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刮得越大了, 興慶乾燥,塵埃漫天飛揚。
趙寰渾身是血, 洗漱了出來, 嶽飛已經吩咐人擺好了瓜果點心。
“興慶瓜果甜,趙統帥嘗嘗看。”嶽飛周到又客氣,請趙寰入座。
趙寰看了眼案幾, 笑道:“興慶羊肉天下聞名,怎地全是些素食?”
嶽飛愣了下, 忙起身道:“先前夥房裡沒有羊肉, 我去讓人買一隻。外麵刮風, 天氣不大好,送來會遲一些, 得等上一陣,還請趙統帥見諒。”
“就這些吧,我就隨口一問罷了。”趙寰叫住嶽飛, 坐了下來,道:“我知道嶽將軍平時簡樸, 肉蛋等卻不能省。興慶羊肉比開封豬肉還要便宜些, 能吃的話,就儘量吃。身子好, 打仗才會減少損傷。”
嶽飛沉吟了下,真誠地道:“我總想著糧草不夠, 平時就節省了些。殊不知,省了小錢,虧了大錢。還是趙統帥說得對,以後我會改正。”
“我會儘量滿足糧草軍需,不會在這方麵節省。”枸杞八寶茶香甜, 趙寰又累又渴,一口氣喝了小半碗。
嶽飛見狀,默不作聲起身,出去又給趙寰要了一碗。
趙寰道了謝,吃了些炊餅瓜果,肚子總算半飽。她捧著茶碗,閒閒道:“哪怕是趙構,給的糧草軍餉也足夠。隻最後落到每個兵丁頭上時,就所剩無幾了。”
重重貪腐下來,能落到兵丁頭上還算好。嶽飛歎息了聲,道:“上麵克扣,底下的就得自己找門路,沒錢沒糧,就去搶。這兵與匪,就說不清道不明了。”
匪兵匪兵,就是從此得來。趙寰當然不會隻說閒話,更非想吃羊肉。
“嶽將軍起初的神武右軍,裡麵的人員複雜,良莠不濟,也有好些匪。我知曉嶽將軍念舊,不忍對同胞下手。故此親自前來。”
趙寰抬起眼看他,坦誠而犀利:“嶽將軍比我更懂治軍,我就不班門弄斧了。西北的軍,我全權托付給嶽將軍,並無他意。”
嶽飛怔住,思索了下,與她一樣坦誠,道:“趙統帥謙虛了,我心中並無其他想法。應當更加警醒才是。先前的事情,並非趙統帥不信任我,實屬我的過失。”
越是君子,就越要尊重。趙寰這一出,等於是在軍中立威。威立了,也要顧忌到嶽飛的感受。
兩人相視一笑,嶽飛端了茶碗,道:“軍中不宜飲酒,就以茶代酒,給趙統帥接風洗塵了。”
趙寰端起茶碗與他碰了碰,喝完茶,道:“這個八寶茶好。興慶的枸杞,羊肉,給燕京帶來了不少賦稅收益。我打算將興慶產的各種貨品,運到雅州的互市去。西北的糧草,以後由巴蜀籌措。兩地離得近,糧草送到西涼州,再運了貨品回雅州,正好來回不走空。”
嶽飛驚訝不已,遲疑著問道:“趙統帥是打算由兵運送?”
趙寰點頭,道:“在戰場上受了傷,無法再上上陣殺敵的兵,那點撫恤對他們來說,無異車水杯薪。他們解甲歸田之後,下地乾活也不方便,賺不了幾個嚼用。久而久之,就成了廢人。若是能趕車,出把力氣的,再添上腿腳完好的兵丁相助,這差使也就不成問題了。他們有了活計,能賺上幾個錢,不至於後半生沒了著落。”
嶽飛雙眼瞬間一亮,激動不已道:“此舉甚好,此舉甚好!這才是真正的愛兵如子,以後何愁他們真心歸順!”
趙寰笑道:“嶽將軍先彆誇我,起初用不了多少人。”她臉上的笑漸漸退卻,無奈道:“且不說陣亡,受傷兵丁始終太多,一下用不了那麼多人。”
嶽飛一想也是,忙道:“趙統帥已經儘力了,以前他們哪有這般好的機遇。受傷陣亡了,隻能聽天由命。”
陣亡兵丁有撫恤,在亂世中,朝廷還在到處逃命,死了也就死了。哪怕朝廷發了撫恤,錢到了地方州府。
最後能送到陣亡兵丁家人手中的,隻剩下被克扣後,可憐巴巴的一丁點。
“不過,他們也不要失望,我打算長期做下去,不局限於送糧草。”
趙寰細細解釋道:“如今的商隊做買賣,南邊的貨物,賣到了北地之後,會翻上數倍的價錢。皆因為路途遙遠,本錢都用在了路上。這是眼下無法解決的問題,商隊需要大量的人手,他們當兵打過仗的,比起尋常人要能吃苦,這可是他們最大的優勢。受傷了不便,就少些工錢,總體算起來,商隊用他們也不吃虧。當然,這些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商隊不願意,我也不能強按著他們點頭。我會做出相應的鼓勵,商隊若是用殘疾兵丁,可以在賦稅上得到一些貼補。具體多少,如何操作,包括在漕運上,我得回了燕京,與趙相商議之後再定。”
除了運送糧草,加上漕運,商隊,乃至驛站,車馬行等等。有了朝廷中樞的支持,傷殘兵丁就不愁沒有活路了。
嶽飛胸口滾燙,許久都無法平息。他想笑,卻鼻子酸澀,眼睛濕潤了。
身為一軍主將,打了勝仗有喜悅,隨後而來的,卻是無儘的傷痛。
一長串傷亡數額,傷兵營中,徹夜呼痛的哀鳴。每當那些時日,整個營地中,總彌漫著驅散不開的陰霾。
刀箭無眼,誰都難保證,下一個倒下的,不會是自己。
趙寰在努力為他找新的出路,她是當之無愧的正義軍統帥!
“至於陣亡的將士。”趙寰吃了口茶,笑吟吟道:“兵都來自各地。北地的尚好,若來自南邊,這撫恤銀就不好送回去了。”
嶽飛一下抬眼看過去,趙寰迎著他的目光,微笑著道:“可以在兵營中提一提。他們的家人,若是方便搬到北地來,衙門定會妥善安置,給他們地種,屋子住。”
這是要對趙構釜底抽薪啊!
南邊在修皇宮太廟,加上皇親,權臣們的府邸。隻清河郡王張俊的府邸,就占了一條街。
清河郡王家產萬貫,錢從何處來,嶽飛作為其曾經的部下,再也清楚不過。
加之叛亂不斷,一次次征收兵糧,百姓如何能過得下去。
哪怕再故土難離,活不下去的時候,都會外出求生路。
趙寰深深歎息,道:“我這是在倒逼趙構,彆成日隻想著弄權,做些下作勾當。百姓大量逃亡,他不蠢,總得思變,會善待百姓些。不然,他的江山上沒了民,就一群朝臣與他這個君,就沒人可奴役了。”
嶽飛在百感交集中,不禁笑了出聲,道:“趙統帥的每一步,我皆以為已足夠意外。殊不知,最意外的,永遠在下一步。”
趙寰卻很鬱悶,捏著鼻子道:“看似我贏了,卻讓趙構這混賬得了好處。為了那些倒黴的百姓,算了,唉!”
嶽飛臉上的笑意更甚,道:“趙統帥無需憋悶,南邊能安穩繁榮下來,對你來說也是好事。你以前說,一個打得爛糟糟的江山,要來有何用。南邊安穩,自是趙統帥的福報。”
趙寰哈哈笑道:“萬萬沒想到,嶽將軍還會講此等場麵話。”
嶽飛難得羞赧,誠懇地道:“這些都是我的心裡話,絕無半句虛言。”
趙寰再笑話,估計他的臉就得紅透了,好心轉開了話題,道:“徐將軍的兵,會留在興慶府城。到時若有戰事,就與你們一同上戰場。平時你得閒時,勞煩過去指點他們一二。”
嶽飛瞄了眼趙寰,沉默片刻,終是問道:“趙統帥可是想要換防?”
趙寰也不隱瞞,坦坦蕩蕩道:“是有這個打算,一地駐軍,不能在當地太久,久了就會滋生倦怠與腐敗。以前大宋各地的駐軍,廂兵等,在當地經營多年,根深葉茂。要拔起來,堪比地動。腐敗也就罷了,還不能打仗。”
宋兵的種種無能,已經在金人打來時得到了印證。嶽飛想得更多了些,比如一地的兵將勢力太過強大,就得引起上麵的猜忌防備了。
各地兵亂不斷,除了兵丁被克扣,活不下去的原因,也有將領造反。
趙寰並不敢托大,自認為能掌控一切。
人心不可試探,更不能隻用情誼維持。她亦不願猜忌武將,引得上下離心,要提前將此事扼殺在萌芽中。
趙寰想了下,開誠布公道:“我並非在懷疑,防備誰。隊伍大了,底下形形色色的人太多,就難以控製。兵亂不一定成氣候,對於上麵的人來說,隻一次變故,幾封來往折子罷了。這背後,卻是無數的生命。能避免,就儘量避免吧。”
嶽飛重重頷首,鄭重道:“我懂得趙統帥的心思,從未做他想。”
若要看清一人,得要到蓋棺定論時,才最準確。
要說了解,趙寰對嶽飛,遠比他了解自己深。
他的忠誠與信任,令趙寰感到說不出的安慰。
到了她如今的位置上,就很難有純粹的友人。比如虞允文,張浚,甚至徐梨兒他們,恭敬多於親近。
倒是寒寂這個前遼國人,反倒要隨意些。趙寰與他也能多說笑幾句,抵抗終日辛苦,勞累的孤寂。
“隻練兵還不夠,必須到戰場上實戰。興慶的氣候與開封大為不同,兵到了這裡,要適應一段時日。比如南方的兵,北上就得吃大虧。若是遇到凜冬時節,彆說打仗,在雪地裡行走都困難。再往吐蕃等地,空氣稀薄,氣都緩不過來,如何能打仗。我調守駐防的原因,並不隻是為了防止腐敗,更是為了強兵,精兵。”
嶽飛聽得頻頻點頭,光練兵就隻是紙上談兵,得真正上戰場見血。
說了一會兵營中的事情,趙寰站起身道:“我得回城去,兵營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打仗容易,治理難啊!興慶是西夏的都城,更是難上加難,先前我見到薑轉運使她們,頭發都快愁白了。”
想到打下來的幾個州府現狀,嶽飛神情肅穆了幾分,道:“我送趙統帥出去。我隻會打仗,不會治理,也幫不上什麼忙。若是有需要之處,隻管差人來提一聲就是。”
趙寰說了好,出門與徐梨兒回城。嶽飛送到營外,看著她翻身上馬,猶豫了下,拱手道:“多謝趙統帥安頓好了我的家人,定會死守大宋,永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