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餅熱得快,加上白切羊肉,一陶罐煮開的清水,很快就送了上桌。
趙寰見他們實在太拘謹,分了幾隻炊餅,再撥了一小半白切羊肉,道:“叨擾老丈,這些你們拿去用吧。”
高四猶豫著,見到瘦骨嶙峋的孫女,忙雙手接了過去,感激地一遍遍道謝,拉著她退去了灶房。
吃過了飯,稚童活潑了許多,也不如以前那麼怕生了,跑到正屋來玩耍。雖不敢到趙寰身前來,自顧自蹦蹦跳跳中,不時偷看她一眼。
趙寰遺憾,她沒有帶蜜餞零嘴出來,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呀?”
稚童脆生生答道:“高珠兒!”
如珠如寶,趙寰眼裡閃過些悲哀,道:“原來是珠兒。你多大了?”
高珠兒茫然了下,一會伸著手指頭答五歲,一下又改口說歲,嶽飛直看得忍俊不禁。
這時高四忙走了過來,拉著她不斷賠不是:“她是大年初出生,過了年方四歲整。不懂事,打擾到了貴人,老兒這就帶她下去。”
趙寰道:“沒事,就留著她在這裡玩耍吧。老丈也坐下來歇一歇。”
吃過飯之後,高四總算放鬆了些,他哎哎答應著,坐在了背對著門的下首。
趙寰好奇問道:“我得知高家莊附近有座鹽池,靠著鹽,日子應當過得不錯。我先前見著,老丈家中羊圈中,隻有兩隻老羊,可是老丈要種地,沒功夫去養?”
高四肩膀塌下,苦澀地道:“高家村的百姓,以前都在鹽池做活,男人做鹽盤,砍柴輸鹵入磨,婦人就燒火,收鹽伏火。鹽池再賺大錢,做活的百姓,不過得幾個辛苦糊口的錢罷了。在貴人麵前得了頭臉的,得到賞錢多,日子就過得好一些。我們村的那幾家高門大戶,便是如此。”
他神色更苦了些,傷心道:“前兩年,上麵的貴人爭搶這個鹽池,竟然動起了刀箭。我那兒子媳婦遭了殃,就那麼填補了進去。兩條人命,最後就一貫半大錢打發了。兒子一貫,婦人減半,隻得半貫,再給了口爛掉的鐵鍋。就是灶房用的那口。那口鍋小,鹽池全要改成大鍋,就隨手賞了出來。”
高珠兒難得吃了肉,不時咯咯笑一聲,天真不知愁滋味。
高四抹著淚,看著她稚氣的麵龐,道:“我們無權無勢,還有個她這個小的,如何敢說個不字,隻得認了命。家中有半分地,種些小麥,枸杞,加上這兩條命換來的錢,我們老夫妻都積攢著。以後她長大了,給她當嫁妝。”
“貴人有所不知,養羊倒不花費精力,羊什麼都吃,不挑嘴,就平時費些鹽。隻我們這些年煮鹽,再來圈地養羊,山林都快砍空了,草也被羊啃得快斷了根。彆的地界還好,我們村子裡都不敢多養。山林有靈,若是惹怒了,當心要斷子絕孫!”
嶽飛不由自主看向趙寰,神情嚴肅了幾分。怪不得,趙寰再向商人們強調,養多少羊,得具體核計,不能一口氣貪多。
趙寰認真聽著,虛心問道:“那鹽場聽說打仗時毀損了,你們村子裡的人沒了活計,如今不養羊,地裡的莊稼收成可夠糊口?”
高四卻精神了起來,道:“不去鹽場做活,大家都暗自高興著呢。那鹽場又苦又累,身子都累垮了,賺來的幾個大錢,還不夠看病抓藥。先前裡正到我們村子來,說是衙門要重新立戶帖,分田地。以前這邊的地,都是權貴的,他們被趕跑了,衙門要分給我們種。哪怕養不了幾隻羊,靠著枸杞,種瓜,種莊稼也能過活。”
他猶豫了下,問道:“貴人可是衙門的大官?老漢聽說,衙門裡的大官都是娘子們呢。”
趙寰微笑起來,道:“我是在衙門當差,再大的官,都是為了你們做事。”
高四咧嘴笑起來,興奮地道:“有人罵我斷子絕孫,我還有個孫女呢。她若是聰明,我就是砸鍋賣鐵,也送她去讀書。以後考中了,也好當大官,看誰還敢罵老兒!”
總算能看到,後一代女子的命運,在悄然發生改變。趙寰欣慰不已,道:“老丈的福氣還在後麵呢,以後高珠兒定能有出息,你們兩人一定要好生保重身子。”
高四樂得合不攏嘴,看著高珠兒的眼神,愈發慈愛了。
趙寰望著屋外的天色,問道:“老丈,我還有件事想要麻煩你。你可知曉鹽場如今的情形,可能領我去瞧瞧?”
高四立即起身,道:“那邊都荒廢著,以前老兒也在鹽場做了快一輩子,再熟悉不過,這就領貴人去。”他扯著嗓子叫了聲老婦人,道:“我帶貴人們去鹽場、你看顧好珠兒。”
老婦人忙應了,來帶走了高珠兒,高四則帶著趙寰他們一行去了鹽場。
鹽場離高家村約莫兩裡路,馬車行駛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
高四跳下車轅,指著前麵道:“就是那裡。以前熱鬨得很。”
一走進,就聞到了陣陣的鹽腥氣。屋子垮塌,到處被翻得亂糟糟,值錢的東西早就被附近村民拿走了。
嶽飛領著護衛在前麵清道,趙寰跟著高四,聽他一路介紹道:“從山上砍來的柴,就從這裡運進來。貴人瞧這地,車轍深著呢,每日都得填平,不然車都得陷進去。”
鹽場采取煮鹽,製鹵之後煎煮,巨大的鹽盤,得要五六個壯年勞力才抬得動。煮鹽的鍋,從空著的灶口估算,比在高四灶房所見到的,要大近兩倍。
趙寰跟在高四身後,從頭到尾聽了一邊製鹽的法子,她問道:“煮鹽浪費大量的柴火,為何不用曬鹽法?”
高四愣了下,忙解釋道:“這裡的鹽場都是用煮鹽,老兒聽過靠海邊,是用那曬鹽的法子,隻用時久,曬不出多少鹽。最後還是得靠煮。”
趙寰好似看到過,在清初還是煎曬兼備,要到清乾嘉時期才開始過度。要到道光年間,全部采用灘池曬鹽。不過,曬鹽法依然費時費力,場地也有限製,較大規模就不適用了。
鹽太過重要,趙寰虛心向高四請教,直到日漸漸西斜。他穿著單薄,風吹過時,冷得控製不住打著哆嗦。
趙寰沒再問煮鹽的問題,轉而道:“不知老丈村子裡,可有與老丈一樣,熟知煮鹽的人?”
高四答道:“我們村子裡,大半都會煮鹽。”
趙寰一喜,道:“我還得勞煩老丈一件事,托老丈代我尋十個擅長煮鹽的熟手,隨我去海邊,與煮海鹽的一起,琢磨如何曬鹽。一個月五貫大錢,吃穿用度全由我出。不管成功與否,工錢一個大錢都不會少。若成功曬鹽,另外有重謝。老丈若願意去,可以帶上老婆婆與珠兒一起。”
高四隻聽有五貫大錢一月,就止不住地驚呆了。以前他們辛辛苦苦一個月,能落到半貫錢,已經是西夏那些貴人發了善心。
趙寰見高四已經說不出話來,笑道:“我明後日再到你們村子來找老丈,天色不早,我讓馬車送你回去。”
高四從暈暈乎乎中回過神,趕緊推辭,道:“老兒家離得近,不過幾步路罷了,自己回去就成。”
趙寰想了下,讓護衛包了些炊餅羊肉,再給了約一兩左右的金錁子,道:“財帛動人心,你仔細藏著些。”
高四看到金錁子,老臉漲得通紅,連連後退拒絕。
趙寰勸道:“拿著吧,這是給珠兒讀書用的。”
聽到高珠兒,高四手慢慢收了回去,又是作揖又是躬身,接了炊餅羊肉離開。
嶽飛見趙寰還在仔細打量著鹽場,問道:“趙統帥可是有打算重開鹽場?”
以前趙寰隻看過大概的曬鹽方法,在曬鹽煮鹽上,肯定不如高四他們。她打算引人過去,與煎海鹽的工匠們一起,弄出能曬大量鹽的鹽場。
趙寰道:“我也不確定,得去海邊試過,能便宜取得大量的鹽,這處就平了。若是不能,隻能重開。”
嶽飛見趙寰神色間的無奈,勸道:“人離不得鹽,總得做出取舍。”
趙寰望著遠處山頭隻剩下稀稀拉拉的灌木叢,道:“這件事太過重要了。能用曬鹽法取得足夠用的鹽,其他地方就不用大量煎煮鹽。山林裡的樹,不僅能保住,百姓還能真正吃得起鹽。”
嶽飛仔細一深思,這件事的卻影響太過深遠,定要慎重對待。
“趙統帥,高家村的人,畢竟剛從西夏歸順不久。一旦曬鹽的法子成了,他們知曉了如何曬鹽,再傳出去就不妙了。”
趙寰哦了聲,道:“沒關係,他們不傳出去,我還得想方設法往外傳。無論西夏,趙構,都無妨。”
嶽飛怔了怔,趙寰苦笑道:“曬鹽煎鹽,全是百姓辛勤勞作得出來的智慧。吃不起鹽的,都是窮苦百姓,有甚可防的。”
慈悲有大小,趙寰真正做到了大慈之人。嶽飛心潮起伏,對趙寰的敬佩,無以言表。
眼下天已經擦黑,嶽飛算了下路途,望著趙寰疲憊的麵容,道:“前麵有個鎮子,我們不若去尋個客棧,好生歇息一晚。”
趙寰道:“就在前麵尋個有水之處紮營,我們明日還要在周圍轉一圈。嶽將軍,你排兵打仗,布陣都厲害,到時候你幫著參謀一二,在這邊修軍事防禦,可行得通。”
嶽飛霎時驚訝不已,趙寰說是遊玩,她卻是在觀察民生,不斷修改政令,使其能落到實處去。
既操心頂頂重要的鹽,又考慮著如何在西北布兵。
不過,在此地周圍布防,離肅州太遠了些。嶽飛問道:“可是趙統帥不打算繼續攻打西夏了?”
趙寰搖頭,“這兩者並不相乾,西北太遼闊了,各部落都能征善戰,一道防線不夠。”
修建軍事防禦,趙寰考慮到的是長久之計,她話語微頓,道:“嶽將軍,回興慶之後,你帶著兵繼續攻打甘肅軍司。”
過了甘肅軍司,就是李乾順逃到的肅州。她必須將西夏打得沒還手之力,在興慶府等地的一係列改變,西夏既無力來作亂,又能震懾住私下裡不安分的人。
何況,上次的仇,她隻報了一半。
趙寰眼神微沉,陡然間就殺意凜冽,聲音卻依舊不高不低,平靜地道:“聽說李乾順病得厲害,正好送他早些上路。”