非子雲: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婦人年三十二美色衰矣。老夫就要配少妻,否則即是身賤疏賤。這次出來,郎君將幾個侍妾都留下了。娘家人悄悄與我說,以後我與郎君分隔兩地,這男人哪能忍得住,我該主動帶上侍妾,還顯得我賢惠。還有呐,這男人哪有不貪圖新鮮水靈的,以後到了燕京,好有借口尋新人伺候呢。夫妻之間門那點事,我是沒甚興致。看著他納新人吧,心中又膈應,真不知如何辦才好。”
趙寰斟酌了下,認真道:“韓非子這句話,大錯特錯了。老夫配少妻,也要少妻能看得上,老夫有那力氣才行。至於你與張相之間門的事情,我覺著你該去問問他。他既然將侍妾都留下了,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任慧娘臉難得紅了,道:“我問了,他說以前對不住我,都是他的錯,以後就隻我們老夫老妻過日子。我呸,我比他小三歲,再老也沒他老。”
趙寰忍著笑,道:“以前,你管著府裡中饋,圍著兒女夫君打轉。現在,你的麵前有更廣闊的天地。任府尹,你如今不但愈發美麗,還身居高位。男人像你這樣,還不得納一堆小妾。你與張相的位置,差不多是對調了。”
任慧娘喜不自勝,道:“真的?!”
趙寰重重點頭,任慧娘瞬間門就神采飛揚,喜滋滋道:“那感情好,以前親事我做不了主,嫁給他之後,守著他大半輩子,早就膩了。若是和離,我還能尋個更年輕俊美的!”
趙寰咳了咳,沒敢接話。
這一路上,張浚隻要一歇息,就寸步不離跟在任慧娘身後。要是他知曉,任慧娘有了和離之心,估計會傷心得暈過去。
馬車漸漸緩慢下來,趙寰聽到外麵熟悉的聲音,不禁神色一喜,掀開車簾朝外看去,道:“到開封了。”
寒寂帶著趙神佑清空趙金鈴幾人,眼巴巴立在城門外。見到她的馬車,又變成了黑炭的三人,歡呼著衝上前,嘰嘰喳喳叫著姑母,二十一娘。
趙寰下了車,趙神佑撲得最快,將她緊緊抱住了。趙金鈴不甘落後,跟著撲了上前,
清空在旁邊跟猴兒一樣跳,不斷問道:“可有帶糖,可有帶糖?”
寒寂走上前,按住了清空,朝趙寰與一旁微笑的任慧娘施禮,道:“讓夫人見笑了。”
任慧娘還禮,大大方方道:“我叫任慧娘,可是寒寂大師?”
寒寂立刻道:“原來是任府尹,失禮失禮,貧僧寒寂,不敢稱大師。”
趙寰道:“你們怎麼來了?”
寒寂道:“你不讓徐娘子李府尹興師動眾來迎接,這三個小的卻攔不住。再說,我好多事呢,得趕緊與你稟報。”
李府尹是原來辛讚的謀士,徐梨兒前去白溝河兵營巡營,她便讓其彆耽誤事,直接回燕京述職。
趙寰望著頭頂的太陽,帶著三人上了馬車,道:“這裡熱,還是進城去說吧。”
馬車進了開封府,沿著汴河一路過去。趙寰朝外打量,汴河水變得清澈,綠柳成蔭。
河岸兩旁的宅子,倒塌廢棄的都已經清理乾淨,陸陸續續起了新屋。
街旁鋪子林立,雖沒車水馬龍人流如織,端看著他們不時笑談,趙寰就情不自禁跟著微笑。
突然,後麵傳來了痛哭聲。趙寰頓了下,吩咐停車。
她沒下車,隻探出頭看去。張浚虞祺與趙開他們幾人,蹲在汴河岸邊,哭得一塌糊塗。
原本取笑張浚的任慧娘,也站在一株柳樹下,淚流滿麵。
趙神佑紅著眼眶,依偎著趙寰不語。趙金鈴看得莫名其妙,清空更是懵懂,問道:“他們為何哭?”
趙寰一字一頓,緩緩道:“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彆鳥驚心。你們回去之後,跟著先生學這首杜甫的詩。他們今日所哭,即是因為此。”
如何能,錯將杭州比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